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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警服的姑娘

她和他重逢,有很大偶然性和戲劇性。

那一天,她剛穿上藍警服不久,在火車站值勤。正是年底,南來北往的旅客倍增!擴建中的火車站,售票室、候車室還沒分開,混亂得跟自由市場差不多。

她,舉著話筒,整個上午幾乎就沒放下過。剛維持好秩序,使兩個售票窗口前排成了隊形,這時,售票窗口卻先后從里面關上了!另外兩個窗口打開了。售票員們換班吃午飯了。這下,排好的隊形又亂了套!人們擁擠、吵嚷、咒罵。那兩個該死的售票員!交班也不預先跟她打個招呼!她們坐在一統天下的售票室里,面對被三合板隔離開的一片混亂,眼不見心不煩,似乎與她們毫不相干!而這種混亂,對于一位維持秩序的女警,仿佛是一種嘲弄和褻瀆!她端著話筒用沙啞的嗓音對擁擠的人們大聲吆喝、訓斥,拽著胳膊毫不客氣地把那些擁擠得最起勁的人,從售票窗口前的人堆中拖出來。

可是這并不能制止住混亂。人們照樣你擁我擠!她被激怒了,縱身躍上窗臺,大喝一聲:“擠什么!搶孝帽子呀!”

這一聲大喝好奏效,嘈雜聲頓時平息。售票窗口前的人紛紛揚起頭,自下而上地仰望著她。所有的目光中都帶有芒刺!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像具石雕一般僵住了!她意識到自己喝喊的那句話,對所有的人都是一種嚴重的侮辱!她——一個女警,觸犯了眾怒!這種群眾的憤怒以沉默的形式在她面前表現出來,因其沉默,忍而不發,更加顯得咄咄逼人!

氣氛格外緊張!

她紅著臉跳下來,盡量不露窘態,盡量保持住自己的尊嚴和從容,端著話筒喊:“排好隊!排好隊!一個挨一個排好!你!出來!……”聲音很高,心卻很虛。臉,更紅了。一個人走出隊列,攔住她說:“剛才的混亂,實際上是你們造成的……”

她站住了,放下話筒,微微瞇起眼睛,用冷漠的目光打量對方。對方頭戴一頂老大的狗皮帽子,長毛的帽耳朵使他那張叫人看不出年紀的臉顯得像汽車輪胎一樣窄。唇髭和下巴上的胡茬像鞋刷子,又黑又密。鼻梁上還架了副寬邊眼鏡,顯出點斯斯文文的模樣來。

這家伙是誰?意欲何為?想借題發揮趁機煽動群眾?……她暗想,每一根神經都下意識地繃緊起來。“你剛才說什么?”她用凌厲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反問,“再說一遍!”“我說,”漆黑的唇髭一動,作出一種微笑,“剛才的混亂,實際上是你們自己造成的……”那是一種虛偽的微笑,在她看來。立刻有好幾個人附和他的話:“你們要換窗口,也得預先穩住排頭哇!”“什么你們我們的!”她一句話就鎮住了那幾個附和者,盯著那張“輪胎臉”,一句話一個問號:“這混亂怎么是我們造成的?嗯?我是值勤警察,是維持秩序的,難道還會制造混亂不成?嗯?你剛才說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你得當眾解釋清楚!你什么動機?”

她想,她必須捍衛一位警察,尤其自己——一位女警的尊嚴!她必須把這個“輪胎臉”反問得啞口無言,理屈詞窮!她今天得鎮住他!否則她明天還怎么能在這里維持秩序!

“我……我不過提個意見……”對方或許是因為被鎮住了,口氣分明溫和了下來,“我……我跟你到值班室去解釋吧!”他環視了一下周圍的人,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這樣爭吵,影響多不好……”

到底軟了!這“輪胎臉”!她的語氣更強硬了:“走!跟我到值班室!”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像當場擒住一個賊。“唉!算啦算啦!一句話,就算他說得不對,認個錯……”有人善意地打圓場。“千萬別到值班室去!沒你的便宜……”有人小聲告誡他。

他不以為然地笑笑,鎮定地彎腰拎起了自己的提包。

一走進值班室,她砰地關上門,極其嚴厲地喝問:“你是干什么的?拿出工作證來!”

他將書包放在桌子上,瞧著她,令人莫測高深地笑了笑:“其實,不看工作證也罷。”

她一把扯過他的書包:“你不主動交出來,我就有權對你施行檢查!”說著,兜底把書包里的東西全倒在桌面上:筆記本、書——《世界文學》、牙具、工作證——一個、兩個、三個!這家伙!哪來的三個工作證?!

她將三個工作證全抓在了手里,低頭看去:第一個工作證——記者證!這家伙會是記者?可疑!她不禁朝對方犀利地掃了一眼。對方已經摘下了大狗皮帽子。咦……這張臉怎么竟有點熟?而且并不像輪胎,分明是一張端正的長方臉。

她再看第二個工作證——還是某報社的記者證。

第三個……不禁使她肅然起敬!是一個窄條形的、灰色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證!她,一個自幼喜愛文學的姑娘,竟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生平第一次親眼看到、親手摸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證!而且有幸,不,僥幸,也不……實在說是叫人難堪地認識了一個作家!她的火氣頓時全消,心里對他產生了敬意。一面暗自思忖如何找到這種難堪局面的轉機,一面羨慕地打開了那個作協會員證:姓名——李夢學。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注視在他臉上……天哪!多熟悉的一張臉!不是他是誰?!

這時,對方主動開口問道:“小裴,你一點都認不出我了么?”

這聲音也是多么熟悉啊!一種南方人說北方話的不純正的口音。可是自己剛才為什么就沒能聽出來呢?!是啊!想不到,想不到哇!怎么能夠想到呢?離別了五六年,在剛才那樣的情況下又重逢!真可以成為他寫小說的素材了!自己竟把他錯當成一個壞人!那么蠻橫地對待了他!他會作何想法呢?

“小裴,你倒使我想起了奧楚蔑洛夫中士,真的……想不到你當上警察!”

她猛地一轉身沖出了值班室……

一個姑娘到了二十九歲,便是到了一種非常嚴峻的年齡!二十九歲,還算是個“大姑娘”。可一到了三十歲,就該被人稱作“老姑娘”了!姑娘前面加個“老”字,這難道還不夠嚴峻嗎?何況還有她們那些母親呢!這些做母親的呀!女兒一旦接近二十九歲這個嚴峻的年齡,居然還不曾經常地帶回家一個小伙子,她們就會憂愁得吃不下、睡不著,惶惶不可終日。更何況,近來流傳,A城的姑娘比小伙子多一半!這種聳人聽聞的說法,對那些二十八九、三十來歲的老姑娘的母親們,比流行性腦膜炎的威脅性還大!

“娜,趕快打報告,申請調換工作單位吧!”裴娜的母親這幾天一再向女兒提出正告。

女兒到現在還沒有對象,甚至連個可以被稱作“男朋友”的小伙子都不認識,都是因為女兒穿上了那套藍警服的不幸!

人們的社會意識變化得多快喲!前幾年,A城一般姑娘們找對象的職業標準,還是“藍警服,白大褂”。那幾年,就一般市民的眼光看,穿藍警服的人的社會地位是占據首席的。他們曾何等顯要過!其次,才輪到穿白大褂的醫生。如今,年輕未婚的男醫生身價愈高,更加成為姑娘們主動追求的目標。而相比之下,藍警服卻聲譽跌落,很不吃香了!

倘若說一個小伙子穿上全套藍警服后,起碼還會使他的儀表在姑娘們心中增加些許嚴肅性的話,一個姑娘穿上全套藍警服后,在一般小伙子心日中卻很可能被視為異化了的女性。嚴肅可絕不是今天一個姑娘能招小伙子喜愛之處!何況藍警服襯托出的那種嚴肅,簡直就帶有嚴厲、嚴峻,甚而威嚴、凜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一個姑娘一旦穿上了它,就好像從此應該和許多屬于年輕女性的生活內容絕緣似的!現時,人們不是經常可以在馬路上看到這樣一些女兵么:燙成各種各樣的好看而時髦的發型,從掛在后腦勺上的軍帽下故意散露出來。有的分明還描過眉,涂過口紅。至于穿高跟鞋的,那更是屢見不鮮了。據說那都是些個“文藝兵”,因此人們對她們也就不加指責。可一個女警,如果那種樣子出現在馬路上,不遭到側目冷眼和譏諷嘲笑才怪呢!這不是有點不公平么?

當裴娜半年前第一次穿上全套藍警服的時候,對著鏡子照了老半天,自己對自己感到了一種新奇。僅僅是新奇而已,絕不是自我欣賞。在農村的廣闊天地經受了整整十年的風吹日曬、霜襲雪打,她的臉黑得如同一個非洲女郎。眼邊、鼻翼、嘴角、額頭,布滿了細密的皺紋。這樣的一張臉有什么值得自我欣賞的呢!

當時,她心里只想到一點:終于有個職業了。對于一個返城知識青年,尤其是對于一個二十九歲的姑娘來說,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這意味著,她可以像任何一個有正當職業的姑娘一樣,毫無后顧之憂地找對象、談戀愛、結婚、做妻子、當母親,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幸福……

她當時哪能預料到,以后別人給她介紹了三次“朋友”,對方都因為她是個女警察,見過一兩次面就吹了。

就在裴娜和李夢學偶然地戲劇性地重逢這天晚上,她一回到家里,母親又向她嘮嘮叨叨地提起調換工作的話題來。

“調換工作單位?”她習慣地微微瞇起眼睛,朝母親翹著下巴,“什么理由哇?”

“什么理由?你們領導負責給女警察找對象么?”

“笑語!公安局又不是婚姻介紹所!”女兒一撇嘴,“這種理由,能說出口?”

“你要面子,就別想嫁人!”

“我就是不想嫁人嘛!當老姑娘挺好!老姑娘,老姑娘,三十不算老,四十變成寶,五十再把光棍找……”女兒悠悠然輕晃著頭,口中念念有詞。

她如此答對!還笑!不識好歹的冤家!當母親的氣得鼓鼓的,狠狠地罵道:“明天就不許你回家來!這家可不是尼姑庵!”順手抓起桌上的一塊抹布,朝女兒劈面甩過去。

女兒接住抹布,臉上頓現愧怍之色,咬住嘴唇,瞄了媽一眼,勾下頭,默默地走進自己屋里去了。

母親被女兒的話刺傷了心,自己的話也深深刺傷了女兒的心,呆愣許久,喟嘆一聲,一時替女兒犯愁得老淚垂襟,好難過哇!

要是母親知道女兒每天晚上睡不著覺心里都想些什么,就不忍心對女兒大加責罵了!女兒并非那種看破紅塵、缺乏情感的姑娘啊!在農村的整整十年里,女兒曾獲得過許多榮譽:優秀良種培育員、模范教師、五好青年、勞動能手、財會標兵……甚至還獲得過縣長親自頒發的“宣傳晚婚和計劃生育先進分子”的獎狀。

那幾年,這些榮譽和“愛情”兩個字是多么矛盾喲!簡直不允許同日而語!批孔孟之道批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孔圣人“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得兼”那句話卻像“座右銘”,被女兒那樣的許多青年情愿不情愿地恪守著。

現在,十年的光陰使少女變成了老姑娘,她錯過了談情說愛的大好年華了!可這能全怪她自己么?

在她二十三四歲的時候,不是沒有體驗過被小伙子多情的目光經常地偷偷盯視而撩撥得“春心萌動”是什么滋味。她甚至收到過一封“貨真價實”的情書,是一個共同培育小麥良種的知識青年連同一塊花手絹暗地塞在她衣兜里的。那封情書可把她折磨得好苦喲!像偷了東西沒有勇氣坦白而又唯恐被揭發似的!

第二天一早,她兩眼網著血絲跑到公社黨委,親手把那封情書和那塊手絹交給了公社黨委書記。她是個不但本公社家喻戶曉而且名聲在外的“模范人物”,并且很快就要入黨了。那位公社書記對她的政治、思想、生活的各個方面都關心到無微不至的程度,仿佛是她法律上的監護人。他曾經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過:“小裴呀,你是我們全公社,不,全縣青年的樣板!豎起你這塊樣板,各級領導都花費了不少心血呀!因此,和你有關的一切事,包括你的個人問題在內,都要及時向各級領導匯報,征求領導的意見……”不是每一個知識青年都能獲得一個公社書記如此關心的!這件猝不及防的求愛事件,她能不當面向這位公社書記“坦白交代”么?

公社書記莊重地聽完她的匯報,更加莊重地向她提了諸如此類的一些問題:你們認識多久了?經常接觸嗎?彼此交談過些什么?你對他印象如何?你了解他嗎?他的家庭出身、父母的政治面貌、社會關系,你都一清二楚嗎?等等。

她如實稟告:她與他認識三年多,以前沒什么接觸,最近一年在一塊兒培育良種。彼此交談的主要是小麥的倒伏問題,有時也談點文學。她對他印象挺不錯。他為人老成持重,品行端正,很有股鉆研勁頭。模樣長得也眉清目秀的,在姑娘們面前常顯得比姑娘還羞澀靦腆。也許正因為如此,姑娘們有事沒事地偏偏都愿意找個話題和他談天說地。最后這一點她沒有對公社書記講,一是難為情,羞口;二是覺得像自己這樣一個模范人物,在愛情方面不應該向領導講出這等話,那豈非有點“低級趣味”了么?他的家庭出身好像是工人,至于其他,她卻從未問及,一無所知。

公社書記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好,很好。你還是非常尊重領導的!……”

三天后,公社黨委的意見由電話里傳達給大隊書記,又由大隊書記捧著記錄親口鄭重地轉告給她:那個小伙子的一個姑父有某種海外關系……

五天后,小伙子被調到離此地最遠的一個生產大隊去了。不消說,這是領導對她采取的保護性措施。她卻為此,當天晚上用被子蒙住頭,咬住被角,無聲地淌了許多許多眼淚,接連幾天,她像丟了魂似的,神不守舍,常常盯住個東西發呆。

她永遠也忘不了小伙子彬彬有禮地向她告別時那種哀怨的目光,以及最后留給她的那句話:“祝你幸福!”那四個字里可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恰恰相反,老成持重的小伙子說那句話時,依依不舍,一片癡情地瞅著她,真摯極了。

她猜得出他完全明白為什么被突然調走。他卻不恨她。只有真正的愛才不會反目成仇。她由此發現了他心靈中有著非常美好的東西。她被感動了,忽然憐憫起他來,也憐憫起自己來,她真想一下子撲在他懷里,對他大聲說出封鎖在喉的那句話:“我愛你!”或者跪在他面前,請求他的寬恕。然而她當時卻什么也沒說,一扭身飛快地跑了。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力在這種場合、在他面前流淚。

他,就是李夢學。

那件事之后,認識她的小伙子們像暗中訂立了同盟——都對她敬而遠之了。

從那時起,她和他再也沒有見過面。然而他的名字,卻刻在了她的心上。她沒有再愛過別人,也沒有再被別人愛過。生活和年齡的增長,使她常常回想起這件事。每當回想起來,心中便涌起淡淡的感傷和深深的內疚,還有,悔恨。

可是今天,她和他竟又戲劇性地重逢了。

悲劇?喜劇?

不,都不是。

只能說是諷刺劇。

被無情諷刺的是她,而不是他。

他把自己稱作什么來著?奧楚蔑洛夫中士!這個外國人的名字好像在哪本小說中讀到過。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是契訶夫!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變色龍》。奧楚蔑洛夾——一個愚蠢的、自高自大的、裝模作樣的警官!……

是啊,他一定結婚了,有一個美麗的妻子,也許,還有一個可愛的男孩或女孩。他自己,是作家,同時是兩家報社的特約記者。生活上美滿幸福,事業上春風得意。他怎么能不嘲諷她呢?他有理由嘲諷她。無論是因為從前那件事,還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

她默默地流出了同情自己的眼淚。

如果我不是一個女警,怎么會在火車站碰到他?怎么會和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生沖突?怎么會被他嘲作“奧楚蔑洛夫中士”?怎么會……

她從床頭柜上抓起自己的藍警帽,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泄怨地撕扯著,撕扯著。

國徽的別針將她的手指扎出了血。她注視著國徽,不忍再撕扯警帽了。

藍警帽上畢竟帶有國徽啊!

與此同時,李夢學正坐在老治安民警李寶全家里。李寶全是他的親叔叔,他們剛吃罷晚飯。

老民警呷了一口茶,問:“吃飯前,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對我講?”

李夢學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回我當年插過隊的農村去深入生活。”

“嗯?”老警察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侄子看了一陣,問,“深入生活?我們這條戰線就是排除在生活之外的么?”

侄子趕緊解釋:“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什么意思?你到我們公安系統,是拿著你們作協的介紹信來的!介紹信上可清清楚楚地寫著‘深入生活’四個字呀!寫一篇反映我們公安戰線的小說,這是作協交給你的重點創作任務,你不是這么對我說的么?”

“是……不過……我沒想到會碰上她呀?”

“誰?”

“裴娜。”

老警察不禁又“嗯”了一聲,第二次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侄子看起來,“怎么,你和她原來認識?”

“在一塊插過隊。”

“那不更好了么!過去一塊兒插過隊的知青戰友,如今當上了女警,這不就是現成的創作素材么?”

“唉!叔,你不知道,一言難盡呀!……”于是,侄子把自己過去和她那段感傷的初戀,把在火車站和她發生的那場“遭遇戰”,有來龍有去脈地講給老警察聽。其實,他今天既不買票,也不退票,而是在火車站體驗生活。“第一次重逢就這么不愉快,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再加上過去那件事兒……多別扭!”侄子講完以后,顧慮重重地說。

“原來是這樣……”老警察又呷了一口茶之后問,“你到現在,還沒找對象,是不是這幾年一直忘不掉她呀?”

侄子低下頭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可也是到現在還沒……”

侄子倏地抬起頭,看了叔叔一眼,不相信地問:“真的?”

老警察嚴肅地回答:“我還能騙你?”

侄子臉紅了,又低下頭去。叔侄倆各有心事地沉默起來。

一會兒,侄子又訥訥地說:“五六年了,各走各的生活道路,誰也不了解誰了!”

“那,就需要重新了解嘛!”老警察加重語氣說,“這也算是深入生活的一方面內容么!深入生活,還不是為了解生活中的人?不過,我這做叔叔的倒是要當面問你一句,你對我們穿藍警服的,究竟有沒有什么偏見?因為天安門事件,你可是被關押了整整一年!這個感情上的彎子,不是那么好轉變的!”

“沒,沒有!叔,我發誓!那筆賬應該算在‘四人幫’身上,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嗯!那就好!”老警察點了點頭,“你能說出這話,我這做叔叔的,真心誠意地感謝你!代表我們這條戰線上的所有人感謝你……”

第二天上午,裴娜沒有去火車站值勤。接近中午時分,她身著便裝,在公安分局找到了自己的外勤組長李寶全。

“你為什么沒去火車站值勤?”李寶全打量著她那身便裝,詫異地問。

她默默地從兜里掏出預先寫好的調轉報告,鄭重其事地用雙手呈遞給李寶全。

李寶全接過去一看,頓時發起火來:“亂彈琴,目無組織紀律!擅離值勤崗位!你太放任自流了!你給我立刻換上警服!立刻到火車站去!”

她卻不動聲色,竟在椅子上坐下了。心中專執一念——調轉!暗想:任你暴跳如雷,也別想改變我的已定之規!你發火,我不火。反正警服我是決不再往身上穿的!

就在這時,桌子上的電話鈴聲響了。外勤組長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下屬一眼,抓起了電話聽筒:“喂,是我……火車站?好,好!我馬上趕到!……”

裴娜從他突變的臉色和嚴峻的語氣中,猜測到火車站發生了什么事情。她惴惴不安地從椅子上站起。

李寶全啪地掛上電話,匆匆戴上警帽,大步朝門外走去。他已經推開了門,又回過頭,對不知所措的裴娜喝道:“你!還不快跟我走!”

幾個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身穿警服,冒充值勤警察,以盤查可疑旅客為名,詐騙了好幾個旅客的手提包……

當他們趕到火車站時,只見一個老太太坐在地上,雙手拍著腿,呼天搶地:“這可怎么得了哇!那提包里,有車票,有糧票,有為我老伴住院借的幾百元錢呀!”一個小女孩在那老太太身邊哇哇大哭。

另外幾個受了騙的旅客,立刻將他們圍住了。那一張張焦急萬分的臉,那一句句懇求的話,說明每個人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了。

外勤組長愧疚地說:“大娘,原諒我們不在現場,沒有保護……”

“我不原諒!我不原諒!我看出了那幾個家伙不對頭,我想喊你們,可你們當時在哪兒!在哪呀?”老太太放聲大哭。老太太的哭聲和那小女孩的哭聲,令人心碎。

李寶全,一個幾十年忠于職守的老警察,佇立在老太太祖孫面前,緩慢地摘下了警帽,雙唇哆嗦著吐出了幾個字:“大娘,您老狠狠地打我吧!……”

老太太見老警察滿眼含淚,雙手捂著臉,痛哭得更加令人同情。

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的裴娜,心靈被震撼了!她幾乎想跪在那老太太面前,乞求寬恕。許多目光都在注視她,猜測她這個穿便裝的姑娘的身份。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她心中產生了一種對人民對職責的犯罪感。……

這天晚上,裴娜來到了自己的外勤組長家。她一進門,恰和坐在沙發上的李夢學打了個照面。兩人都迅速避開了目光,彼此連頭都沒點一下,仿佛根本不認識。

外勤組長見她仍未穿警服,沒讓座,就開口說:“小裴,我可以尊重你個人的愿望,向上級反映你要求調轉的情況。不過,你應該有思想準備,要公開作一次深刻的檢查,要準備接受處分!……”

“組長,我是來撤回我的調轉申請的。”她打斷了他的話,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恭恭敬敬地交給他,“這里面是我的檢查。我準備接受最嚴厲的處分。”

老外勤組長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注視她許久,才接過信封,從里面抽出她的檢查,當場看起來。看過之后,他的臉色漸漸和緩了。“小裴,”他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坐下,坐下。你應該明白,警察,不單純是一種社會職業。警帽上為什么要飾有國徽?就是要時時刻刻提醒我們,我們是‘國家’這個詞的具體的、人格化的體現!我們既是人民的公仆,又是人民的衛士啊!我們的職責是神圣的啊!……”

她,低垂下了頭。

兩個月之后,那幾個冒充值勤民警在火車站作案的歹徒被全部捉拿歸案了。

第二天,裴娜接受了老外勤組長交給她的一項特殊任務,要她將提拿歹徒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講給李夢學聽。

她按照他的提議來到了公園里。兩個人一邊漫步,一邊交談。不少游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注到他們身上。一個年輕的女警和一個體面的小伙子,并肩而行,居然在公園里“談情說愛”,在A城人們的眼光中,是件新奇事兒。

他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了。

游人們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使她感到有點不自在。她一面心里暗暗埋怨他為什么偏偏選擇了這種地方,一面覺得這地方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他問:“那一次火車站案件的發生,就成為你思想轉變的基礎了么?”

她反問:“你們作家,為什么總把一個人的轉變設想得那么難呢?好像愈難,才愈近情理,才愈可信似的……”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哪兒的話!我從來沒這樣認為過!”他笑了一下說,“讓我像聽故事一樣開始聽你講吧!”

于是,她開始娓娓地對他講起來:她對那幾個在火車站作案的歹徒恨徹肌骨,發誓非要親自抓獲他們不可!她對近期發生在全市各個區域的案件都進行了分析,最后判斷,那幾個在火車站作案的歹徒,肯定就是一伙流氓集團的首犯。他們的犯罪行為之一,是攔路搶劫和強奸婦女。她掌握了他們經常作案的地點。每天深夜,她都穿一件在夜里最顯眼的白色便裝,獨自徘徊在歹徒出沒的地方。她明白自己是在孤身誘捕一伙膽大包天的家伙。起初幾天,她不免害怕。后來就不怕了,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支配著她:捕獲他們,繩之以法。第五天的夜里,她和他們遭遇了。他們一個個手里亮出刀子,逼迫她跟他們走。在那一剎那,她想喊,也想跑。如果她逃走,還是來得及的。但她立刻想起了那個被騙去了提包的老太太。她頓時恐懼全消,鎮定了下來,假意畏懼而順從地跟他們走了一段路,趁他們不備,冷不防抽出手槍,大喊道:“都給我站住!”她當時的樣子,像電影里的江湖女俠!他們看見她有槍,其中四個拔腿就跑,剩下的一個嚇呆了。她雙手握槍,直指他的面門,凜然地喝道:“你跑,我就打死你!”她就這樣用槍把他押到了公安局。從那個歹徒口中,知曉了其他四個家伙的下落……

他問:“如果你沒有槍,也許不會那么勇敢吧?”

這回輪到她不無得意地笑了一下:“那槍是假的!我自己用木頭刻的,涂上墨,跟真的一樣!還事先安了紙炮,可以打響。”

他冷冷地問:“如果你碰到的是一伙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呢?”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用極輕微的聲音回答:“那我就只好跟他們拼了!”

他注視了她一會兒,坦率地說:“對你這次福爾摩斯式的個人英雄主義行為,我一點也不贊賞!真的!”

“我料到你會說出這種話來的。我也因此受到了批評。不過,我是懷著一種將功折罪的輕松心情接受批評的。你能理解么?”

他理解地點了一下頭。

他們又站起來,向別處走去。

六月里的一天,裴娜穿著一件連衣裙,這是件藕荷色的連衣裙,領口、袖口、裙邊都有白絲線刺繡的花邊。她雖然喜歡,卻很猶豫,怕自己穿上太“俏”了。

她算是高個子姑娘,連衣裙襯托出她的曲線美,體態婀娜,亭亭玉立,非但不顯得過分“俏”,反而使她增添了一種典雅的綽約風韻。自從當上女警后,除了警服,她幾乎就沒再換穿過別樣的什么衣裳。現在穿上這件連衣裙,就像她第一次穿上警服,也對自己產生了一種新奇。她比以前略胖了些,皮膚也恢復了天生的白嫩。昨晚,她用洗發膏洗了兩遍頭發,而后認真地在額前卡上了幾個卷發器。她站在鏡子前,左右扭轉身子,照著,照著,居然真有點“自我欣賞”起來了。媽的臉在鏡子里出現,詫異地瞪大了眼睛。裴娜轉身沖媽一笑:“媽,你看我……還可以嗎?”當媽的,憑自己在這方面的特殊敏感,從女兒那雙異常明亮的炯炯閃光的眸子里似乎得到了什么啟示,退后一步,端詳著女兒,像端詳貼在墻上的一張年畫似的,嘴角逐漸浮現一抹喜悅的笑意,連聲說:“好看!好看!連衣裙好看,我女兒也好看!娜,你要不是整天穿著那套藍警服呀,我才不信沒有好小伙子追求我女兒呢……”

“媽!你又來了!”女兒沉下了臉。

“好,好,媽不說這個了!”當媽的不愿影響女兒今天難得的好興致。忙改口說,“瞧你那鞋,和這連衣裙配嗎?換上媽給你買的那雙白色的,半高跟的!”

經媽提醒,裴娜立即翻箱倒柜,找出那雙白皮子的半高跟涼鞋穿上。照照鏡子,身段又顯得苗條了不少。“娜!客人來了!”媽忽然在外屋叫她。這家伙早也不來,遲也不來,偏偏這當口來了!她最后照了一次鏡子,穩了穩神,走出內室,對客人文雅地莞爾一笑:“你,來了。”“來了。”他從沙發上站起,點點頭。他分明也修飾了一番儀表,短袖衫雪白,褲線筆直,皮鞋閃亮。

她瞅著他心里不免暗暗好笑,意識到此番修飾是為了她。她不禁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心中不無一個姑娘的自得。

誰能想到呢,他和她,經歷了那段感傷的初戀,經過了五六年的分離,經過了那場戲劇性的重逢,經過了彼此間的重新了解,他們又在一起了,在她的家里。

她笑著說:“你請坐吧!”他這才又落座了。

媽剛才正在換新床單時他進來的。這時媽匆匆換好了床單,走過來邊沏茶邊問:“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

“在哪個單位工作呀?”

“作協。”

“皮鞋廠?”

小伙子臉紅起來。

媽真是!問的些什么呀!她連忙替他解釋道:“人家是位作家,寫書的。”

“噢!瞧你那雙手,不像個做鞋的嘛!”媽笑瞇瞇地端詳著客人,又扭頭瞅瞅女兒,“我們娜,反正總有一天要調換到別的單位去的!放心,她當不了幾天女警察的!”

“媽!”女兒的臉也紅了,生氣地跺了下腳。

媽忽然聰明起來,說:“你們聊著,我到隔壁去裁個衣樣!”說罷,抽身就走。

媽一走,她便也在沙發上坐下了。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跳動得快起來。她很希望有個第三者存在,又生怕這會兒闖進來個第三者。她巴不得媽在隔壁鄰居家多裁幾個衣樣才好!他們的目光彼此閃避了好幾次,終于都不能自持地碰到一塊了。

“你喝茶吧!”她把媽沏好的那杯茶朝他跟前推了推。

他呷了口茶,不轉眼地注視起她來,盯得她那顆心跳得更慌了。“沒想到……”

“什么?”

“你穿上連衣裙這么漂亮!”他對她大加贊美。

她不自然地一笑,臉紅得什么似的,向一旁轉過身去,不知答對什么話好。

他也不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瞅著她。

這家伙!怎么這會兒變成啞巴了!她身為主人,只好故意尋找話題,打破沉默:“我想問你……”

“問什么?”

“奧楚蔑洛夫中士,那是個什么人物呀?”

“這……”他顯得有點狼狽起來。他以為她沒讀過契訶夫那篇小說,發揮自己的口才,信口胡謅,肆意篡改原作,說那外國中士警官的全稱是奧楚蔑洛夫卡雅,是一位機智勇敢、屢建奇功而且美麗動人的女警。

她緊咬下唇,忍俊不禁,撲哧笑了。

他也笑了。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今天下午就走了。已經買好了火車票,去高縣深入生活。”

“你,就是來跟我告別的嗎?”

“是的。不過,我想……我們應該在一起好好談一談……”他正視著她,她也大膽地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裴娜走進屋里,換上了全套警服:藍裙子、白上衣、白警帽。“真抱歉得很。老王班長今天生病了,新來一位同志對那里的情況不熟,我想,我應該帶帶她。我不能不去,現在就得去。”

“唔!……”小伙子有點發愣。

“我們一塊兒走!”

當他們并肩走到院門口時,裴娜媽恰恰裁完了衣樣,一腳從鄰居家邁出來,見女兒又換上了全套警服,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你們這是……”

“媽,我去值勤。”

“大娘,再見!”

他們走出去了。

裴娜媽長長嘆了口氣:“唉,準是又吹了……”

兩個年輕人走出小巷,走到馬路上,一路無言。

該分手了,他們站住,互相欲言又止地望著。他首先向她伸出手:“再見!”“再見!”兩只手在一起握了好一會兒。他抽出手,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一張紙條留在她手心里,那是他趁她洗臉時寫的。她打開一看,上寫著“你穿著警服同樣漂亮!”幾個清秀的大字,此外還有他的通信地址。驚喜的笑容立刻浮現在她的臉上。她深情地抬頭望去,小伙子走遠了……

品牌:青島出版社
上架時間:2020-05-11 14:59:19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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