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臨城下的足利亮平大軍在朝陽剛剛露出些許微光時便起程回近畿,大將軍府長殿下的豪華馬車被亮平征用,此時,他正坐在馬車寬敞的帳篷中,渾身包扎著的赤松靜靜躺在平鋪的毯子里。
在馬車輕微搖晃下,赤松漸漸從昏迷中蘇醒,透過晨霧照射進來的霞光,他看見一張滿是風霜的臉。
“亮平殿下......”赤松蠕動著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
“別說話,我們回家去。”亮平用一指手指蓋住赤松努力想說話的唇,布滿血絲的眼里還殘留著殺氣。
赤松恍惚間覺得身體輕得可以飛起來,而且周身全無感覺,一定是靈魂出殼了,已經死了嗎?他疑惑著,卻感覺得到亮平手指上灼熱的溫度。
“殿下,我死了嗎?你是來送我的吧?”周圍的景色不是很清晰,虛弱到極點的赤松意識時而清醒時而迷亂,“我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沒有講我的故事,我不想死啊......你聽得見我的話嗎?”
赤松的聲音的確極細微極細微,就連車外劃過的風聲都能將他的聲音掩埋,但是,亮平卻聽得清清楚楚,他血紅的眼里滾熱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一點一滴滑落:“我知道,從來就知道!你不會死,有我足利亮平在,連閻王老子也不敢把你怎樣!零羽,我們可以回家了!”
足利亮平將狐皮的毯子往赤松零羽身上攏了攏,心向著那輪已經跳出地平線的火紅朝陽發誓:誰再敢傷害他,我保證,讓這世界血流成河!
春天的腳步,在冬雪開始融化的那個早晨悄悄啟動了,庭院中的柳樹已經籠上一層淡得如煙的嫩綠。柳下的池塘里,倒映著一個清瘦的身影,紅火的長發在微風中輕舞著,給這淡綠的初春染上一絲亮麗。
經過長達三月的調理,赤松的身體已經大好,雖然還沒有恢復到以前的狀態,但至少,能頂得住初春還有些微涼的風在庭院中漫步了。
從議事堂回來的亮平在看見這如畫的風景時,悄悄佇立在柳樹后,欣賞著這恬靜的一幕。
以花為容,以柳為姿,以玉為骨,以冰為膚,以鳥為音,以風為態,以清泉為眼波,以詩歌為心懷,佳人如斯,夫復何求!亮平沉迷在如畫如詩的境地里,心也隨著春風溫暖起來。
風加重了力度再次略過池塘,赤松感覺身后一暖,亮平已經將披風脫下蓋在赤松肩上:“外面風大,小心著涼哦?!?
赤松微笑著沒有回頭,也許,人一生所拼命追求的,也不過就是這么簡單的恬淡吧。忘卻了征戰,忘卻了流血,忘卻了所有的苦難,忘卻了你爭我奪的仇恨,其實,世界原本可以如此美麗。
“殿下,如果可以,你愿意放棄權利地位,去過閑云野鶴的日子嗎?”赤松滿懷憧憬望著天邊游走的浮云問道。
亮平也抬眼看看天上游走的云,輕聲道:“攜一知己,遠走他方,云游四海,那是我的夢想。”
赤松身上的傷口,在亮平請來的漢醫的精心調理下已經完好無缺地恢復了原本無瑕的模樣,而赤松的精神也基本恢復,也能再次吹響那只玉笛了。
“零羽,今晚不要再去客室住了,我已令人收拾好了偏殿,那里陽光甚好,院子里還種滿了瑞香花,正適合零羽。”偏殿就在亮平寢殿旁邊,本是亮平為母親特別造設的紀念殿堂。
“殿下......”赤松的聲音變得有些猶豫,“我,是罪臣之子,你不必這樣對我?!?
“說什么傻話!罪臣之子,并無罪可言。在我足利亮平眼里,你是我的債主,更是我一心想結交的朋友,我不允許任何人說你的不好,就算是零羽自己說自己,我也不會原諒,我足利三爺看重的人,一定是天下無雙的,是最好的!”
“可是殿下是我的仇敵啊,您對我這樣,叫我以后怎么下手殺掉你!”赤松的話聽似冷酷,但聲音里早已找不到那份原本應該有的冷酷了,午后陽光下是溫暖的笑容。
“不知怎樣下手嗎?不用擔心,我親自教你,我們來日方長?!闭e聊著,有下人來報,細川管領求見。
自從亮平兵臨城下劫天牢后,細川還是第一次造訪亮平府。與赤松零羽用過午膳,亮平勒令所有下人回避,只留下從小跟隨自己的近侍伊勢新九郎,與細川一起進了亮平府的藏經閣。
通常來說,日常的議事都會放在屋敷的議事大廳里,但是,每當有重大機密要商議,或是亮平需要獨自考慮決策性問題時,都會將陣地轉到后院中僻靜處的藏經閣,因此,當伺候著少主與管領大人落座在藏經閣的頂層正座上時,新九郎深深明白,接下來,將會有驚天動地的大事要發生了。
新九郎送上茶點后,遵少主人吩咐在一旁靜候。
細川恭敬禮畢,小心地品嘗了一口茶,贊道:“新九郎的茶藝真是越發長進了,殿下,您真是教人有方??!”
亮平滿意地笑道:“新九郎從小聰明過人,再說,這茶乃是盤龍寺的云游老方丈近日才從大明杭州府帶回的雨前新茶,新九郎前幾日卯時不到就在花園里采集新葉上的露水,精心泡制而成,勝元果然好品味,一品便知其中奧妙了??!”
細川勝元聽罷嘆道:“果然是好茶需得好水,更需有心之人啊!這茶像極了天下蒼生,若無有心有情有義之人來供養,就不會呈現太平盛世了!”
亮平聽出細川話中有話,并不著急,繞了話題問道:“勝元多日不來了,將軍府近來可有何動靜?”
“貌似平靜,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奔毚〒u頭道:“殿下英明過人,細川也不必隱晦,大將軍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繼嗣問題已經擺在議事日程之上,菊池父兄最近行為猖獗,一直為繼承問題跟大將軍糾纏不休??!”
“菊池夫人不是一直都鼎力長兄殿下接位的嗎?難道現在又有所變化?”亮平不解地問道,雖然長兄不是菊池親生,但菊池現以大將軍正室夫人之位,自然而然成了長公子的母親,那笨拙無力的長兄,早已成為菊池賴以調動權利的傀儡。
“并非如此,菊池仍然力挺長殿下,只不過,菊池夫人昨日與其父兄一起,逼迫大將軍將三殿下所管轄的山陽道八國的備前、備中、備后、安藝、周防、長門收回讓給長殿下直轄,并要求將駐扎在這幾國的軍隊管吏也全盤移交,表面上說是怕三殿下鞭長莫及無暇治理,為您分憂,實質上是要乘此機會削弱您的實力,奪取您的兵權?。 ?
聽了細川的解釋,亮平并未動氣,只非常自信地斷然說道:“讓他們鬧去吧,我父絕不會答應的。”亮平從鼻孔里冷笑一聲,“就算他想,也諒他不敢,越是日落西山,越是能看清楚周遭的一切,我父親想必到現在才會明白誰才是他足利天下的真正主宰吧!”
“殿下英明!”細川低頭沉吟道,“可是,就算大將軍現在明白利弊,不敢對殿下您輕舉妄動,一旦大將軍百年,菊池一伙乘勢做亂也不是好對付的,畢竟菊池千乃是朝廷內大臣菊池政光的女兒。而且,菊池在上次借刀殺人將阿今夫人除去,又借殿下之手將赤松公子接離將軍府后,成功地把大將軍攏回身邊,使她腹中之子有了名正言順的說法,我看,她真實的設計是想等自己的孩子長大后再將長殿下除去,這樣,足利家就真正落入菊池家手中了!”
“好陰毒的女人!”亮平冷笑道:“不過,本殿對此早有準備。勝元放心,我等就等那女人篡權奪位的那天,怕只怕她原形畢露得不夠早,讓我找不到借口盡快將京城鏟個底朝天!”
由于將軍府情勢緊張,細川不敢稍做耽擱,天黑前便匆忙離去。
亮平吩咐新九郎,帶著由從忍者里收來的十名精通忍術的士兵組成的精銳小分隊隨細川進京,由細川安插入將軍府,跟原本就安插在其中的內線里外呼應,幫助細川掌控將軍府的局勢。另向家老部將發布指令,安排每天五千部隊輪流緊急訓練,不分晝夜,確保無論何時發生狀況都能立刻調集軍隊鎮壓幕府內亂。
晚飯時,亮平把下人全支開,只跟赤松兩人在寢屋進餐。
“殿下,發生什么事了嗎?你臉色很沉重啊。”赤松見亮平心事重重,不由擔心地問道。
亮平淡淡一笑,凝視著他沉靜的碧眸道:“零羽,不用擔心,有我足利亮平在,天都不敢塌下來。”
但是赤松并沒有因亮平的話而放松下來:“殿下,我的存在是你的困擾嗎?你從將軍府把我帶到這里,是不是標志著你跟足利義教正式分庭抗爭了呢?”
亮平將酒壺中剩余的酒全數倒入酒杯,一飲而盡,暢快地笑道:“抗爭又如何,只要你能回到我帳下,那些都不重要!”
聽聞此言,赤松零羽握著酒杯的手一抖,酒些微灑出。亮平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高聲喊道:“拿酒來!”
立刻有下人將酒重新奉上,亮平打開酒壺,給赤松和自己斟滿,向赤松伸出自己的右手?!傲阌?,可愿與我同飲此杯,我足利亮平愿與你結拜金蘭,這是我還債的第一步,先還你一個兄弟!”
赤松看著向自己伸出的手,只猶豫了剎那,便將那手握住。
對比著赤松零羽手上那份細致,亮平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刀劍磨出的老繭是如此的粗糙不堪,是啊,這雙沾了不知多少鮮血的手,的確很骯臟吧?
足利亮平,你這雙沾滿鮮血的手,從此要為眼前這純凈如水的人奮斗了,不可以停息,不可以猶豫,以一己之力,撐起一片沒有陰雨的天空,這個以血和淚堆積起來的世界,需要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