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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帆

你在遙望什么?你?你看到月亮已經出現了么?像錫紙剪的一個扁圓裱在半天空,又像慵倦而蒼白的少女的臉。你看到那血紅的落日了么?它仍依戀著地平線上的一座孤丘。日輪和丘廓若即若離地親吻是何等深情!你受感動了么?你看那又是什么?那上下盤旋于落日和孤丘周圍的?那是一只蒼鷹。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遠不需要伴侶。你也是孤獨的。你需要一個伴侶么?你?難道你不是在遙望?而是在幻想?你又在幻想什么呢?幻想愛情?愛神的弓矢絕不會再瞄準你。這是你的命。你知道。荒原上只有你一個人。這么廣袤的荒原!這么孤傲的你!還有那只孤獨的蒼鷹。你的孤獨在地上,它的孤獨在天上。

陪伴你的只有那臺二百五十馬力的、從美國引進的大型拖拉機,可它不施舍溫情。它雖然也有一顆心,但那是鋼鐵的;它雖然也有不沉默的時候,但它的語言是發動機震耳欲聾的轟響。它的語言無法安慰你的靈魂。

在天空由明入暗的這個朦朧的過渡時期,荒原又是多么寂寥!你的內心也是一個寂寥的世界?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和荒原的暝昧,是怎樣在漸漸地互相滲透著,形成無邊無際的氤氳,逼向那蒼穹的絕頂?你內心里的暝昧卻是無處滲透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荒原上只有你一個人。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在遙望什么?夕陽終于沉沒到孤丘后面去了。這宇宙之子啊,仿佛無聲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燒了。它用它全部的余輝,溫存地籠罩著寧靜的孤丘。半邊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輻射得通紅!幾朵絮狀的瓦灰色的云,極有層次地鍍上了環環燦爛的流蘇。愛的犧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詩。

夕陽的余暉透過拖拉機駕駛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臉上。難道你這么久久凝視的,是你自己的臉?你的臉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卻并不想看得更清楚,是么?長久凝視自己燒傷過的臉,是需要勇氣的。玻璃上,你那烏黑的頭發和駝色的絨衣領口之間,你的臉像被蝕的浮雕,像銹損的鐵面具。疤痕占領了你的臉,卻沒有改變你這張臉的輪廓。你的五官仍然線條分明,呈現著粗糙的英氣。美與丑那么鮮明那么對立地凝固在你臉上。在一百個臉被嚴重燒傷的人中,也許只能有一個人的臉還會遺留下美的痕跡。

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運。你凝視著自己,心中就是在想這一點么?不,不對,你想的不是這一點。當一個人想到幸與不幸時,眼睛里必定會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與不幸,這是人類為自己的命運創造的詞匯。人想到與命運有關的一切,茫然就會彌漫整個內心。而你的眸子里此時此刻卻閃耀著多么奇特的光彩!你心靈深處究竟產生了什么樣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這樣!難道你面對廣袤的荒原,在這黃昏與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時刻,孤獨地體驗著大自然靜謐而無限的詩意么?孤獨也是詩。你也是詩。你,你這荒原的孤獨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長詩中的一個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詩中的一個符號。

你那干燥的雙唇微動了一下,從你口中吐出了一個字:“帆……”你為什么要想到這個字呢?帆——一個充滿詩意的字。只有你自己知道,這個字也是一首長詩。從童年到少年到你現在——三十五歲的年齡,從會說這個字,到會寫這個字,到你此時此刻情不自禁說出這個字,你的歲月中貫穿著以這個字為注腳的詩韻,如同蚌含著一顆珠。

你從小就向往大海,如今你的命運之舟擱淺在荒原上。你讀過凡爾納的小說《格蘭特船長的兒女》之后,曾多么幻想在現代的世紀駕駛古老的帆船獨自航行于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臺二百五十馬力的拖拉機駕駛室里。

那“船長”將你拋棄了。“他”是你的命。這臺拖拉機卻無疑是世界最先進的、第一流的。可你卻仍然沒有忘掉那個字——帆。楊帆——多么豪邁的名字,你的名字。全連一百二十七名知識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識青年的檔案留在場部檔案室。這份檔案上寫著你的名字。如今人們談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談到了他們。那一百二十七個,那四十余萬。你的名字成了歷史一章的“序”。土地承包了。農機具也承包了。兵團戰士——你的歷史。農場職工——你的昨天。承包戶——你的今天。你也是一戶。一個人一戶。你今后將是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將是這臺拖拉機的主人。你可以選擇一片被開墾了的土地。你沒有。既然有選擇的權利,你就不愿在別人開墾了的土地上播種和收獲。你更希望擁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國人都被推到一個歷史直角的頂點,你認為你也該充滿自信地大聲說:從這里開始吧,讓我的生活,讓我的一切!

幾年前那場火災燒毀了你的面容,卻沒燒盡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樣被燒傷。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變得萎縮。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強的細胞一樣,復生了。因為在你的動脈和靜脈里,流動著的是一個人最強壯的生命時期的血液!三十五歲的人的血液,能夠醫治一切。

你的血液養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潤你的自信。

你的血型——AB。

你的性格非常執拗。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戶合包吧!”好心的人們這么勸你。

你回答:“不。”

于是你的命運就和這一片荒原和這一臺拖拉機從此緊緊連在了一起。

……

黑暗徹底籠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錫紙剪的扁圓呢?那慵倦而蒼白的少女的臉呢?

夜空上懸著一個明潔的銀盤。在高遠的墨藍色天幕的襯托之下,月亮才是動人的、嫵媚的。太陽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比藍天如果有自己的語言,定會對大地說:“你是我的藍天!”你卻對大地說:“帆……”荒野是死一般的寧寂。從遠處村子里傳來一陣狗叫。你就住在那個村子里,住在當年的機務隊長王寶坤家。他是四川人,十萬官兵中的一個,北大荒的第二代開發者。如今他已不是機務隊長,是承包戶戶主。和你一樣,在歷史直角的頂點。他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別人更加關心你這個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遺留下來的孤鳥。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勞作。像水牛那么溫良,也像水牛那么經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驅使。難怪人們都說:“北大荒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抵不上一個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過自己也應該找一個四川女人作老婆么?人總得有個伴啊!村子里又傳來一陣狗叫。狗叫聲過后,荒野顯得愈加寧寂。就連狗的叫聲,聽來也使人體會到一種動物的孤獨。狗叫聲是誰從村里走過引起的呢?這個夜晚,這個時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將姑娘誘惑到麥草垛后面或糧囤后面的時候,正是丈夫們喝過幾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窩里摟著妻子欲睡未睡的時候。雖然不少人家都有了電視機,卻根本收不到中央臺和北京臺的節目,連哈爾濱臺的節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蘇聯的電視節目。人們聽不懂嘰里咕嚕的俄語,就索性將音量擰小到聽不見,像看無聲的蘇聯影片。最初還能引起點特殊的興趣,后來就看膩了。在北大荒的這一最偏遠的地域,一個男人是不能沒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們的伴侶,也是他們的精神世界。對于他們來說,一個所愛的女人,是比一臺二百五十馬力乃至更大馬力的拖拉機還重要的。如果你也有一個所愛的姑娘,你絕不會將她引到麥草垛后面或糧囤后面。你會將她帶到這里,你會對她說:“看,我們的土地……”可你駕駛你的拖拉機來到這里,分明不是為了在這里孤獨地思考關于女人的問題。那你在思考什么呢?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么?一馬力等于每秒鐘將七十五公斤重的物體提高一米所做的功。二百五十馬力等于……你已經計算出來了么?只要你的手輕輕一推離合器,這臺拖拉機就會一往無前地沖向荒原,用閃亮的犁頭劈開荒原的胸膛。一個人駕駛著這樣一臺巨大馬力的拖拉機,肯定會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會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你打算種什么?”隊長曾這么關心地問過你。“還沒想好。”到今天,也沒想好。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況都要充分估計到。

一切與這片土地的播種和收獲有關的問題,也都是直接與你個人的命運有關的問題。一個人如果將自己的命運和一片土地聯系在一起了,這片土地就會變得異常嚴峻。從這片土地劃歸給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識到了這種嚴峻性。在你和它之間,存在著兩種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敗的可能。你將和這片屬于你的土地,進行一番艱苦的較量。

你的自信中蟄伏著一種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對自己的懷疑。你能不承認么?人有時會懼怕已經屬于自己的東西。它太廣大了。從東長安街到西長安街,那么長,那么寬。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對于一個人來說,它卻是太廣大了。你為擁有如此廣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時又感到那么茫然。所以你想到并低聲說出了那個字——帆……它將是我的帆——當你說出這個字時,你心里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夠將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細粉——你心里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二百五十馬力,會使我成為一個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將你高高揚起,讓我的勇氣作為颶風,將我向自己命運挑戰的宣言寫在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你竟因自己的思考激動!你的眸子在燃燒。

你跳下了拖拉機。

要燒荒。草木灰能使這片屬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來春融化時,能使屬于你的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幾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繩,點燃了。草繩一扔下去。荒草便燒了起來。火,也許是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親手在我的土地上點燃的。你這么想。你注視著火,火光映照著你的臉。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隨意招搖。而那更細微更細微的火的觸角,則像一條條赤紅的小蛇。從低處昂起頭,順著一棵棵篙草的莖梗迅速向上爬。或者從這一棵篙草的葉尖上攀緣到另一棵篙草的葉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頃刻,火勢擴大了。那一條條赤紅的小蛇,轉眼變成了千百萬火的精靈,在這片土地上跳起了圓舞。沒有風,也不需要風。不需要風的扇動。火的情緒是激烈的。這是一場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靈啊,它們已不是在跳圓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們的紅裙子,舞動得多么熱情!旋轉得多么迅速!多么壯麗的場面啊!千百萬,真是千百萬火的精靈,在這開闊無邊的荒原上被卷入了無音樂的迪斯科的瘋狂旋律!它們如醉如癡,它們相互吸引著、迷誘著、席卷著。一會兒擁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忽兒又分散開來,跳躍著,旋轉著,扭擺著,向四面八方擴展。火的精靈呀,它們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無法比擬的!它們的激情在這片屬于你的土地上空匯集成熱流。這熱流溢向荒野的深遠處,逼退了秋末夜晚的涼意,將夜空映得無比輝煌。

你笑了。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動,真想躍進這“舞場”的中心,與火的精靈擁抱在一起,旋轉在一起,如醉如癡在一起!

突然你雙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個面容,連連向后退去。

你的臉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輕微的灼痛。

你那種懼怕火的心理又產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時時處處被“火”這個字驚擾,你聽不得人們談到這個字,你見不得與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別人吸煙時劃著的一根火柴,也會造成你心靈的一陣悸顫……

你耳邊仿佛又聽到了令人緊張的呼喊:

“救火啊!……”

“救火啊!……”

“女宿舍著火了!……”

還有鐘聲:當!當!當!……

為了救別人,包括你所深深愛著的姑娘,你奮不顧身地沖入了火海……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許多姑娘鐘情的美好容貌。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你失去了愛情,連同追求愛情的起碼資本……她,那個你深深愛著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著一束五彩繽紛的野花前去迎接你。她一見到你,就駭然驚叫一聲,暈倒了。她不敢再見到你一次。你也不敢再見到她一次。她那一聲驚叫,在你心靈中留下了難以消失的回音。這聲音從此開始折磨你的靈魂。

你終于離開了你的老連隊,要求調到了現在這個僻遠的地方。為了不使你心愛的姑娘害怕會再一次見到你。也許,還為了你自己靈魂的安寧。

你沒有向任何人告別。你孤獨地走了。在冬季的一個清晨,搭的是團部的卡車。只有連長和指導員知道你那一天將離開連隊,他們早早地起來送你。連長對你說:“小楊,既然你已經成了一個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樣活下去,是不是?”指導員對你說:“你就這么走了,全連的人都會因此而咒罵我的!按道理,應該給你開個送別會……”你什么也沒回答。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是在《農墾報》上成了一個英雄的名字。和從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過是你的面容變得那么丑那么可怕了。在從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鑄成的英雄紀念碑之間任你選擇,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恢復到那個高傲的、目中無人的、愛出風頭的、太喜歡衣著整潔的、太喜歡參與各種無意義而又無休止的爭論的你。

這些話,你能對連長和指導員說么?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權利。你就那么一句話也沒說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個清晨,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著鵝毛般的雪花……你并不怨恨她。因為你在最初的幾個月中,也像她一樣害怕見到自己的面容。

你第一次見到自己被燒傷了的臉,雖然沒有暈過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窒息了。面容是一個人的靈魂的說明書。一個人照鏡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在照自己的靈魂。誰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為他或她對自己太習慣了。人一旦發現不是自己習慣了的臉,即使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變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一個面貌丑陋的老頭子變成了一個美少年,這個人也一定會駭然至極的。反過來,那恐懼強大于對鬼怪的恐懼。

“醫生,請給我一面鏡子……”去掉了臉上的紗布那一天,你這樣請求醫生。醫生望著你,搖搖頭,說:“你現在不能照鏡子。”“我的臉……變得很可怕么?”你的聲音低得幾乎只有你自己能聽到。醫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后會比現在好一些。”說完,馬上轉身走開了。你如同被一個無法破譯的密碼所蠱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的臉究竟變成了什么樣子。一個人的正常想象,是無法將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么具體多么可怕的程度的。

吃飯的時候,你借助鋼精勺達到了你的想象所不能達到的目的。

從那小小的锃亮的金屬凹鏡中,你發現了那對你來說非常可怕的謎底。一個人在照鏡子時從鏡中看到了骷髏,內心所感到的恐怖也無非就像你當時所感到的那樣。只有一雙眼睛還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鋼精勺從你手中當的一聲掉在地上。“還不如被燒死好……”你想。你的心就在產生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鐘。當醫生第二天又巡視到你病床前時,你一把拽住醫生的手,用發抖的聲音問:“醫生,你還能給予我一些幫助嗎?我已經知道了……我的臉如今是什么樣子……”

醫生盯著你的眼睛說:“你要開始學會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你若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記住我這句話,這是我對你的最大幫助。”

你慢慢放開了醫生的手,慢慢拉上被子,蒙住了你的臉。是誰將你的被子從臉上拉下來?是同病房的一個老頭,他的床位在你的床位對面,你一定還記得他的。他對你說:“孩子,別哭了,哭也沒用,醫生的話是對的。一個人只有一條命。你沒被燒死,夠幸運的了。你總還得活下去……”全病房的人都圍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著你。你這才意識到,你在哭,哭得那么絕望,哭得使他們感到不安……你至今銘記著那位五十多歲的、身材瘦小的禿頂的醫生說的話。醫生曾提出建議,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場部黨委經過嚴肅的討論,否定了這一建議。理由很簡單——你是英雄。他們認為,一個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條手臂,可以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條腿,可以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過是面容,那是沒有必要花國家許多錢的。錢當然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會使英雄的事跡本身失去宣傳的意義和光輝。

總之,他們認為,臉,對一個人來說,畢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么重要。臉不過是臉,何況不算“失去”。

但你卻寧愿失去的是一條手臂或一條腿,而不是你年輕的、英俊的臉。你沒有返城。你永遠打消了返城的念頭。你寧肯死,也不愿讓你的老父親和老母親看到你燒傷后的臉。你像無槳無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浪潮過后,擱淺荒原……“上山下鄉”的歷史,一代人的歷史,它的最后的一頁,就是你的臉。

你當年愛過的那個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過你。這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經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作家。不是一“個”,是一“位”,談到作家的時候,應用尊敬的字眼。對不?

“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你們一見面,她便對你這么說。

她與當年相比,面容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她還是那么漂亮,臉色更白皙,皮膚更細嫩了。城市里目前各種潤膚霜暢銷不滯,電視和報刊大登特登這類廣告。她變得更年輕是符合時代趨勢的。

“我相信。”你平靜地回答。你已經能夠平靜地面對她了。以前你卻不能。你們并肩走在白樺林中,黃昏的陽光,在每一片樺樹葉子上閃耀。你們從白樺林中默默無言地走到了小河旁。小河慌慌張張地朝遠處流去,仿佛追趕著什么,也仿佛被什么追趕著。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個人不能夠第二次涉過同一條河流。因為當人第二次涉過這條河流時,第一次碰疼了腳的那河底的卵石也許還在,而第一次濕人腿足的河水,早已流向遠方去了。它是無法追上的。“你知道我為什么重返北大荒么?”“不知道。”“是為了你。”“這很蠢。”“你還愛我么?”“……”你還愛她。因為你只愛過她。更準確地說,你內心里還渴望著獲得愛情,因為你愛過。即使受到上帝嚴厲懲罰的夏娃,如果有機會,也還會再偷一次禁果的。但是你卻對她搖了搖頭。

“不,你撒謊!”她哭了,“你恨我,對不?你愛過我,你為救我燒傷了臉,可是在你傷好出院后,我卻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你,在大返城的浪潮中,我走了,和所有你熟悉的人一塊走了,將你拋棄在這里……可當時,我太害怕見到你……”

你抬頭望望天空,說:“好像要下雨,我們往回走吧……”往回走,卻并不是想追上流走的河水。

與其說她是來尋找你的,毋寧說她是來尋找某種解脫的。你體諒她。雖然她哭了,但你使她滿足了。因為你對她搖了頭,而沒有點頭。如果說這兩年你學會了忍受生活,那么你也同時學會了體諒別人。理解就意味著在某些時候,將心靈獲得解脫的“救生圈”拋給別人。

第二天,你交給她一封信,你自己上山采木耳去了。

你在信里寫道:“我不能成為女作家的好丈夫;你也不能成為我的好妻子。人的感情是需要培育在現實的土壤中的。農場就要實行承包了——這就是我面對的現實。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和我一塊兒征服土地的妻子,而你需要的是一個能給你靈感的丈夫……請求你今后不要再來打擾我,別破壞我心靈的安寧。它安寧下來,花費了整整六年的時間……”

你純粹是為了她的心靈從此獲得安寧才這么寫的。

因為你“請求”了,她便能夠忘掉你了。

你站在山頂上,俯瞰著村子,望見她坐在一輛馬車上離開了村子。直至那輛馬車在公路上變成了一只小甲蟲。

“愿你幸福……”你心中默默地祝愿她,木耳從小籃子里撒到了綠草中……

火,又一片火,在你的土地的那一頭燃燒起來了。

火光中,一個纖小的身影東奔西跑。

你點燃的火,已將近處的荒草燒光,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它像一條巨蟒,朝那纖小的身影纏繞過去。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灰味。

那纖小的身影還在東奔西跑,手中拿著帶火的樹枝,繼續四處點燃起一片片荒火,好像一個漫不經心的玩火的孩子。這身影一會兒被火焰吞噬,一會兒被火焰吐出。你認出了這纖小的身影是誰,她仿佛在對火的精靈進行挑逗。

她會被燒死的!你想。

你朝她沖去,穿過一片片荒火,完全不顧火焰舔著了你的衣服,燒疼了你的臉和手,燒焦了你的頭發。你跑到她跟前,覺得你和她四周全是火。火將你和她包圍了。于是你緊緊摟住她,將她的頭保護在你的雙臂之中,使她的臉貼著你的胸膛,使她在你懷中一動也不能動。絕不讓火燒傷她的臉,即使我被燒死,你在心里對自己說。她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被你摟在懷里。過了多久?是幾分鐘?還是十幾分鐘?也許更長的時間?你忽然意識到。火根本燒不著你們。你和她原來是站在被火燒過的地方,站在一小片絕對安全的沃土上。你輕輕推開了她。

“你到這里來干什么?”你生氣地問。“我從村里望見了火光,知道一準是你在這里燒荒,就跑來了。我最愛燒荒了……好玩……”她說完緩緩低下了頭。“好玩……”簡直是孩子的話!如果別人對你說這種話,你會氣得咬牙切齒。但她是個孩子,你原諒了她。她在你眼中是個孩子。你第一次見到她,也在深夜。那是去年的事,還沒有實行承包呢。你開著一臺拖拉機在翻地,兩束燈光中突然出現了她纖小的身影。你停住拖拉機,從駕駛室探出頭,對她吼:“不要命啦?”她卻大聲問你:“你知道我爸爸在哪臺拖拉機上嗎?我是來給他送飯的。”“你爸爸是誰?”“你連我爸爸都不認識?王寶坤呀!”你這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搬到王師傅家住時,她在場部中學讀書。“上來吧,你爸爸在地東頭呢,我的拖拉機一會兒準能跟他的拖拉機會上。”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似的躍上了履帶,坐進了駕駛室,坐在了你身旁,和你挨得很近很近。你甚至感到了她那少女的內心里蕩漾著青春朝氣的呼吸。

你很想轉過臉去看她一眼。她在燈光中時,你未看清她的面容。想必她也未看清你的面容。但你沒有朝她轉過臉去,卻熄滅了駕駛室內的小燈。“你為什么關上燈?亮著也不影響你翻地呀!”她奇怪地問。“我……怕我的臉使你受驚嚇。”你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盯在你臉上。“是你?”她的語調說明她非常意外。“你要下去嗎?那我就將拖拉機停住。”你低聲說。“不!”她說,“我不怕你的臉。我知道你的臉是為救別人被燒傷的。我在《農墾報》上讀到過你的事跡……”“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我不是孩子。我已經十七歲了,我已經在場部中學讀高中了。”你如今已在王師傅家住了六年了。她也已在三年前就高中畢業,參加勞動了。

可她至今在你眼里仍是個孩子,好像她在你眼里只能永遠是個孩子。每當你看著她的時候,你的心就會提醒你的眼睛——她是個孩子。

她對待你卻像對待一位兄長。王師傅全家對待你都像對待他們的一個家庭成員。也許只有在北大荒才會遇到這樣一家人。六年的時間,這是不短的時間。北大荒夏季的烈日和冬季的嚴寒,可以使一張皮膚細嫩的臉變得粗糙,也可以使一張臉上的燒傷變得“統一”。北大荒的西北風是一把“整容手術刀”,對不同的臉實行不同的手術。

也許正因為是這樣,你才對自己的臉逐漸習慣起來?她才并不覺得你的臉有多么可怕?

“你剛才怎么了?為什么抱住我?抱得那么緊。”她問,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一點也沒有做作之態。那神情好像是一個孩子在向一個大人鄭重發問。

“我……我怕你被火燒傷……”你喃喃地說。“傻瓜!……”她笑了。“瞧你,衣服都燒壞了……”她的手輕輕捻著你絨衣上被火燒的洞,一副很為它惋惜的樣子。“我給你補。”她又說。“你回去吧!”你說。

“我不回去!”她拉著你的手朝拖拉機走去。走到拖拉機前,她望著你說:“我送給你一樣東西,你猜是什么?”你這才發現,她身上還背著書包。“我猜不著。”“那你閉上眼睛。”你順從地閉上了眼睛。“睜開眼睛吧。”你慢慢睜開眼睛,見她雙手捧著一臺小小的收錄機。“這是我托人從哈爾濱買來的,喜歡嗎?”“多少錢?”“不貴,才一百二十多元。”“謝謝你,明天我就給你錢。”“誰要你的錢!”她有些生氣地噘起了嘴,又撲哧笑了,說,“是我自己的錢,平時攢的。我早就想送你這么個東西。還為你錄了一盤磁帶呢!”她說著,將收錄機放在拖拉機蓋上,按了一下按鍵,“你聽!”幾秒鐘后,從那臺微型收錄機中,傳出了某種極不尋常的聲音:刷、刷、刷……“這是鐮刀割麥子的聲音。”你奇怪她為什么將這種聲音錄了下來,而且懷著那么得意的神情放給你聽。“不對,”她瞧著你搖了搖頭,“你仔細聽!”說著,將音量放大了些。你還是不能判斷那究竟是什么聲音。在那有節奏的聲音之中,伴隨著仿佛低音效果的鼓點般的另一種聲音,像許多人的整齊的步伐聲。為什么不錄一盤交響樂呢?你更加不解了。她索性將聲量放到了最大限度,目不轉睛地瞪著你,問:“還沒聽出來?”

是步伐聲。是的,是千萬人的整齊的步伐聲。它立刻使你聯想到了一個團甚至可能一個師的士兵在進行操練。這聲音對你對她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呢?你不能明白。

“……現在通過天安門廣場的,是英雄的人民解放軍的裝甲部隊……”

“今年國慶典禮的錄音?!”你不再迷惑了。你立刻將那小小的收錄機捧了起來,仿佛將天安門、將整個北京城捧在了自己雙手中!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你已經整整六年沒回過北京了啊!你已經整整六年沒見到過天安門了呀!你這首都的兒子,你這共和國的長子,你夢中曾多少次回到了北京哦!你眼前頓時出現了天安門廣場、金水橋、華表、英雄紀念碑、人民大會堂……

你的眼睛濕潤了。

“‘十一’那天,你不是為老張頭的大兒媳婦趕到場部輸血去了嗎?我想你一定沒有聽到國慶典禮的實況廣播,就為你錄了下來,可惜沒錄全……”她非常遺憾地說,聲音很低很低,仿佛因此而對你感到很內疚。

“謝謝你,太謝謝你了……”除了“謝謝”兩個字,你激動得不知再對她說什么好。

你憑著你的想象,為自己在頭腦中描繪著國慶典禮的雄壯場面。裝甲部隊從天安門廣場駛過所發出的巨大聲音,震動著你的雙手,震動著你的心。這聲音從你的身體傳導到大地上,仿佛整個大地也隨之震動了起來!

你此時此刻才對自己承認,六年來,你是多么想回到北京一次!

你的眼淚從你的眼中涌了出來,順著你的面頰往下淌,淌入你的口中,咸咸的,你將它咽了下去,將一種深深的感情咽下去。

你和她就那樣長久地、默默地、面對面地站立著。你捧著小小的收錄機,她癡癡地呆呆地望著你。

荒野是那么寧靜。

在這寧靜之中,除了小小的收錄機里傳出的聲音,別無任何聲音。

那聲音牢牢地吸引著你,也牢牢地吸引著她。

直至收錄機發出咔的一聲微響,一盤磁帶放完了,你都沒有動一動。她也是。

“你哭了?……”她問。

“我哭了……”你回答,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羞窘。

荒火,你和她點起的荒火,已經熄滅了。火的精靈們終于在你的土地上舞乏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喘息去了。微風吹過,未泯的火星在你的土地上一閃一閃,像誰播下了一片紅寶石。

……

你們一起坐進拖拉機駕駛室。

“我的帆……”

“什么?……”

“你以后會明白的。”

你開動了拖拉機。這二百五十馬力的馴服的鋼鐵巨獸,顫動了一下,仿佛迫不及待地沖向了你的土地。是的,我的土地。這不是詩句,也不是歌詞。你想。從東長安街至西長安街,那么長,那么寬。它是我的帆。我的黑色帆。這不是詩句,也不是歌詞。這是你的現實。使你感到嚴峻又使你感到自豪的現實。你的帆是你的命運,使你充滿著希望也同樣充滿了憂郁的命運。在這個夜晚,我的帆是黑色的。在明年的秋季,我的帆將變成金黃色的。你繼續想。如果你有勇氣愛,就把你的愛升到我的帆上吧!你心中默默地這樣對她說。鏵犁在你的土地上,耕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它是你的命運之舟的桅桿。

“將來,我要走遍全中國,也許還要走遍全世界,去尋找。”“尋找什么?”“尋找最出色的整容師。”“將來,哪一年呢?”“三年五年之后,也許,時間再長些。”“那需要很多很多經費呀!”“經費會有的。”“還需要很多很多手術費呢!”“手術費也會有的。”“那……你帶我一起去嗎?……”“只要你愿意。”“之后,你想回北京一次嗎?”“一定回北京一次。”“我還沒親眼看見過天安門呢。”“你會親眼看到的。”

二百五十馬力的拖拉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在這片剛剛燒過荒的處女地上,用鏵犁深耕出你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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