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月的緊張局勢終于得到了緩解,足利義教的身體似乎隨著春天的來臨有所好轉,繼嗣問題暫且擱置一邊。
對于亮平來說,政局上的大轉折也出現了,因為足利義教突然昭亮平進京,封亮平為“左馬頭”,并將今出川交與亮平施政!此言一出,舉朝震驚,因為從歷代幕府將軍即位歷程看,每代征夷大將軍在接位前都曾擔任過“左馬頭”一職,雖然只是個五品的小官,但凡是擔任此職之人,在人們潛意識中,就是大將軍的接班人了。
大將軍為什么會突然變了初衷,將此敏感的職位交給三殿下,幕府上下眾說紛紜。在亮平看來,父親是垂暮之年突然心眼開竅,終于明白了足利家的大業還是要靠他這第三子來完成的。然而,誰也沒想到,明白足利義教真正用意的,卻是一個與足利家族毫無關系的外人——赤松零羽!
“零羽,從明天開始就是一年一度的春季狩獵期了,在府中修養了三個月,我看你也需要點新鮮空氣,一起去吧!”
見赤松臉龐日益紅潤,身體也逐漸豐潤起來,亮平長長舒了口氣,他的珍寶,總算是完壁歸趙了!
“狩獵嗎?可是,我并不擅長呢?!彪S著天氣越來越暖,櫻花也終于紛紛揚揚開始盛開了,赤松在亮平的精心照料下,身心都舒展起來。雖然不是武士,但赤松也很想看看亮平策馬揮刀的英武模樣,于是說:“不過,如果殿下喜歡,我愿意一起去,只是怕拖累了大家?!?
“說什么拖累??!”亮平拍了赤松零羽肩膀笑道:“不是早就說過嗎,除了零羽,別的一切都不重要。好了,就把這次狩獵命名為‘香襲’吧!零羽的生辰也快到了,我要送你一份厚禮!”
赤松零羽沒料到,亮平連自己生辰都打聽清楚了,還如此上心地記得。亮平,讓我拿你怎么辦?赤松在心中無助地哀嘆,這場心與心的戰役,倒底誰能取得最后的勝利?
亮平府一年一度的春季狩獵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拉開帷幕,說是狩獵,其實是亮平為全軍進行戰術演練而安排的一個特殊項目,以野獸為假想敵人,利用層層包圍,個個擊破等陣法,讓士兵們在沒有戰爭的時期也有個實戰的訓練基地,足利三郎的軍隊,就是在這樣嚴密的訓練下才變成天下無敵的戰隊的。
為了這次狩獵活動,亮平特別為赤松零羽定制了一套輕而結實的戰服,配了匹性情溫順而腿腳靈活的白馬。破著春晨的薄霧,足利亮平的大部隊向深山進發。大部隊最前面,那面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的金黃色戰旗下,一黑一白兩匹英俊的戰馬并排前行,馬上兩人的戰盔被深春和煦的陽光照耀得熠熠生輝。
按照時前制定的計劃,各將領帶著各自的部隊各就各位,新九郎已經從京城被調回,此刻看見少主人對自己使了個眼色,心領神會,帶著近衛部隊向山腰撤去,給少主人騰出個自由的空間來。
見九郎帶著近衛隊消失在密林里,亮平調轉馬頭,貼近赤松的白馬,一伸手將馬韁拉過,與自己的馬韁繩系在一處,由自己掌握兩匹馬的方向。
“零羽,坐穩了,我們要出發了,我要為你打到今春的第一個獵物!”
即便隔著冰冷堅硬的盔甲,赤松也能感覺到亮平周身散發的熱力,身旁的這年輕將領,此刻就像座堅強的大山,可阻擋千軍萬馬。
亮平雙腿用力一夾,“黑風”得到命令,牽引著旁邊的白馬,八蹄一起撒開,向它們熟悉的密林深處奔去......
“零羽,我小時候曾經在這山林里迷過路,差點被野狼吃掉。還好遇到了老神仙,把我救了?!绷疗皆诒捡Y的馬背上大聲對赤松說。
赤松暗暗笑道:“老神仙嗎?不是老妖怪?”
“不是哦,真的是神仙,他身邊還有個小仙女,我還說過要娶她做老婆呢!”亮平回憶起久遠的往事,想起那個碧眼的“狼頭領”,不知為什么,覺得那女孩長得跟赤松零羽十分神似,身上都有瑞香花的芬芳,“零羽,你除了兄弟就沒有姐妹了嗎?”
“沒有,什么都沒有了.......”赤松聲音很輕很輕,卻沒有逃過亮平的耳朵,他猛然拉住馬的韁繩,黑風和白馬長嘶一聲停了下來。亮平沒有說話,望著滿目青翠嘆了口氣,差點就忘了,零羽的家是被自己全部毀滅的。
零羽,求你不要恨我!亮平在心中大聲呼喚著,自從零羽死里逃生再次回到亮平身邊,亮平發現自己在這問題上越來越脆弱,每當想到零羽會不會正深深仇恨著自己時,他的心就會一陣一陣地揪痛。
亮平把馬韁繩在手中緊了緊,堅決地說:“零羽,我發誓,你失去的一切,我足利亮平都要加倍地還給你,相信我!”
猛地將黑風一夾,馬兒再次向前飛奔,迎著細柔的春風,迎著那正冉冉從山谷中升騰而起的紅日,義無反顧地飛奔.....
亮平沒有想到,每次狩獵都是第一個打到獵物的他,這次卻屢屢失手。不是亮平的弓術失敗,而是,每次亮平看準了目標搭弓放箭時,零羽都會及時地吹響玉笛,那些小動物便像聽到通風報信般,從亮平的箭下逃之夭夭。
其實亮平知道是零羽的笛聲影響了他的射殺成功率,但他并不想阻止,他就是想跟零羽的玉笛一較高下,看看是零羽的笛聲快,還是他的箭快!
最后,當亮平精疲力竭下了馬,仰面倒在草地上喘粗氣時,零羽才笑著坐在他身邊:“殿下,你可認輸?”
亮平閉著眼,咬著嘴唇,無奈地笑道:“你不讓我打獵,我們倆今天就餓死在這里算了!”
零羽并不答話,起身從白馬身上摘下一個小包袱,里面是一個漂亮的食盒。
“放心吧,不會餓死,我帶了好多點心呢!”赤松剛說罷,只聽得身后“嗖”的一陣冷風飄過,遠處傳來梅花鹿的慘叫聲,回頭看時,亮平早已騎著黑風向被射倒的獵物跑去了。
一不小心就被他鉆了空子!赤松懊惱地想著,同時也暗暗驚嘆亮平的弓術,隔著密林,那么遠的距離,亮平的箭也能如此準確地射到目標,看來“戰神”一說名不虛傳啊!
正想著,黑風已經一路輕快地小跑回到原地,亮平手中倒拎著一只梅花鹿,臉上是無比燦爛的微笑。
翻身下馬,把那只被一箭穿喉的鹿扔到一邊,亮平得意地對赤松說道:“怎么樣,還是讓我打到了吧?我足利三爺永遠沒有輸的時候!”
赤松重新坐到草地上,打開食盒自顧自吃起來,也不理亮平。
亮平見赤松生悶氣,討好地蹭到身邊坐下,伸手想取點心,卻被赤松把食盒一把拿開。亮平的手撲了個空,停在半空中:“干什么啊,零羽不給我吃嗎?想餓死你兄長?”
竟然說“兄長”,赤松心里不禁一動,再看他一副無辜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轉頭挑釁地看著亮平道:“亮平殿下,你不是永不服輸的嗎?想吃是吧?那你跟我賭一場怎樣?”
“賭一場?好??!”亮平見赤松態度好轉,也興奮起來,“賭就賭,我足利亮平從小就是賭著活過來的!”
赤松認真地點點頭道:“那好,那么就用你的意志力和我的笛聲來賭一場吧,如果你能在我一曲結束還保持清醒的話,就算我輸!”
亮平是知道那笛子的魔力的,但是,上幾次中招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現在既然有所準備了,亮平不相信自己還會被那魔笛鎮住,他其實也很想試試,自己的意志力和赤松的魔力,倒底哪個更高一籌。
“好啊,如果你輸了,就要給我吃點心哦。那么如果是我輸了,零羽要什么?”亮平并不擔心赤松會提出什么他接受不了的懲罰,就算赤松提出要他的命,他也會心甘情愿地交出去的。
“你就別擔心輸了會怎樣了,因為,那時就由不得你了,我想要什么,你都得給!”赤松貼近亮平的臉,湊在他耳邊輕聲說了這樣的話。亮平被拂過耳邊的花香撩得有些面紅耳赤,心思正散亂著,卻見赤松已飄然躲到一邊,那支碧綠的魔笛已經橫在唇邊。
亮平不再胡思亂想,趕緊雙腿一盤,閉目凝神,默念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休大師曾教過他,凡是遇魔咒,只要靜心念經,必能敵過。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大師所賜教的心法果然有效,赤松的笛聲漸漸遠去,恢宏的佛音回蕩在亮平心中,看來人輸就輸在心上,贏也是贏在心上,真是萬變不離其宗??!
正當亮平認為自己已經成功地從赤松的魔音中逃脫時,突然感覺身后一熱,一只溫熱的手正柔軟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亮平心中正默念的經文頓時卡住,那笛聲趁虛而入,不顧一切地從亮平耳中灌入心底。亮平覺得那笛聲是如此之優美,簡直是天外來音,意識瞬間被那笛聲引領著飛到一個繁花似錦的世外桃源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尖銳的寒冷將亮平從迷幻中喚了回來,睜開雙眼,正對上赤松那雙充滿邪氣笑意的眼睛:“我不敗的亮平殿下,你服不服輸?”
被這熟悉的聲音一問,亮平完全從幻境中醒來,悲哀地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被縛住,一左一右地分別捆在兩棵開滿了粉色櫻花的大樹上。那冰冷的寒意,來自于赤松手中那把正閃著寒光的利刃,亮平認得,那是自己的佩刀。
亮平的盔甲已經被卸除,只留下一身輕薄的浴衣,此刻已是正午,陽光從和煦變得熱烈,直射在亮平身上,暖的如同泡在溫泉中。赤松用手中利刃的刀背緩緩沿著他的臉一直滑動到脖子上。
“零羽,你好狡猾,讓我分心,這場較量不公平?!绷疗交诘孟氪纷约旱念^,然而被捆得結結實實的雙臂絲毫動彈不得。
赤松卻沒有就此罷手,圍著亮平來回踱步,刀也沿著亮平脖子來回滑動,仿佛是想找個容易下手的地方。
“有什么不公平?殿下是因為什么分了心,才輸給了我的笛聲?”赤松零羽明知故問,語氣中帶著嘲笑。
亮平被他一問,心不由得一驚,回想當時自己心中那陣騷動,不禁羞愧難當,如果自己動了那種念頭,跟自己那有著齷齪嗜好的父親又有何分別,明明承諾了零羽要護他一生,現在不但讓他被自己父親糟蹋,連自己也一瞬間動了邪念,簡直不可原諒!
“零羽,我認輸......”不可一世的足利三殿下,平生第一次認輸,他垂下頭,一副任憑發落的架勢,倒令赤松零羽沒忍住笑出聲來,把刀舉到亮平眼前道:“我們魔族,從來不用兵器殺人,所以,我的殿下,您告訴我,該怎樣殺人,你說過,會親自教我。”
被懊惱和自責籠罩的亮平并沒注意到零羽的表情,只看了看眼前那把自己的佩刀,這把刀,曾經也在零羽手中,不過那是為了保留清白,求自己要了他的命。
“零羽,把刀對準這里,”亮平主動把脖子上的要害移到刀尖處,苦笑道:“我足利亮平一生沒如此落敗過,說要還你債,說要護你周全,其實什么也沒做到,就憑我父糟蹋了你的清白,就足夠令我以命相還了,零羽,動手吧!”
聽著亮平悲壯的“遺言”,零羽一怔,不解地問道:“難道亮平不知道足利義教得了黑驢病,他早已喪失能力了?”
亮平一驚,離開將軍府多年了,對于父親的事,他還真的不太清楚。赤松一句話,把所有的疑問全解開了,原來,接下來的一連串事件,都源于此!
恍然大悟的亮平猛抬起頭,臉上逐漸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零羽,竟然如此!謝謝你告知我這么重要的事。我不想死了,從今往后,誰也不能再傷害你了,相信我,我保證!”
心中豁然開闊的亮平發現自己渾身充滿力量,他雙臂用力,力圖掙脫束縛,捆綁他雙臂的布帛被拉扯得“咔咔”作響。
“零羽,放開我,我不想現在就還你命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與你一同完成!”
零羽收了刀,撤身立到白馬前,笑道:“真會耍賴啊,這么快就食言了。不過,我也想留著你的命,看看你以后還會出什么糗,畢竟,看足利三爺出糗這種機會不是人人能得的。”說罷再次從白馬背上布袋里掏出食盒,這一盒里面的食物更加豐盛誘人,“雖然命可以留著,但是懲罰還是要有的,我吃,你看,足利三爺流口水的樣子,更不是人人能看得的?!?
零羽說罷真的席地而坐,打開食盒大快朵頤,直把亮平看得肚子一陣陣咕嚕亂叫。
還真是糗得厲害了!亮平雖依然懊惱著,心中卻快活得如同身后盛開的櫻花。
“哇哇!零羽你太可惡!三爺我前胸貼后背快餓死啦!信不信我連根拔了這樹!”亮平吼叫著,聽上去兇狠無比,只有零羽知道,他那是快活的吶喊。
櫻花在微風蕩漾下飄得滿天滿地,陽光在花瓣背后變幻成五彩的花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