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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逐鹿

三個騎者追逐一頭鹿,從白雪皚皚的山坡追下,向這片連接大小興安嶺的森林追來。山頭上空,一顆初懸的星瞪著驚奇的眼。

那是一頭強壯的雄鹿,以它最快的速度奔馳著。這美麗的動物在逃竄中也不失其高傲,昂著杈角如冠的頭。它全身各個部位的肌腱隨著奔馳中的每一次騰躍,在繡有梅花的短毛皮下緊張而和諧地運動著。它仿佛不是在逃竄,而是在競技。只有它琉璃般的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由恐懼而產生的憤怒。它以動物本能的聰明,選擇最短的距離、最佳的角度,全力向森林沖刺。它似乎明白,只有逃入森林,才可能擺脫追逐。

逐鹿者們更明白這一點。老嚴頭胯下那匹“白鼻梁”一馬當先。這馬是一匹被淘汰的軍馬,自從離開騎兵部隊后,今天第一次得到盡情馳騁的機會。那鹿的頑強將這馬在騎兵部隊養成的好勝性情刺激到了頂點。翻飛的四蹄和擴張的鼻孔,顯示出了這馬近于狂暴程度的興奮。而主人的不斷催促,繼續增強著它的興奮。

俯身于鞍的老嚴頭,鷹似的兩眼盯著鹿。傷疤交錯的瘦臉上,凝聚著一種既冷峭又可怕的自信。他的狐皮帽子早已在追逐中落地不顧,滿頭長而亂的白發向后飄揚,胸前的銀須被風分為兩縷。套鹿索拴在鞍上,繞成幾匝握在手中。當那鹿又騰空躍起,頸子后傾的瞬間,他很有把握地一揚臂,刷地甩出了套鹿索。

幾乎同一瞬間,李豁唇那匹幾乎和他并轡的青騸馬,突然沖撞了他的“白鼻梁”一下。“白鼻梁”猝然轉向,將他閃下鞍來。套鹿索貼著鹿脖子從鹿身上滑過,飄悠悠地落在雪地上。

鹿,轉眼消失在森林內。

老嚴頭沒有立刻爬起,沮喪地朝森林望著。

被李豁唇用力勒住的青騸馬,繞著老嚴頭兜圈子,踢踏的馬蹄將雪粉濺到他身上和臉上。

老嚴頭猛地跳起,用收回的套鹿索朝李豁唇抽去。

李豁唇趕緊促馬躲開,嘿嘿訕笑兩聲:“老嚴頭,你別抽我呀,是我的馬……”

第三匹馬這時也追到了,騎者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人。她的馬顯然太弱,已不是在逐鹿,僅僅是尾隨著兩個男人不被甩得太遠罷了。那馬,口邊冰結了一圈白沫,四腿顫顫發抖,再跑一會兒定要倒下的樣子。一站住,就貪婪地啃雪。女人的臉色異常蒼白,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兩個男人卻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一個端坐在馬上,一個僵立在雪中,久久地望著森林,仿佛期待那頭鹿會再躥出來似的。

大而圓的月亮將清冷的光輝遍灑下來,融為一種清淡的藍光,籠罩著山林。

女人緩緩抬起頭,注視著雪地上的鹿蹤,自言自語:“完了,追不到它了……”

老嚴頭轉臉看著她,寬慰道:“放心,它逃不掉!”

李豁唇立刻接言:“就是,它逃不掉!”

女人忽然伏在鞍上哭起來。

李豁唇不再理會那女人,一抖韁繩,策馬奔向森林。

老嚴頭走近女人,大聲說:“莫哭!哭得人心煩!……”

女人仍哭。

老嚴頭有點火了,吼道:“再哭,我把你撇這兒!”

女人終于抬起頭,望著他,低語說:“大爺,我……覺著不好……”月光下,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眼中閃亮著淚澤。

老嚴頭那張老而丑的臉抽動了一下,他猛想到,這女人懷著三個月的身孕。他愣怔片刻,一聲不響地牽住了女人的馬韁,又牽住自己的“白鼻梁”,慢慢朝森林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噥:“你個癡女子喲,是鹿重要還是你的身子重要哇?我老嚴頭出馬追,就是神鹿也逃不掉,你還信不過我……”

女人什么都不說,軟綿綿地伏在鞍上,呻吟著。

他們進入森林,不見李豁唇的蹤影,便大聲喊起來。天已全黑了。月輝透照之處,將林中的雪地晃得這一片那一片白慘慘的,依稀可辨鹿蹄印和李豁唇的馬蹄印東隱西現。

他又可著嗓子大呼大喊李豁唇……

鹿場退了休的老養鹿工嚴青山,是鹿場的“祖宗”。三十年前,他是這一帶方圓數百里內頂出色的獵手,姓名響亮得落地有聲。他相貌英武,性格豪爽,為人俠肝義膽。有個獵手馬二嘎,對他很不服氣,要和他比槍法,決高低。他命令心愛的獵犬銜住自己的皮帽奔跑,他策馬追逐,舉槍擊發。連發三槍,子彈將皮帽穿了三個洞。馬二嘎看得目瞪口呆。因為當地的獵人們都深信不疑,誰用獵槍打死了自己或別人的獵犬,誰槍膛里射出的子彈就永遠打不死野獸了,早晚會葬身獸腹。但馬二嘎仍不服氣,要和他一塊兒進入深山老林去獵熊,以試膽魄。嫉妒使馬二嘎產生了歹心,趁夜宿之機,退出嚴青山槍膛中的子彈,換了一顆空彈殼。第二天清晨,兩人果真遭遇了一頭巨熊。馬二嘎搶先射擊,卻并未擊中巨熊的要害。巨熊帶傷撲過來,一掌打飛了馬二嘎的獵槍,又一掌將馬二嘎打得昏死在地……等他蘇醒后,發現巨熊倒在離他不遠處,心窩插著一把獵刀,只露刀柄。渾身血跡的嚴青山呆呆地僵立在巨熊旁,呼哧呼哧喘息不止……

從此以后,他們成了一對拆不散的獵伴。有一次兩人對飲,馬二嘎酒醉心不醉,羞愧地將自己做的那件坑害嚴青山的事說了。

嚴青山卻哈哈笑道:“胡說!肯定是我自己上子彈時太粗心,你馬二嘎怎么會是那種人!”

比嚴青山大三歲的馬二嘎,從此對他親如手足、敬如長兄。

不久,地委書記尋找到這兩位獵手,對他們說:“政府要求你們,不,是請求你們,捉幾頭活鹿,要有公有母,在這一帶辦養鹿場。”

他們對地委書記作了保證,要為政府辦養鹿場立功。他們設套子,挖陷阱,騎馬追。逐鹿,那是一種多么原始而又多么令他們感到過癮的方式啊!一人騎三匹連韁快馬,一旦發現了鹿的蹤影,便窮追不舍。一匹馬跑乏了,就從這個鞍子騰身飛跨到另一個鞍子。怕將鹿活活追死了,不得不追追停停。經常幾天幾夜,身不離鞍。鹿被追急了,會像人似的跳崖或撞樹自亡的。

一個冬季,他們追捕了八對鹿。鹿場,就是從這八對鹿,一年年發展到幾十頭,幾百頭,到如今的近千頭。政府為了表彰他們的功勞,將他們的姓名和照片登上了省報。第二年國慶前夕,還送他們進了北京,給予他們站在觀禮臺上的至高榮譽。誰敢不承認,他嚴青山不是鹿場的祖宗!?

他們從北京回到當地,地委書記又找他們談話,要求他們放棄狩獵生涯,做鹿場的第一代養鹿工,并任命他們為正、副場長。他們不愿當“官”,他們是大森林的精靈,大森林才真正是他們的世界。只有那種風餐露宿、虎嘯熊吼的生活,才是他們所習慣、所熱愛的生活。他們迷戀大森林,遠勝過某些多情的男人迷戀俊美的女人。他們認為,養鹿,那純屬女人們干的差事,以為地委書記在跟他們開玩笑。

可地委書記鄭重地對他們說,絕不是開玩笑,讓他們當這種“官”,也是政府對他們的“請求”,因為他們是很熟悉鹿的生活習性的。

他們這兩個剛剛獲得了政府給予的至高榮譽的獵手,面對一位地委書記代表政府向他們提出的誠懇請求,默默相視,無話可答。

像任何一樁事業的開創時期一樣,鹿場的開創時期,也是含辛茹苦、歷經挫折的。八對鹿每天要吃要喝,發情的公鹿鬧圈,懷胎的母鹿下崽,春季割草,秋季防病……他們原認為是女人干的差事,將他們兩個堂堂男子漢操勞得心力交瘁。從省城給他們分配來了兩名農學院畜牧系畢業的大學生,一男一女。他們不但要飼養鹿,還需處處在生活上照顧好兩名大學生。稍有不周,人家不發脾氣,定發牢騷。兩名大學生每每詛天咒地,覺得念了幾年大學,居然被分配到這袤原荒野來養鹿,大材小用,是一輩子的委屈。他們自然是很理解很同情這兩名大學生的,頗能寬厚地擔待大學生的牢騷或脾氣。不久,母鹿受孕季節,女大學生的身子也顯出了將做母親的跡象。他們只好主動將一對嬌貴的人兒打發回省城去。自此泥牛入海,有去無歸……

他們常常默然對坐,一個擦拭獵槍,一個撫摸獵犬,大森林向他們召喚著,而鹿場如一條繩索,牢牢拴住了他們。

一個冬夜,他們被一片狼嚎聲驚醒。爬起來,將結霜的小窗呵個洞,朝外一望,鹿圈四周,點點綠光奔來竄去。是狼!不是一只、兩只,也不是十幾只,是二十多只的一群。狼群包圍了鹿圈!他們知道,這群狼絕不是火光所能驅逐的。他們推開小窗,槍筒探出窗外,你一槍,我一槍,彈無虛發地射殺著。這種射殺,又使他們體驗到了許久未體驗的興奮和刺激。他們大呼小叫,興奮情緒彼此濡染。狡猾的頭狼,躲在鹿圈一側,它一聲接一聲朝天發出凄厲的長嚎。不一會兒,荒野的四面八方又出現了一對對綠熒熒的狼眼。為數更多的狼朝這里匯集。而他們的子彈卻打光了,重新聚成的狼群,肆無忌憚地撲向鹿圈。有的啃斷了圈柵,已將半個身子鉆進鹿圈。有的像搭人梯似的,企圖從同類的背上躍入鹿圈。他們對望了片刻,一個默默地操起一把斧頭,一個陰沉地握起一柄鐮刀。他們發一聲喊,突然沖出小屋,迅速跳入了鹿圈。他們要和鹿們同生共死。鹿,一頭挨靠著一頭,顧首不顧尾,在圈中間擠成一堆。母鹿本能地用軀體掩護著出生不久的幼鹿。他們兩個人,保護著擠成一堆的鹿,同進入鹿圈的狼展開了搏斗。一只只狼,在斧和鐮的劈砍下倒斃。但更多的狼,卻一只接一只地從各處進入了鹿圈。他剛砍倒一只撲向身來的狼,猛聽得馬二嘎拼命喊叫:“青山救我!”他急轉身,見鹿圈一角,三只狼同時將馬二嘎撲倒在地。他正欲去救,雙腿被兩只狼咬住了……

附近的村民,聽到先前那陣槍聲,持著火把,帶著武器,紛紛趕來,驅散了狼群。鹿被咬死兩頭,咬傷三頭。

馬二嘎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脖子幾乎被咬斷,卻仍保持著一種與狼搏斗的姿勢,兩眼瞪得將要眥裂,早已咽氣了……

第二天,地委書記聞訊親自趕來,難過得說不出話,握住嚴青山的雙手流淚不止。

按照他的要求,馬二嘎的尸體埋在他的小屋旁。從那一天起,他再也沒有進入過大森林,再也沒有握起過獵槍。作為獵人,他與馬二嘎多年來已是不可分割的“合二為一”。馬二嘎的死,使他內心產生了無法轉移的孤獨感和無法消除的空虛。他覺得,作為獵人嚴青山的他,也隨著馬二嘎一塊兒死了。他的狩獵經驗,他對狩獵生涯的迷戀,他對大森林的向往,獵人所具有的那種智謀和勇敢,仿佛都和馬二嘎同時埋葬了。從那一天起,他不再是獵人。

也是從那一天起,英武的獵人嚴青山,變成了一個面目丑陋、沉默寡言的養鹿工。狼爪子毀壞了他那張被不少女人愛慕過的臉,從前的嚴青山一去不復返了。女人們都對他避而遠之了。他那張過分可怕的臉,常嚇得她們發出尖叫,逃之夭夭。他的心被一種羞愧包裹著,再也不愿接近任何一個女人……

三十多年來,他把鹿場當成家,把一個人全部的屬于感情范疇的思維,寄托在每一頭鹿身上。漸漸地,在他心目中,鹿不再是動物,而是人。他給一些鹿起了名字,起的盡是女人的名字:秀花、彩娟、二鳳、小玫……他由森林大帝變成了鹿群的首領。有知識青年們在時,他最喜歡吸著一支卷煙,撫摸著馴服地臥在身邊的“秀花”或“二鳳”,聽那些女知青們唱:“我愛鹿場哎,我愛鹿,鹿場就是我的家,我的家……”于是他那張可怕的丑臉上就會洋溢出一種光彩。

他是全鹿場養鹿工中工資最高的一個,每月六十多元。三十多年來,他光棍一條,卻沒積攢下一分錢。錢,都花在鹿身上了。病弱幼小的鹿,哪一頭沒喝過他掏自己腰包買的奶粉?有幾年奶粉不易買到,他四處托人,想方設法到外地買,一買便是十袋、二十袋,還少不得搭上些人情。

他年年都受表彰,年年都被評為“先進”“模范”,年年都得獎狀。即使鹿場得不到獎狀,鹿場的嚴青山也必得獎狀。他對這種榮譽看得很淡漠。領了,收起來。多了,糊炕面。獎狀紙糊炕面,又光滑又結實。他簡直可以說是一個三十多年來躺在榮譽上睡覺的人。

某一年,省委的領導陪同外賓專機來到這里參觀鹿場。他為外賓進行了一次馴鹿表演,那場面是很精彩的。鹿群以他的鑼號為信,或進或退,或臥或起,或躍溝或涉水,或四散或集中,無不聽從命令、服從指揮。那一天,鹿們很為他爭光,紀律嚴明像預先操練過的士兵。外賓們看得鼓掌不息,紛紛蹺大拇指。那天深夜,他喝了幾盅酒,坐在小屋的門檻兒上,望著鹿圈,自己哼唱起了“我愛鹿場哎,我愛鹿……”他覺得編歌的人,是專為他嚴青山編的這支歌。青年們走光了,沒有誰再為他唱這支歌了,他常自己唱給自己聽,就會唱開頭那兩句,反反復復,百唱不厭。

誰敢不承認他嚴青山愛鹿場?愛鹿?

今年秋季,鹿場將近千頭鹿承包給了職工們飼養。鹿分圈時,他堵住圈門,不許人們入圈。他喝了半瓶酒,哪個想入圈分鹿,他揮拳揍哪個。鹿場場長對他說:“嚴青山,你是一向受人尊敬的老職工,你應該明白,承包養鹿,對鹿場的發展是有益處的啊!是全體職工的意愿嘛……”話沒說完,被他啐了滿臉唾沫。場長拿他沒辦法,怏怏離去。幾個小伙子卻不買“元勛”和“功臣”的賬,在青年養鹿工郭俊義的鼓動下,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將“鹿場的祖宗”結結實實地捆在了鹿圈門的木樁上。“祖宗”不是那么輕易便可以被捆住的,何況是在酒醉之后。捆綁過程中,老嚴頭一拳打在郭俊義鼻梁上,血流滿面。青年養鹿工火了,扇了“祖宗”兩耳光。他罵不絕口,青年養鹿工摘下自己的帽子塞進他嘴里。眾人這才得以進入鹿圈,將鹿趕出,分了群,引向四面八方……

場長得知,一路跑來,親自給“祖宗”松了綁。他如被一伙強盜打家劫舍了似的,一屁股跌坐塵埃,神呆目滯,望著幾座空城似的鹿圈,兀自簌簌淌淚。場長圍著他團團轉,求“祖宗”息怒,寬恕小伙子們的冒犯。他不理不睬,許久才發出號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鹿場的男女老少心慌意亂。“祖宗”哭乏了,仍坐在塵埃,一動不動,像入定的禪師。有人就將好吃好喝敬放在“祖宗”面前,似上供一般,以為“祖宗”氣消了,想開了,吃喝一頓,一場風波,定會化為烏有。“祖宗”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開。他雖在今年退休了,仍把鹿場當成自己的家。但是一日之間,鹿場不成其為鹿場了。近千頭鹿,統統承包到各家各戶去了。他的“世界”被瓜分了!

他無法寬恕那些承包了鹿的人們啊!

他更無法寬恕那幾個把他綁在鹿圈門木樁上的小伙子!

他尤其憤恨的是打了他兩記耳光的郭俊義。有生以來,就沒人膽敢打過他嚴青山的耳光!

他感到受了極慘重的傷害,受了奇恥大辱。這是令他永遠垂恨的一天!

在那一天里,他是將鹿場所有的承包戶,都視為自己耿耿于懷的仇人了!

有人在那天深夜還瞅見他坐在鹿圈門外。他究竟何時離開的,誰也不知道。第二天,人們發現昨晚敬放在他面前的好吃好喝,全叫貓狗享用了。他卻不知去向。

鹿場的“祖宗”,就這樣凄涼地離開了鹿場。沒向一個人告別,他在這一帶的舊交極多,到任何地方,都會有吃有住。人們對他的“失蹤”,也就不太以為然。只有鹿場場長深感不安,四處撥電話,通知各個單位,如鹿場的“祖宗”前往,望給予種種優待,一切開銷,全由鹿場結算。“祖宗”成了“難民”,對鹿場的人們不是什么光彩事啊!所以,兩個月間,浪跡四方的嚴青山,其實并沒受半點委屈,反而巡差大人似的,處處受到禮遇。就是在他那些老交情家,受到的款待也比以往都高貴。一日三餐,好酒好菜。他前腳離開,人家后腳就持著“清單”送到鹿場場部。不但實報實銷,還聽著“承蒙照顧”一類的感謝話。他后來終于知道了“內幕”,自然免不了感嘆人情淡薄,咒罵老相交們“見錢眼開”。但心中卻也受了觸動:鹿場并未一腳踢開他嚴青山不管啊!鹿盡管是分了,但人們心中,畢竟至今還保留著他這位“祖宗”的特殊位置啊!

鹿場場長估計他胸中那口怨恨之氣消除得差不多的時候,親自找到“祖宗”的隱居之處,替那幾個冒犯了他的小伙子領罪,也恭請“祖宗”移駕回場。他板起那張可怕的臉冷冷地說:“鹿場只要有他郭俊義在,就沒有我嚴青山在!我和他小子勢不兩立!”

他雖說出這話,卻并不打算堅決實行。既然鹿場的人們心中還惦掛著他,他嚴青山也就還把鹿場當成家,視鹿場的人們為“家人”。對“家人”,是不應該耿耿于懷的。他嚴青山并非小肚雞腸的人。他最終還是要回到鹿場這個“家”去的。死了,還需鹿場的“家人”們將他埋在好友馬二嘎墳旁。

他自尋了種種借口,三天兩頭回鹿場看看。人們見了他,仍如從前那么親熱。對他的態度,也仍如從前那么充滿尊敬。主動向他求教養鹿的經驗的人,不比從前少,反而比從前多了,這使他獲得了大大的安慰。他看得出,每個人都變得像他嚴青山一樣愛鹿了。連幾個從前一貫玩忽職守的養鹿工,對自家承包飼養的鹿,也照料得非常精心了。鹿雖然分了群,但一見他,便都很親昵地圍攏來。用濕潤的嘴觸他的手,或用角摩擦他的衣服。它們仿佛在告訴他,它們都活得美好極了、愜意極了,對從前那種“大集體”式的生活,分明都有點“樂不思蜀”了。它們是更強壯了,毛色更有光澤了,性情更活潑了。

那幾個冒犯了他的小伙子,始終不敢和他照面,更不敢主動接近他。郭俊義一聽說他回鹿場,便躲起來。這年輕人對他懷著千般悔恨、萬種羞慚,總想找個時機當面向他賠禮道歉,總是由于對他的畏懼,錯過了種種時機。

今天,郭俊義聽說他回鹿場了,便又不知躲到何處去了,只剩他媳婦秋梅一個人在修圈。郭俊義小兩口挺有朝前看的眼光和年輕人的氣魄,從別的鹿場買回一頭種鹿。賣主恰在今天雇了輛卡車按合同將鹿遠途運到。誰知打開籠門,放它入圈時,這鹿一頭撞傷了賣主,飛奔而逃。老嚴頭正遠遠望著,見此情形,尋了條套鹿索,跨上他那匹“白鼻梁”便猛追急逐。追逐出二里多地,秋梅和李豁唇才從后趕來……

追了大半日,追到此地,卻眼睜睜讓鹿逃入了森林。他心中不禁暗恨李豁唇。

秋梅仍不停地呻吟。他聽了心里難受,再次大聲呼喊李豁唇。

一會兒,李豁唇牽著馬從黑黝黝的密林中走出。他的馬被枯樹絆倒了一次,馬的一條后腿扭瘸了。他滿肚子不高興地對老嚴頭說:“你扯著嗓門像哭喪似的喊我干什么?各人分頭追嘛!”

李豁唇是個唯利是圖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專發“不義之財”的人。無利可圖,即使別人家火上房,他也會袖手旁觀。他雖然其貌不揚,年輕那陣子,卻地地道道是個拈花惹草的好色之徒。秋梅當姑娘的時候,他為她害過單相思,一有機會便嬉皮笑臉糾纏她。有次他藏在樹叢后,偷看秋梅在小河中洗澡,被秋梅爹發現,用鞭子狠狠教訓了一頓。其中一鞭子抽在他唇上,從此抽掉了他的名字,使他獲得了一個不雅的綽號,留下一個不光彩的標記。娶了老婆后,在床頭夜叉的調教下,近年才變得似乎規矩起來,頗有點“重新做人”的意思。但在唯利是圖方面,因從未被什么人的鞭子教訓過,也就從未有過半點懺悔,財、義二字沖突時,他仍是個舍義要財的人。

他上馬前,向秋梅鄭重聲明,他不能白幫著追鹿,追到了,秋梅是應該給他報酬的。

他一路與秋梅討價還價。三百元他嫌少,要撥馬回頭。四百元他還嫌少,還要撥馬回頭。秋梅追鹿心急,吐數五百元,他仍嫌少,秋梅明知他獅子大張口,要不怎么辦?干脆拒絕他相幫著追吧,自己一個女人,能追到那頭鹿嗎?九千多元啊,追不到,今后如何還得起賣主錢?那是要傾家蕩產的呀!老嚴頭雖已追在前,但她內心很懷疑這個揚言和自己丈夫“勢不兩立”的倔老頭的動機。兩個幫她追鹿的男人,一個動機明確——為錢。另一個目的難測,在這么一種情況下,她寧愿將希望寄托在前者身上。明確的總比難測的使人放心些,這是大多數女人們的思維方法。

李豁唇在與秋梅的討價還價之中,體驗著一種特殊的快感。這種快感的內涵是諸方面心理因素的綜合:意識到自己此時此刻重要的存在價值而產生的得意,甘愿被“錢的規律”所支配,同時用“錢的規律”支配別人的仿佛一個強者的自信,因當年挨受的那一頓鞭子而實行了報復的滿足。這諸種心理因素造成的特殊快感,使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呈現著亢奮狀態。在他的步步緊逼下,秋梅不得不將預先許諾的報酬由五百增加到五百五,增加到六百、六百五。

“六百五就六百五!一言為定!要不是熟人熟面的,六百五,我才不呢!誰知會不會追到天涯海角?”他終于很有人情味地說出這樣一番話。在這整個討價還價的過程中,還說了許多輕佻挑逗的言語,秋梅卻只有紅了臉忍氣吞聲的份兒。

而這些,一路始終追在前面的老嚴頭,是無從知道的……

老嚴頭等李豁唇走到跟前,低聲說:“今晚別尋那鹿了,你看她!”

李豁唇從兜里掏出半盒煙,吸著一支后,靠著馬鞍,瞅著老嚴頭,油嘴滑腔地說:“她是別人的媳婦,我看她干啥?當年我早看夠了!”

老嚴頭火了,罵道:“放屁!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她現在覺著不好了……”

李豁唇停止吸煙,轉臉朝秋梅望去。幽暗之中,只能見到她的身影癱軟地伏在鞍上。一聲微弱而可憐的呻吟,使兩個男人的心都不禁同時為之一顫。

再卑下的男人,只要還算個男人,這種時候,心靈總會有未泯的天良和善心。李豁唇固然可鄙,但畢竟不是魔鬼。何況秋梅是他曾癡迷過的女人。

他扔掉剛吸了兩口的煙,走到秋梅馬前,輕輕推她一下,懷著種倏忽間產生的真實的惻隱和柔情問:“秋梅,你……”

他覺得觸了一手黏濕的東西。他愣了一下,立刻蹲下去,抓起一把雪。手中的雪變了顏色。

“血!……”他,驚叫起來。

“血?……我的天,這女人喲,怎么不早開口哇!……”

老嚴頭聽到一個“血”字,六神無主起來,一邊嘟噥,一邊走過去,欲將年輕的女人從馬上抱下。

“你別動她!”李豁唇攔住了老嚴頭。

老嚴頭迷惑地望著他。

他訓斥道:“女人方面的事你不懂!你抱下她往哪兒放?放在雪窩嗎?”

老嚴頭怔了一會兒,猛想起地說:“要是我沒記錯,這片林中,該有一幢小木屋,當年我和馬二嘎……”

“得了!別提當年了!”李豁唇粗聲粗氣打斷他的話,催促道,“那你就趕快帶咱們去!”

老嚴頭自認對女人方面的事不如李豁唇懂,雖受到對方的訓斥,也并未生氣。他向對方伸出只手,帶點請求的意思說:“先給我支煙吸吧!”他畢竟老了,比不得正當壯年的李豁唇那么精力充足。他渾身的骨頭要散架了。

李豁唇慢騰騰地掏出煙盒,捏了捏,就剩幾支了,不太情愿地抽出一支,遞給他。

老嚴頭吸了兩口煙,愈加感到四肢癱軟,精力松懈,幾乎想躺倒在地臥雪而眠才好。一股凜冽冽、冷颼颼的寒風,使他打了一個寒戰。內衣、棉衣都被汗浸透了,冰涼地貼在身上,他不由暗想,今夜若是找不到那幢小木屋,他們三個人是有可能被一塊兒凍死的!他意識到了處境的嚴峻。

秋梅斷斷續續地呻吟著。

他再看了她一眼,將煙掐滅,裝進衣兜,果斷地說:“咱們走!”

三個逐鹿者,向密林深處走去。老嚴頭牽著兩匹馬前邊帶路。李豁唇牽著秋梅那匹馬,留意避開樹,謹慎地跟在后邊。森林黑暗的巨口,片刻將他們吞掉了。

他們走了很久,森林越來越密。走到了一片樹木稀疏的地帶,老嚴頭終于站住。

李豁唇急切地問:“到地方了嗎?小木屋在哪兒啊?”

老嚴頭一聲不響,從兜里摸出那半截煙,往嘴上插。李豁唇趕緊掏出火柴,替他點著。火柴燃燒的時刻,他看出老嚴頭臉上的神色有些不對。

老嚴頭吸著煙,緩緩蹲下身去。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抖抖地一閃一閃,閃了兩次,掉在雪地,滅了。

李豁唇又大聲問:“你啞巴了?倒是說話呀!”

老嚴頭用勉強能讓他聽到的聲音嘟噥:“走了這么半天,照理是該到地方了……可我,也記不太清在哪兒了……”

“你!……你這不是存心坑害人嗎?!……”李豁唇嚷叫起來。他轉身望望,四面都是黑黝黝的森林,隱隱的樹身像綽綽的鬼影。這會兒,想走出森林都不可能了。他感到異常恐怖,狠狠踢了老嚴頭一腳。

老嚴頭挨了一腳,也不吭聲,也不站起。

秋梅嗚嗚哭了。她不相信老嚴頭真記不清那幢小木屋在哪兒了。她認為這是居心叵測的老嚴頭故意的。此刻的老嚴頭,在她看來,那么陰險,那么歹毒,那么可怕。

李豁唇一把揪住老嚴頭的衣領,將他扯起來,湊近他的臉,咬牙切齒地說:“老嚴頭,你要是不把咱們領到那幢小木屋,我就弄死你!把你的尸首喂狼!”

老嚴頭冷冷地說:“你弄死我,你更找不到那幢小木屋了!”

李豁唇慢慢松開了手。他退后一步,盯著老嚴頭瘦高的黑影,果真能看透對方的心或善或惡似的。他不由得暗想,嚴青山,嚴青山,我李豁唇可沒跟你積下什么怨仇啊!你要報復郭俊義,也不該報復到人家媳婦頭上啊!更不該把我李豁唇也拐帶上啊!天地良心呀!你這么報復也太陰損了吧!他忽而又恨起自己來,他若不是故意用自己的馬撞了老嚴頭的馬一下,那頭鹿早被老嚴頭套住了,他們怎會深入到這大森林之中?恨罷自己,又可憐起秋梅來,鹿跑了,肚里三個月的娃糟蹋了,她自己也兇多吉少,這不但意味著傾家蕩產,還可能是家破人亡啊!唉,唉!可憐的女人喲!

他盯著老嚴頭呆呆站立了一會兒,忽然雙膝跪在雪地上,說:“嚴大爺,您老要是能把我們帶到那個小木屋,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秋梅吃力地撐起身子,也說:“嚴大爺,您千萬別跟俊義一般見識啊!我這條命,可全系在您身上了!您快把我們帶到那個去處吧……我和俊義……給您養老送終……”

老嚴頭從他們的話中聽出,他們分明是把他往壞處想了。他的心因此受到了嚴重的刺傷。兩記耳光,就至于使他嚴青山產生害人之心嗎?那還算個人嗎?他心里一陣委屈,覺得受了難以容忍的侮辱,比被綁在鹿圈門木樁上,破帽子塞堵口中更加難以容忍。他被激怒了。他真想破口大罵他們一頓,然后牽馬離去。但他看了一眼秋梅,不忍心罵,更不忍心撇下他們離去。

他發泄地對李豁唇大吼一聲:“你別裝這種熊樣子,給老子滾起來!你守護著她,你們不許動地方,我自己去找,找到了就來接你們!”老嚴頭說罷,大步朝前方走去。李豁唇愣怔著,想叫住他時,他瘦高的身影已不見了。

李豁唇茫然地望著老嚴頭身影消失處,半天沒動一動。他覺得老嚴頭仿佛是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今夜絕不會再出現了。他感到這大森林的黑暗愈加恐怖,仿佛馬二嘎的陰魂即將顯現出來,恐嚇他和秋梅這兩個“瓜分”了鹿場的人。

“他……走了嗎?……”黑暗中,秋梅微弱的聲音低問。

“走了……”李豁唇機械地回答。

“他……還能回來嗎?……”

“不……知道……”

“哇!……”頭頂上,一只貓頭鷹突然發出一聲怪叫。

李豁唇身子抖了一下,全身汗毛根根豎立。他見樹上一雙熒熒綠眼俯視著他,似乎在幸災樂禍地獰笑。

“秋梅別怕,別怕,有我在呢……”他嘴上這么說著,腳步虛怯地移向秋梅,與其說預備保護她,莫如說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才向這自顧不暇的女人靠攏。他曾聽說,孕婦具有辟邪驅鬼的法力。

他忽而又認為今天落到這種地步,是命中的劫數,是天意安排,是他與秋梅的緣分。

“秋梅,你告訴我,你當年,不喜歡我哪一點啊?”他自作多情地問,覺得此刻若不問個明白,成了鬼也是樁遺憾。

“李大哥,我落到這種地步,你……還忍心欺負我嗎?”秋梅用這話回答他后,又嗚嗚哭了。

一聲“李大哥”,令李豁唇受寵若驚。她從沒叫過他“李大哥”啊,今天叫了,他覺得陪她凍死也值了。此時此刻,他那顆習慣于拜金的心,不知為什么,居然少了許多銅臭味兒,多了幾成人情味兒。而她末了那句話,她的哭聲,將他從他自己幻思的情境之中一下子拽回到并不美妙的現實之中來了。他內心頓時萌發了一種自認為是既偉大且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義不容辭的責任感。就沖著“李大哥”三個字,他也要心甘情愿地為她赴湯蹈火,拯救她脫離目前的絕境。他對她說:“你別哭呀,我不是欺負你,是想找話跟你聊聊。你什么都別怕,有你李大哥在,保你鹿也能追到,人也會平安歸家!”說下這番大話后,想到白天自己曾如何跟她討價還價的,臉上發燒起來。幸而林中黑暗,她也伏著身子,不會發現他的臉是多么紅。

他將皮衣脫下,披在她身上。自己為了抵御寒冷,不被凍僵,繞她的馬兜著圈子不停地跑,焦急地巴望老嚴頭突然出現,帶他和她到一個溫暖的去處……

老嚴頭,這會兒仍憑著保留在他頭腦中的殘碎的記憶尋找那幢小木屋。它就在這片林子里,這是肯定沒錯的。因為它是當年他和好友馬二嘎一塊兒蓋的,蓋在一條小河旁。可是,那條記憶中的小河呢?它為什么不存在了呢?找不到那幢小木屋,秋梅失血的身子能熬過這寒冷的一夜嗎?他惱恨自己。他口干舌燥,胸膛內焦急得像有團火。他踩著沒膝的深雪,不停地走啊,找啊,終于一步也邁不動了,絕望地倒在雪地上,將臉扎在雪中,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唉,唉!人一老了,竟這般不中用了!他覺得,的確是他嚴青山坑害了秋梅和李豁唇,因為是他將他們引入這密林之中的。他覺得對不起他們。而他們,又會怎樣猜度他呢?他嚴青山清清白白地活了一輩子,臨死真要落個害人不成反害己的惡名嗎?……

他突然不哭了,他插入雪中的雙手,觸到了一層平滑、堅硬的東西。冰?!他那張深深埋入雪中的臉,慢慢地仰了起來。他略遲疑了一下,雙手開始扒厚厚的雪被——是冰!果然是冰!是結冰的河面!原來他正趴在他記憶中那條小河上!他一下子躍了起來,辨別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瘋狂地向他記憶中那幢小木屋所在處奔去,一邊奔跑,一邊情不自禁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哈哈,找到啦!……”他那張老而丑的臉上,由于興奮,由于喜悅,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笑容。

那幢小木屋,顯然經過別的獵人們的幾番修繕后,當作了一處林中“根據地”,依舊門窗嚴堅,外觀牢固。三個逐鹿者進入屋內,仿佛一步跨入了春季。李豁唇劃著一根火柴,發現有盞油燈放在木壁凹處,喜出望外地點亮了它。還有火炕!他摸了一下炕面,竟是溫熱的!他彎腰朝炕洞里看了一眼,火種未熄。分明有人離開不久。

老嚴頭和他將秋梅扶上炕,安頓她躺下后,又往炕洞里塞了兩塊劈柴,便找個舒服的墻角靠著坐下了。

李豁唇點著一支煙,坐在炕沿兒上,一邊吸,一邊好奇地四處打量:樺木桌子,柞木凳子,墻上掛著各種闖林人可能會用得到的工具,桌上擺著盛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他從內心深處感激起老嚴頭來。他又掏出煙盒,捏了捏,只有三支了。他抽出一支夾在耳朵上,剩下的兩支,連盒扔向老嚴頭。

老嚴頭從地上拾起煙盒,卻沒吸,揣進兜了。他撐著墻站起,挪動著疲乏的步子,走到小外間去了。一會兒,他探進頭,對李豁唇招了下手。

李豁唇走到小外間,老嚴頭說:“算咱們有福氣,人家還給咱們留下一碗小米呢,咱們熬點稀粥喝吧?”

李豁唇這一喜非同小可。他早已餓得肚皮貼背了。

但兩個男人并沒有立刻就熬粥,他們又嘀咕了一陣,李豁唇將老嚴頭推入了里間屋。老嚴頭遲疑地在門口站立片刻,輕輕走到炕前,見秋梅閉目微睡,便用手碰了碰她。

她睜開眼,感激地望著他。

老嚴頭訥訥地說:“秋梅,論年紀,我比你父親還大幾歲,要是我講了不該講的話,你可別生我的氣……”

秋梅說:“大爺,有話你只管講吧!”這會兒,在她看來,他是世界上最可親最可信賴的人。

“那……我和他給你燒盆熱水,給你泡泡腳……你……把下身衣服脫了,我倆給你刷洗刷洗,今晚烘干,明天才好穿啊!……”

秋梅的臉倏地紅了,她扭過頭去,沒吱聲。

老嚴頭又說道:“孩子,這會兒就別顧羞了,啊?顧惜你的身子要緊啊!……”

年輕女人的眼角慢慢涌出淚來……

起風了。大森林的四面八方,傳來西北風尖厲的呼嘯,鬼哭狼嚎一般,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老嚴頭熬好了粥,扶著秋梅靠在自己懷中,緩慢地轉著碗,首先讓秋梅喝了兩碗。

李豁唇接著喝了兩碗后,就蹲在炕洞前,烘烤秋梅的棉褲。炭火的紅光映在他臉上,呈現著一種少見的圣潔的神情。

老嚴頭困倦極了,不想喝粥,吸起煙來。

一張折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從秋梅的褲兜掉在地上,李豁唇撿起,展開一看,是買鹿的字據。他看了一會兒,不由得眉開眼笑,抬頭望著秋梅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字據上寫得明明白白嘛,鹿進入買主的鹿圈之前,如發生任何意外,責任概由賣主所負……幸虧有這字據在啊!就是那頭鹿果真追不到了,受損失的也不會是你買主了!你快把字據揣起,千萬可別弄丟了!”

秋梅接過字據,看了一遍,也稍感寬釋地微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從她臉上消失,她望著老嚴頭說:“嚴大爺,那頭鹿,您明天一定還得幫著追到啊!要不,賣主不但受了那么大損失,還被鹿撞傷了,人家就太吃虧了!人家也是要傾家蕩產的呀!……”

老嚴頭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站起身,走出小木屋,不知干什么去了。

李豁唇的頭卻低下,許久未抬起……

第二天早晨,當秋梅醒來后,發現她的棉褲烘烤得暖暖和和,松松軟軟地放在身邊。李豁唇蜷在炕洞旁,睡得像只貓似的。老嚴頭卻不在屋里。

她將李豁唇叫醒后,老嚴頭才從外走進,說:“我做好了一個爬犁。秋梅,讓你李大哥護送你回鹿場吧!”說罷,從墻上取下套鹿索,又將一柄小砍斧別在腰中,轉身跨了出去。

李豁唇托抱著流產后的秋梅邁出屋門,見爬犁停在門口,兩匹馬都套好了,老嚴頭不知從什么地方割來了許多干草,正往爬犁上鋪。

“這老家伙,一夜沒睡呀!”李豁唇在年輕女人的面前,不免覺得多少有些羞慚起來。

他輕輕將秋梅放到爬犁上后,對老嚴頭說:“你護送她回去,我追鹿!”

女人望了他一會兒,又望了老嚴頭一會兒,卻低聲說:“還是……嚴大爺去追好……”

李豁唇怔了一下,固執地說:“我去,我去!”

老嚴頭平靜地說:“你怎么去追呀,你那匹馬的后腿都瘸了!”

“騎你的馬去追!”李豁唇回答了老嚴頭,又轉對女人說,“秋梅,我路上那些話,是跟你開玩笑呢!你可千萬別當真呀!你李大哥哪是那號人呢!”說罷,就跨上了老嚴頭的“白鼻梁”。

“白鼻梁”一尥蹶子,將他從鞍上掀了下來。他爬起來,又跨上鞍,又被掀了下來。他還想再跨上鞍去,被老嚴頭止住了。

老嚴頭從他手中奪過馬韁,依然用那么一種平平靜靜的語調說:“別逞能了,我這匹馬,除了我誰也別想騎住它。”

李豁唇不得不讓步了,見老嚴頭已跨上了馬,他摘下自己的皮帽子,遞給老嚴頭,訥訥地說:“你戴上吧,誰知你會追到哪兒去呀……”

老嚴頭默默注視了他一陣,接過帽子,朝頭上一扣,說了聲:“秋梅全靠你了!”抖韁縱馬而去。

李豁唇久久望著他騎在馬上的背影,他趕起爬犁后,仍幾番回頭。那林中小木屋,仿佛遺留下了他的什么重要東西似的,使他的目光難以收回……

不知那頭鹿昨夜在什么地方,是怎樣度過的?老嚴頭尋找到它的蹄印,牽著馬,跟蹤著走出了大森林。在大森林邊緣的雪地上,他吃驚地發現了三只狼的爪印。狼爪印分兩側夾著鹿蹄印,消失在一座山岡后面。

老嚴頭瞇起眼向山岡望去,山岡后面一片死寂。一只鷹盤旋高空,影子在白雪上游移。他思忖了一會兒,連連猛踢馬腹,斜刺里策馬朝山岡疾馳而去。

“白鼻梁”翻上山岡,他看到了那頭鹿正向一處斷崖逃奔。在它之后,追剿著三只灰狼。老嚴頭來不及多想,大吼一聲,放馬奔下山岡。

那頭鹿,逃奔到崖畔,不得不停止了,屹立在崖畔,回首望著。

老嚴頭的馬這時也馳到了崖畔,他撥轉馬頭,迎住了三只狼。

他的突然出現,使追剿中的三只狼遲遲疑疑地站住了,靠攏在一起,不進不退,毫不懼怕地盯著他。

那頭鹿像雕塑,一動不動地屹立在崖畔。

人與狼僵持了一會兒,三只狼分散開,從三面開始向老嚴頭逼近。

盤旋在高空有所期待的鷹,不耐煩地扇動了一下翅膀。

老嚴頭緩緩地下了鞍,從腰間拔出砍斧,緊緊握在手中。他那張老而丑的臉,這時變得極其兇狠、極其可怕。他一把從頭上扯下皮帽子,扔到雪地上。從他那瞇著的兩眼中,投射出獒犬般惡猛的目光。

朝暉在峽谷中靜靜地燃燒著,絢麗的霞光輻射在山崖上,將白雪映耀了一層橘紅。那頭屹立在崖畔的鹿,披霞裹彩,宛如神異的靈物,美妙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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