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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楊樹的眼睛

清晨披著金橘色的紗衣從容地飄過江來。小村子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家家戶戶的窗子推開了。這個大江邊的小村被數百棵楊樹形成的環狀林帶蔭庇著,人們叫它楊樹村。

此刻,村里的小學教師秀蘭姑娘挑著一擔水,腳步悠悠地進了五保戶趙大娘家。當她嘩嘩地往水缸里倒水時,大娘掀開門簾從里屋走了出來:“姑娘,輕點,我外孫女還睡著呢?!?

“外孫女?”秀蘭好生奇怪,不禁問,“從哪兒來呀?”

“城里?!?

“幾時來的呀?”

“昨晚?!?

“我進屋瞧一眼!”

“瞧什么?”

“瞧你外孫女長得俊不俊!”

“別……”趙大娘用身子擋著里屋門,說,“別攪醒了她?!闭f罷,對秀蘭笑了笑,笑得有點不自然。

秀蘭只得拎上水桶和扁擔,眨了幾下眼睛,走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忍不住又轉身狐疑地問了一句:“親的?”

“反正沒出五服。”趙大娘顯然對這樣的詰問心中早有準備,順口就答。

五服之內,不親也親,當地人的觀念。秀蘭將消息傳開,和趙大娘親近的村人們,見了她面,少不得要說一句:“有空兒就去看看你那外孫女!”哪家來了親戚,不論長輩晚輩,有無人瞧望瞧望,在這一點上是很能顯出戶主平素人緣如何的,來了親戚的人家,是巴不得有許多人都到家里去給自己顯顯人緣、添添光彩的。

不料趙大娘卻一概拒絕:“別去別去,我外孫女怕見生人,喜靜。你們去了,準討她煩!”她竟說這話。

一個小伙子,跟她開玩笑:“不讓去呀,我偏去!今日吃罷晚飯就去你家,相相城里大姑娘的花容月貌!”

“敢去!一扁擔掄斷你腿!”趙大娘冷下臉,火了。

誰還去呢?誰愿自討沒趣?趙大娘的脾氣可是一向不這么古怪呀!她那城里來的外孫女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呢?莫非……某些村人不免胡亂猜測。

村人們誰也不曾見著那城里來的姑娘什么模樣。她白天從不出趙大娘的家門。據說只在每天天剛亮的時候,到河邊的楊樹林子里去散步。有人遠遠瞧到過她背影,苗苗條條的,一頭秀發披散在肩上,白衫綠裙,像一位仙子在楊樹林中神秘蹁躚,時停時立。

一個怪異的城市姑娘,如此而已。村人們茶余飯后談論過她幾次,不久也便不再關注她。

一天,小學教師秀蘭那個班里,有名學生向她提出了一個問題:楊樹為什么會長“眼睛”?她從小就發現楊樹是長“眼睛”的,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并沒有向自己或向別人提出過為什么。這個問題令她難以回答,于是隔日起了個大早,走到楊樹林子里試圖著尋找出答案。

林中的幾乎每一棵楊樹都是長“眼睛”的!村人們叫這種楊樹為“大眼睛楊”。那一只只“眼睛”,長在粗細有別、高低不同的樹干上。有的似丹鳳眼,有的似杏核眼,有的似媚眼,有的似醉眼,有的似凝眸睇視,有的似瞠目驚愕,有的似在睥睨,有的似在憤怒,有的似在疑問,有的似在茫然……

濃重的霧從江那邊云煙一般飄過來,漸漸彌漫了林子。霧被囚在林中,越聚越濃,隱沒了一株株樹干。于是,僅可見那一只只樹干上的“眼睛”,在霧中靜靜地睜著。濃霧升浮起來,連林梢也隱沒了。那一只只“眼睛”,變得模糊不清,然而又依稀可見。遠處近處,身前身后,四面八方,盡是楊樹的“眼睛”:像許多人透過一層紗縵窺視著身臨其境的人!

秀蘭仿佛置身于怪誕的夢中。不但愕然,甚至悚然了!她旋轉著身子,一邊驚異地四下顧盼,一邊倒退著向林子外面走。突然,她看到了一雙眼睛!不是楊樹的“眼睛”,而是一雙人的眼睛,一雙女性的眼睛,一雙美麗的但目光卻極其冷峭的眼睛。接著,她看到了一張隱現在霧中的臉的輪廓。霧氣抹去了這張臉上可能有的活人的血色,使這張臉顯得格外蒼白。因為離得近,雖然有霧,小學教師也看出了這是一張帶有多處傷疤的臉。這張臉仿佛被粗暴地撕碎之后又拼對了起來。那么一雙美麗得驚人的眼睛生長在這張傷毀了的臉上,給人一種強烈的刺激!

秀蘭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猛轉身逃出了楊樹林……

那城市姑娘的美麗而目光冷峭的眼睛,那張帶有可怕傷疤的蒼白的臉,一上午無時無刻不在秀蘭的腦際浮現。她不斷在想象中修正那張臉。以一個姑娘對另一個姑娘的容貌的評定,公正論之,這張臉曾經是很端秀、很文靜的,是美麗動人的,無愧于長了那么一雙很美麗的眼睛的。究竟是怎樣的意外不幸傷毀了她的面容呢?秀蘭不禁對她產生了深深的憐憫和同情,并為自己在楊樹林中對她的失禮舉動后悔。她內心深感不安,想到要在適當的情況下向那不幸的城市姑娘賠禮。那雙眼睛,那張臉,竟如錄像般膠著在她的頭腦中了,這究竟是為什么,她說不清楚。放學后,她仍呆呆地坐在辦公室里出神。

猛然,她想到了什么,拉開自己的辦公桌抽屜翻找起來。收集的各種年歷片,訂閱的《大眾電影》《電影之窗》……攤了一桌面。她一冊冊地從中翻找著,翻完最后一本,有些失望地搖搖頭。忽然,她將這一切都推到一邊兒去,露出了玻璃板。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從電影刊物上剪下來的年輕女電影演員的劇照。

“是她,一準是她!”

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預知,將會有怎樣的悲劇突然降臨在我們頭上。等你從某種禍事或不幸中清醒時,你或許已經失去了原來的生活,而面臨著另一種從前根本沒有想到過的嚴峻生活。你的心靈天平一下子傾斜了,整個世界也仿佛在你面前失去了平衡。命運卻強迫你接受這種現實。面對這種現實,人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

但年輕的電影演員邵曉蕓如今不能忍受的恰恰是她自己!

她生長在一個普通干部家庭,是最小的女兒,父母的掌上明珠,哥哥和姐姐們十分寵愛的小妹妹,好運氣曾向她招過手。

假日里,她和幾位女友在公園里蕩舟湖面,唱著抒情的歌,發出歡快的笑。歌聲和笑聲吸引了某電影制片廠的一位導演,他發現了她。于是她扮演了一部平庸影片中只有十幾個鏡頭的小角色。他并非伯樂,她卻果然具有表演才能。這種才能,是過去并不被她自己所知的。那位導演不過僅僅為她創造了一次出現在銀幕上的機會而已。她沒輕視自己所扮演的小角色。她知道這個角色、這次時機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她扮演得不壞。她獲得了初次的微小成功。初次的微小成功給她帶來了更重要的時機。那部影片剛拍攝完,她就被另一位導演選中了,以后便接連參加了第二部、第三部影片的拍攝……

絹花廠的先進女工,就這樣成了影壇新秀。電影藝術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生活的大門。整個世界都在她眼中變成了玫瑰色的!她感受到自己是另一個天地中的人!她的精神和心理無時無刻不因此而興奮!她盡情盡意地體味著生活帶給她的全部詩意、歡欣、得意和快樂!她相信自己前程似錦!她相信只要一步步平穩地走下去,她便可以走進更加充滿詩意、更加輝煌的藝術天國里去!她要做中國的費雯·麗,或者當代的嘉寶!作為這種生涯的另一面,自然還有浪漫的愛情、美滿的婚姻、高尚的友誼、廣泛的社交……不過她并不急于體味和享受這生活的另一面。對于必然屬于自己的,何必顯得那么性急呢?生活像含在她口中的一塊蜜糖,她要慢慢地吮,她要細細地品味。當然,并非總是一帆風順,也有小小的挫折,也有激烈的競爭,也有郁郁的煩愁,也有多思少眠的時候,但這些,都不過是一塊色彩斑斕的畫板上的幾抹并不濃重的冷色,調解情緒和豐富生活內容的冷色。缺少了這種冷色,生活豈不就不夠意味也不夠美妙了么?她這樣認為。

她像一只蝴蝶翩翔在半真實半夢幻的花叢中,不慌不忙地矜持地采集著生活之蜜……

可是一場車禍,斷送了這一切!曾經有過的一切和尚沒有來得及體味與追求到的一切,都斷送在她那張美麗的面容和一輛小面包汽車的前車鏡相撞的那一瞬間,一切的一切……

她在醫院里躺了整整一個月。

拆除繃帶那一天,她對護士說的第一句話是:“給我一面鏡子。”

護士看看醫生,醫生搖頭。

當她背地里用一把鋼精勺照見了自己陌生的面容后,她當時就昏了過去……

出院后,她離開了電影制片廠,又回到自己工作過的單位——絹花廠。

昔日的女友和師傅們,試圖用同情和憐憫,表示對她的親近、惋惜和關懷。但這些并不能使她得到多少安慰。

一個人不能安慰自己,無論任何人的安慰對這個人都毫無意義。

她調到了另一個工作單位僅僅是為了逃避那些同情。

然而另一個工作單位的人們也知道她曾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影壇新秀……她又調了一個單位,但她仍被同情包圍著。還有某些人們的并非同情的目光和對于她的種種帶有新聞色彩的談論!

忍受這些目光、這種種談論,如一個患了晚期癌癥的人,要忍受別人包含著“你還能活多久”的潛臺詞在內的目光,要忍受種種對于“生命”“健康”“美”和“死亡”一類的輕松而無憂無慮的談論。

忍受這一切,需要一個人內心里具有非凡的堅強和剛勇。

她不具備這種堅強和剛勇。恰恰相反,她的精神和內心都是無比脆弱的,比她自己和別人對她所了解的更脆弱。

她做了最后一次人生的戰役性的退卻。她離開了城市,離開了親友,離開了所有認識她和可能會認識她的人們,來到了這個小村里。

她希望這里對于她來說能夠成為一個與世隔絕的堡壘。她向命運之神祈禱,但愿在這里除了她寄宿之所的主人趙大娘,不再有任何一個人認出她曾是誰,不再聽到一句有關她的談論。

然而這生活中的最后可以據守的堡壘也被動搖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線也被人們無意地突破了!——不知是哪個可憎的家伙認出了她。黃昏時分,一群姑娘、小伙子嘰嘰喳喳地要闖進屋來看她,直到趙大娘生氣了,她也在屋里痛哭起來了,他們才不好意思地散去了。

夜晚,趙大娘斜坐在炕沿上,替熟睡的邵曉蕓扇著風涼。姑娘的臉側枕著,秀發遮住了面容,也遮住了面容上的傷痕。大娘瞧著姑娘的臉,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她真希望姑娘一覺醒來,翻身坐起,撩開長發時,她看到的又是一張如花似月的臉兒?。?

在莊稼人們用草籽、榆樹葉和野菜充饑,城市居民憑購貨證購買“人造肉”的年頭,趙大娘曾沿著鐵路線討飯流落到城里。大雪紛飛的寒冬深夜,她又冷又餓,昏倒在寂靜的街頭。邵曉蕓的父親晚歸路上發現了她,把她背回了自己家。從此她便成了這家庭中的一員。以她的勤勞和節儉,幫助這一家人度過了艱難的年頭。而這一家人,以他們善良的家風,給予了這個農村女人一個人所應受到的種種尊敬、溫暖和關懷。若不是“十年動亂”,她也許至今仍會生活在這一家中。

邵曉蕓差不多是在她懷中長大的。當她第一次從銀幕上看到自己撫育過的城市姑娘時,她心中產生了一種極大的幸福感和一個將走到生活盡頭的農村女人的極大自豪感。她和邵曉蕓的這種關系,村人們并不知道。而她內心中的平凡老人引以為榮的自豪感,也是他們所無從理解的。當不幸的城市姑娘來投奔她時,她幾乎是近于神圣地擔當起了保護人的角色。她非常內疚沒有保護好不幸的曉蕓。她一面替曉蕓扇著風涼,一面默默乞求曉蕓的寬容。同時在心中恨恨地譴責著村中那幾個不懂事理的姑娘和小伙子們今天傍晚的行徑。當她確信曉蕓已經睡實了,才輕輕地走入自己睡的里屋去。

邵曉蕓并沒真正睡實。慈祥的大娘離去后,她悄悄爬了起來。赤著腳就朝外面走。剛剛推開門,她又站住了。思索了一下,她從腕上取下了自己的手表放在桌上,久久地注視著老人的睡容,然后悄然出了房門……

她匆匆地朝村外走去,穿過楊樹林,走到了江邊。月亮,星星,如紗的薄云,在河面上畫了一幅美好的夜空的長卷圖畫。江水的流動,使這長卷的圖畫宛如持在一雙抖動的手中。橋樁,橋欄,她自己婀娜的身影,也倒映在這幅抖動的圖畫中。遠處,有幾點光亮閃耀著,是打魚的船只掛在桅桿上的燈籠。一陣簫聲從那方面傳來,如訴如泣,時斷時續,隨著月輝之下閃光的江波遙送過來,那么幽遠,聽起來又那么清晰。她回頭向村子望去,楊樹林帶如一道墻,擋住了她的視線。林帶以上,顯出房舍和糧囤剪影般的輪廓……

多么靜謐、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她俯身注視著江面,注視著映在江面上的自己的動人姿影。她忽然產生一個荒唐的想法,希望世界上從此沒有白天,夜幕永久地遮住她傷毀了的面容,讓自己和所有的人們只能欣賞與驚羨她身姿的美……

此時此刻,她恍然覺得自己又是在扮演一部影片中的某個角色,攝影機就在身后。

她忽然想到了曾經受到的那些贊揚,曾經獲得過的那些榮譽,曾經接觸過的那些不凡的人物,曾經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以及原本唾手可得而今后永不可能得到的一切一切……

她想到了他——一位某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如果她當時已經接受了他的愛情,他現在又會怎樣對待她呢?翻臉無情?還是愛心愈貞?

也想到了她——一個和她同歲,同樣借助偶然的機運步入影壇的姑娘。她倆是攝影機前的競爭對手。她賽過了那位姑娘。可是現在,她永遠地失敗了,徹底地失敗了,對方現在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對方將會因為自己的不幸拋棄前怨,予以寬恕和同情呢?還是會因為少了一個多次發生競爭的勁敵而幸災樂禍呢?想到后一點,像有一條小蛇在嚙咬著她的心……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什么也不愿想了。讓這一切都了結吧!畫個句號吧!她仰起臉,向夜空最后凝望一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任身體失去平衡,向前傾倒……腳下是無底深淵,四周一片黑暗,江水如同一只大口,迅速地囫圇地吞咽著她……

完全是求生的本能所支配,她劃動四肢浮出了水面,灌了幾口江水的同時,她吸進了第一口氣。她會游泳,但平時在游泳池中頂多不過能游二十米遠。一種人在距離死亡非常近的情況下才能產生的對死的不可言狀的恐懼,迅速傳遍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末梢。尋死的意念和求生的本能,像兩方面相反而又均等的力。一種力要將她拖到江底,另一種力要將她托出水面。她的四肢雖然在不停劃動,但那絕不能說是游泳,而只不過是掙扎。她順流向江中心漂去,離岸越來越遠。她嗆了幾口水,神志有些混亂不清了。她感到四肢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的身體向下沉沒了。在她的頭部沒入水面那一剎那,頭腦中還來得及閃過最后一次思維:“我要淹死了……”于是她的四肢停止了本能的劃動。

她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水中被什么托住了,漸漸向上托起,托出了水面。她的頭部一露出水面,一呼吸到空氣,她便反身緊緊摟抱住了自己的依托物,但同時她的下頦受到了重重的一記打擊……

當她恢復了神志時,她的第一個動作,便是要抓住什么。她的胳膊向前伸出,手中抓到了一把草根。她發現,自己的下身仍浸在江水中,上身則伏臥在江岸。在她的身旁,仰面朝天躺著另一個人,從身形和長發看出,是個姑娘。她意識到,自己一定是被這姑娘救了。應報以感激?還是投以怨恨?她心中充滿矛盾,一時不知該如何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只是側著臉呆呆地注視對方。

那姑娘終于動了一下,終于抬起了頭,終于撐起了上身。那姑娘想站起來,卻又撲倒在沙灘上。這種連貫動作像銀幕上的慢鏡頭似的,重復了兩次,姑娘終于站立起來了。濕衣服緊裹在姑娘身上,月輝下,姑娘的身姿,如同雕塑一般,優美的曲線所勾勒出的青春女性的體形,啟發著人的藝術聯想力。姑娘雙手反伸到頸后,攏齊頭發,然后輕輕一甩,甩到胸前,擰了幾把。擰干水,又一晃頭,將長發甩到頸后。接著,擰衣襟,擰褲角。

“你,自己能行么?”姑娘輕輕地問。

她明白對方問話的意思,默默地緩緩地從沙灘上站了起來。

兩個姑娘在月輝下,在大江邊,在共同經歷了一場與死的搏斗之后,互相注視著,都毫不掩飾彼此目光中的質詢和探究。

邵曉蕓終于首先經受不住對方的注視,她用一種恨恨的語調說:“你如果以為我會感激你,那你就想錯了……你也不可能有機會第二次救我……”冷的目光,冷的語言,顯示出她對生活的一種盲目的挑戰。

對方的眉梢輕輕地揚了一下。

“我并不想聽到你的什么感激話。我也不想冒生命危險第二次去救一個自殺者。自殺,我認為是荒唐的,荒唐的!我曾經崇拜過你,曾經把你在銀幕上塑造的那些生活中的強者當成過榜樣。現在我才知道,你是那么懦弱!懦弱得令人可悲!你失去的不過只是美麗的容貌而已??赡銋s因此而覺得世界的末日到來了!”鎮定的眼睛,鎮定的語言。鎮定的語言使邵曉蕓的內心世界受到了轟擊。此刻之前,她的內心世界中,包容的除了別人對她的同情和她對自己的自哀自憐外,還不曾包容過哪怕一點點譴責。

這種譴責使她呆住了。而對方,卻已轉身向村中走去。她呆立了許久,才回頭望了一眼,大江在她背后滾滾向前,水面平穩而流速湍急。

生?還是死?現在,邵曉蕓又有充裕的時間來思考、來抉擇了。

想到江邊的一幕,她不禁從心底打了個寒戰,不由地掖緊了身上的被子。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或者說,我已經死了?,F在,我是一個臉上布滿傷疤的二十六歲的姑娘,就在從前的“我”死了的同時,現在的我誕生了。我要不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怎樣活下去……

她苦苦思索著,竭力要找個明確答案。她輾轉反側,身上燥熱起來,頭像要炸開一樣。遠處隱約傳來一聲雞鳴,她的頭腦疲乏地昏暈起來。

第二天,她開始發高燒。接連三天,高燒不退。第四天上午,她才清醒。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大娘俯向她的親切的面容。

她撐起身,突然撲在大娘懷中,哭了。

“別哭,別哭……”大娘撫摸著她的頭,低聲說,“孩子,你要從今天起向秀蘭那姑娘學,學得剛強些,才是大娘的好孩子……”

她停止了哭聲,抹去眼淚,問:“秀蘭是誰?”

“咱村上的小學教師,一個好姑娘。兩年前,她得了什么癌病,連醫院里的大夫都說,至多活不過一年??伤?,一直剛強地活著,村里人人佩服。兩年來,照樣教孩子們念書,照樣隔一天給我擔一次水,別人要替她做,她都不依……”

“大娘……我……我想見她……”

可是大娘的頭低下去了。大娘的眼中落淚了。大娘嗚咽了。

“大娘,她……她怎么了?”

“孩子,你怕是見不到這個好姑娘了。”大娘悲傷地說,“她……和你在同一天夜里發高燒,村上派人把她送到縣醫院去了。昨天去看她的人回來說,醫生講的,她……她也許回不來了……”

她呆了。她忽然又撲在大娘懷中,哭了。這是一種內疚和追悔的痛哭。

她在當天就趕到縣里去了。

“你來看望我,我真高興?!毙闾m輕聲說。

“我……因為我的荒唐……害了你……我現在恨死自己了!”

“別說這樣的話。那天晚上的事,只有楊樹的眼睛看見了?!毙W教師又微笑了,笑得那么可愛。

“你……心里一定很瞧不起我了吧?”

“不。我……也絕望過,也產生過輕生的念頭。一位老醫生對我說,生命是每個人在生活中獨奏的樂章。有的樂章長些,有的樂章短些,有的樂章輝煌些,有的樂章平凡些。但每個人都應該把自己的樂章奏完。自行中斷的沒有尾聲的樂章,是最遺憾的樂章。我覺得他說得多么好啊!我很驕傲,我的生命樂章,是有尾聲的……”小學教師說到這里,從枕下抽出一冊《十萬個為什么》遞給她,又說,“我的一個學生,向我提出了一個怪有趣的問題,楊樹為什么會長眼睛?我從這冊書中找到了答案。我不太可能當面回答他了,你,能替我回答他嗎?”

接過那冊書,她點了點頭,同時,一滴淚水落在書面上。

當她回到小村時,在村口,見一個孩子站在路旁,翹首期待著什么人。

“你從縣城里回來么?”孩子問。

她點點頭。

“你是去看我們老師的嗎?”

她又點點頭。

“她什么時候回來?她還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哩!”

望著孩子那張稚氣的小臉,她沉吟了一下,說:“回家吧,你的老師……她托我為你解答那個問題呢?!?

是的,她不能讓孩子失望,要回答孩子,楊樹為什么會長眼睛?要回答村里許許多多孩子的許許多多古怪的問題……

她還想到,今后誰來教這些孩子們呢?

她感到拿在手中的那冊《十萬個為什么》,變得很沉重很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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