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近澤讀初二的那年寒假,春節過后,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六開學的日子。張山澤感冒嚴重,沒能去上學,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張新民讓張近澤到學校后給請個假,張近澤答應一聲就出門走了。他先是去大安家,找到大安說張山澤感冒了,讓他到學校后給請假一天。因為大安與張山澤是同學,請假更方便。然后,張近澤又回到家里。母親劉蘭景見了,問他怎么還沒去學校,張近澤回答說這就走。接著他來到張山澤床頭,將寫好的一張紙條悄悄塞在三弟的枕頭底下,小聲跟三弟說這是送給他的一個寫字本,讓他明天上學時帶上。張山澤發燒嚴重,正迷迷糊糊的睡覺,根本沒有在意他說的話。
張近澤走出家門后并沒有去學校,而是走出村莊向南直奔十多里外的火車站——瓦窯站。瓦窯站位于新安縣瓦窯公社,那時候這樣的小站火車也停。他知道上午有火車到站,必須加快腳步趕往火車站。曾聽大人們說,徐州是大城市,是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在他的想象中,那里就像月宮一樣,充滿誘惑和神奇。在他混沌的心里,渴望到那里闖蕩一番,干什么都行,不混出個樣子就不回來。他不怕吃苦,大不了跟一群流浪孩子睡橋洞,爭地盤,去飯店撿吃的。他做了最美好的設想,也做了最壞的打算。至于具體有多么美好,他說不清楚,那是一種有魔力的模糊的美好。
早在開學前三天,想到馬上要開學了,心里發愁,怎樣才能不用去學校呢?頭腦中一個想法冒了出來,那就逃學,離開家到向往的大城市去。其實,這個想法出現后,張近澤并不是很堅決,在猶猶豫豫中度過了三天。到了開學這天早晨,看到三弟躺在床上,他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偷偷寫了一張紙條,找個機會放在三弟的枕頭底下。他是想給父母留下幾句話,讓父母放心,這樣總比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憑空消失的好。
他自以為計劃周密,頭腦清晰,實際上他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懵懂少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大城市后怎么辦,做什么?如何生存?等等這些他都沒有想,即使想了也是模糊一片,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走出再說。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么一次看似平常的出走,卻轟動了楊集公社,成為當地逃學第一人。
為了能趕上火車,張近澤加快腳步朝著火車站走去。這天如果能上火車,那就是他第二次坐火車了。
在他九歲那年的春節初八,父親帶著他去了一趟小姑家。這是當地的走親戚傳統,春節后娘家人要去接嫁出去的女子。不管能不能接回娘家,但一定要去一趟,說明娘家有人,也是說明親戚關系很好。常常是外甥或者外甥女跟著來到姥舅門上住幾天。
前面說過張新民二十一歲那年,父母相繼去世,張新民的小妹(張近澤的小姑)只有九歲。多年后,小姑嫁到江蘇邳縣南邊四十多里的一個叫下洼村的地方。小姑父是徐州煤礦的普通下井工人,每月可以回家一趟。那個年代,這算是很好的工作,是吃國庫糧的人。
張近澤來到瓦窯火車站,看見有十幾個人在等火車,他知道火車還沒到,心里踏實了。只是有些忐忑不安,畢竟是第一次獨自出門,還是逃學,心情復雜,也就不會很舒暢。終于看到火車來了,立刻激動起來,心說這家伙真厲害,轟隆隆的冒著白煙,拉著那么多人,跑得那么快。他隨著人流擠上了火車。他沒有買票,身無分文,幸好也沒人檢票。
火車上人很多,沒有座位,只能站在過道里。他很納悶,這火車上怎么有這么多人呀?這些人都干什么去呀?都是去徐州嗎?火車開動后,他的心事在不知不覺中隨著車輪的轉動而沉重起來,甚至有些后悔,自己這是在做什么呢?就像做夢一般,現在有些進退兩難了。
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火車到達邳縣火車站。他留意了一下窗外,有點熟悉,這是他五年前來過的地方,站臺進站口的房子上“邳縣站”三個字他認得。
火車又啟動后,他繼續想著心事,具體想什么他也不知道,頭腦里暈暈乎乎、迷迷糊糊。車廂里越發擁擠不堪,聲音紛雜。周圍的一切他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那頭車廂有列車員在查票,快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這位女列車員問他要票,他支支吾吾的,自己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女列車員看出他沒有買票,發覺他心事重重的樣子,不像正常出門的少年,跟前也沒有大人陪伴,就勸他在下一站下車回家吧。沒有說讓他補票,他也沒錢補票。
列車終于又停下了。在這位女列車員的好言勸說下,張近澤只好下車。下車時,他看到了列車員疑問的關切的眼神。張近澤在站臺前四下里看了看,才知道自己到了碾莊。碾莊這個地名他聽說過,今天居然來到這里,而且是被列車員趕下了車,也等于是逃學來到了這里。
碾莊雖小,名氣很大。聽大人們說淮海戰役的時候,在碾莊死的人最多。
當年黃百韜兵團十幾萬人的隊伍,從海州向西攻擊支援徐州。在新安一帶受到當地武裝和解放軍的不斷騷擾和阻擊,雙方邊打邊走來到了碾莊。最終被包圍在此地。雙方死傷幾十萬人,解放軍取得了淮海戰役東線的關鍵勝利。
由于楊集公社距離鐵路線不遠,交通也便利,沿途很多傷員被抬到了楊集,張莊的絕大多數人家都住進了傷病員。傷員們哭喊聲、哀嚎聲晝夜不斷,那景象真是慘不忍睹。
聽父親說,有的上午抬進來,下午就抬出去了。張近澤問父親為什么抬出去了?父親說沒能救活啊,都埋在公社西邊的烈士陵園里,每個墳頭底下至少埋著六七個人。張近澤想到雙方都會有傷亡,試探著問父親:這些傷員里有國民黨的兵嗎?父親說:有啊,只要是傷員都救,不分哪一邊的人。奧,是這樣啊……
張近澤在碾莊火車站附近走走看看,想象當年激烈的戰斗場面,心里涌起強烈的崇敬感和好奇心,發現這里跟楊集公社沒什么區別,不同的是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他想到自己的處境,身無分文流落至此,難免情緒低落,無心多溜達,下一步怎么辦呢?
去徐州的火車早已走了,他心里有些后悔,反問自己為什么出來,原來的所謂計劃一下子模糊了,消失了。所有的逃學理由都有些站不住腳。發現自己輕率了,沒有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思來想去,認為主要原因是自己身上沒有一分錢,如果有錢就好辦了,至少不會被趕下火車。彷徨無計中,他忽然想到了小姑。對了,先去小姑家吧,到小姑家住上一兩天,走的時候小姑肯定會給自己一點錢,這樣就有錢啦。這個想法剛出現,張近澤開始努力回想去小姑家的行走路線。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年,還是在他九歲時跟隨父親出遠門來到小姑家,張近澤在一些細節上竟然記得比較清晰。
記得小姑家在邳縣南邊,記憶中走出邳縣縣城,沿著一條大路向南走大約十幾里有一條河,花二分錢坐船過河后,順著河堰向東走幾里又有一條路,然后沿著這條路再向南走下去……來到一個公社,這個公社叫什么名,他不記得了,但記得公社的西北邊有個下洼莊,小姑的家就在這個莊上。有點像張莊到楊集公社的距離。下洼莊地勢很低,幾乎每年都會發大水。這里地處黃淮地區,靠近大運河。這里的人家蓋房子都需要墊起很高的地基,足有一人多高(大約兩米)。這是張近澤最感新鮮的事,張莊的房子都不需要這么做,甚至在整個楊集公社他都沒有見過。聽父親說,這里的田地里種的大部分是水稻,別的農作物很少,水稻相對來說更抗水淹。
現在,張近澤在碾莊,怎么去小姑家呢?沿著鐵路線往東走到邳縣嗎?那樣固然好走也好找,就是太繞遠路了,那得走到什么時候啊,他不知道碾莊距離邳縣有多遠,估計怎么著也得有幾十里路吧。他的數學成績一直比較好,記得兩點之間線段最短。他決定走斜線,從碾莊奔東南方向走。
冬天的大地一馬平川。要么是空地什么也沒種,要么是小麥田。有河溝的地方也結冰了,更多的抬田溝里大都沒有水,即使有水也早已結冰。所以走起來非常便捷,遇到小河溝,他就直接跳過去,不能跳的就小心翼翼滑過去。為了避免走錯了方向,他就看太陽。根據太陽在天上的位置來推算大概時間,再根據太陽的位置確定自己要走的方位。就這樣,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太陽偏向西邊的時候,來到一處村莊,同時也隱隱約約看到了東邊一大片的樓房和矗立的煙囪。他知道那一定是邳縣,別的地方不可能有這些,只有縣城才會有這樣的景象。
村莊邊上有一戶人家,門前干凈整潔,房屋和院落有部分磚石,一看就是家境殷實。門前空地上有兩個六七歲的小孩在玩耍,像是姐弟倆,有個老奶奶坐在旁邊。老奶奶身穿藏青色棉衣,手里拿著一枝拐杖,一臉慈祥。
張近澤感覺自己很餓了,硬著頭皮走過去,怯生生地說明來意。老奶奶終于聽明白后,沒有把他當成要飯的那樣給他半張煎餅打發他,而是熱情地招呼他跟她進屋,先是倒了一大白碗開水,又拿出幾張煎餅放在飯桌上,很客氣的讓他坐下慢慢吃。桌上有兩碟子菜,一碟炒咸菜,一碟炒白菜,白菜里好像有點肉。
張近澤盡量表現斯文地吃了兩張煎餅,喝了一碗開水,這才起身與老奶奶告別。老奶奶將他送出大門外,那親切的眼神里,有疑惑和不解。她輕輕拂去他肩頭的塵土和草葉,問他去哪里,他說去下洼莊。再問他下洼莊在哪里,他說不清楚,搖搖頭,用手指指東南方向。張近澤穿著破舊的棉衣棉褲,上身蘭咔嘰布的外套洗得有些發白,還是姐姐穿過的舊衣服。他個頭不高,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凈,一路走來,風塵仆仆,面色紅潤。老奶奶見了應該是很喜歡這個少年,因此把他領進家里,好吃好喝的款待,但不知他具體是什么情況,又不好多問。
他走一段路,回頭看見老奶奶拄著拐杖,站在家門口目送他遠去。
時間不早了,張近澤只能加緊腳步趕路。終于來到了邳縣南邊的那條大路上,看到這條路和路兩邊的樹木有點眼熟,越走越確定自己走對了,腳下走得更快,心情也漸漸好起來。他有了目標,有了落腳地。心想到小姑家過兩天,走的時候小姑自然會給自己一點錢,給五毛錢就夠自己去徐州了,要是能給一元錢那就更好了。至于小姑問起怎么是自己來了,那就只好撒謊,具體怎么撒謊,還沒有想好,實在不行就裝傻。這一路上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想個理由。小姑應該不會多想,再說了,農村的孩子沒那么嬌生慣養,隨便找個理由她就會信了吧。對,就說是幾年前來過,這次父親同意自己一個人來小姑家,當是鍛煉了。問起上學的事就說楊集開學晚。張近澤一邊走一邊計劃著,感覺還很周密的,竟然發自內心的笑了。
雖然元宵節已經過完了,白天還是沒有夜晚長。西邊天空的晚霞染紅了一片天,北方天空有烏云席卷而來,陽光也慢慢被四下聚攏的烏云所吞沒。看樣子要變天了,西北風凌冽地吹來。
張近澤加緊腳步來到大河邊,黃昏中,有一條船從對岸劃來。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河,寬約幾十米,具體叫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去小姑家必須過這條河。過了一會,船來到了岸邊,這是一條用竹篙撐著走的小木船,一次能上十幾個人。他跟著一些人一起上了船。他身上沒有錢,擔心跟他要坐船的二分錢。不知為什么,船老大并沒有跟他要過河的錢,大概看他小吧,或者以為他是某個大人的孩子。傍晚過河的人基本都是本地的村民,給不給錢的隨意。撐船的船老大和幾個坐船的人說說笑笑,一看就很熟。不一會兒到了對岸,張近澤爬上河堰,向河里看一眼,又向天空望一眼,然后快步向東走去。
河堰比較高,兩邊的斜坡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樹木,天色昏黑,已經看不清都是些什么樹,就感覺許多樹木很高大。還是五年前走過這里,那時候他只有九歲,不會刻意記住一路上的東西,也不會注意這些樹。風越刮越大了,河堰上的風好像更大更拉風,樹枝子互相碰撞著發出尖利的聲音,時而有樹枝斷裂聲。風中夾雜著冰涼的寒意,他暗暗心驚,這是要下雪的征兆啊。
天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星星和月亮,有的是漆黑的夜空和凄厲尖叫的大風。張近澤一個人孤獨地走在河岸上,心里很無助,也有些害怕,在這個陌生的高高的河堰上,四周都是嘩啦作響的樹木。早晨還在自己的家里,晚上就到了這離家一百好幾十里的地方,像是在做夢。他沒有時間多想什么,現在他只想怎么辦?什么時候才能走完這段河堰,走出這黑壓壓的樹林,在什么地方度過這個風云突變的夜晚,總不能被凍死在這寒冷的夜里吧。
老天保佑,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他彷徨無計胡思亂想的時候,隱約聽見前面幾米遠有人說話,是兩個女人的聲音。在這寒風呼嘯的夜晚上,在這樣的地方,能聽見人聲就看到了希望。他快步走到跟前的時候說話的人才發現他,她們應該是很驚訝,但看不見彼此臉上的表情。他主動跟她們說話,以問路的名義。她們很驚訝,在這樣的夜晚居然有人問路。其中一個說:“嬸子,下洼莊在哪里?你知道嗎?”顯然她不知道這個村莊,張近澤仔細分辨了一下,這是個中年婦女,具體長什么樣,實在看不清楚,似乎是留著短發。那個被叫嬸子的人,是個老奶奶,年紀說不好,也是看不清,天色太暗了。
“下洼莊在南邊,離這有三十多里路,”老奶奶幾乎不假思索,又加上一句,“應該就是那里。”
他聽了,知道自己這么走是對的,老奶奶說的話印證了自己走的路,可接下來怎么辦呢?
沒等張近澤說話,那位中年婦女問:“你多大啦?”
“十四歲。”
“你從哪里來呀?”
“楊集……”
“怎么就你自己呀?”
“我……”
張近澤無言以對,不知道怎么回答。
大概她們看出了他的窘境,估計是在家里跟父母慪氣了,獨自從家里跑出來想去小姑那里。
“嬸子,今夜有大雪,看這風刮得多大,”中年婦女不再多問他,跟老奶奶說,“嬸子,你讓他在你那草棚里住一宿吧。”言下之意,收留他一宿吧,不然這一夜還不得凍死啊。這是在替他求情說話,他在心里對這位中年婦女很是感激。可惜看不清長什么樣,真想牢牢記住她。
老奶奶稍微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別的,只說那好吧,就在我這住一宿吧。中年婦女又與老奶奶說了兩句話就走了,是向西走的,附近應該有個村莊,她的家住在那里。她中等身材,說話清爽。張近澤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走出幾步她就消失在黑夜里,無影無蹤。
原來老奶奶就住在河堰上,在前面幾米處。草棚建在向陽的河岸半腰處,背著風。草棚子沒有墻,就是用幾根木棍支撐起來,然后覆蓋上厚厚的稻草。里面也很小,只有一張小桌子,一個小板凳,還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鍋碗瓢盆。老奶奶點亮了燈。張近澤借著豆大的煤油燈光看到這些,只有一種感覺——太簡陋了。
靠里面是一張床,說是床其實就是在地面上鋪的稻草,上面加了一個稻草苫子,草苫子上沒有席子。一床破舊的棉被,有幾處露出了棉絮。灰色棉絮不再柔軟,摸上去板結成塊的感覺,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不管怎樣,對于張近澤來說,這就很好,很知足,畢竟有個避風的窩,這一夜無憂了。
老奶奶問他餓不餓,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老奶奶的話也很少,窸窸窣窣的去小鐵鍋里盛了一碗大米粥放在小飯桌上。又去拿了一張煎餅,遞到他的手里。桌上只有一碟腌咸菜,還有兩根蔥。
他用煎餅卷了一根蔥和一點咸菜吃起來。吃完后老奶奶沒有問他夠不夠,他也沒再要吃的。老奶奶邊收拾碗筷邊說:“你去那床上睡吧,過一會我家老頭子該回來了,你們倆睡在床上。”他答應著,心想明明看到鍋里還有一點粥的,怎么不說給我喝呢?這下他明白了,那點粥大概是給老爺爺留下的吧。心里不是滋味,什么也沒說就去床上睡覺了。
他太累了,估摸著算一下,這一天他從碾莊走到這里足足有八十多里。他才十四歲,僅憑兩條腿走了這么遠的路,準確地說大部分都是在莊稼地里行走。他和衣而臥,很快就睡著了。沉睡中,隱隱有說話的聲音,后來又有人到床上來擠在他的身邊睡覺。他沒有醒過來,只是有一點知覺。
他是被叫醒的,睜眼首先看到的是一位老大爺。外面天已大亮了,這時候他才看清楚兩位老人家,年紀該有七十歲上下吧,都是面黃肌瘦,滿臉皺紋。老大爺胡子耷拉到了脖子上,老奶奶有些駝背,傴僂著腰。昨晚看到她彎著腰忙活,以為是怕抬頭碰到草棚的橫梁,現在知道是真駝背直不起腰。老大爺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告訴他怎么去下洼莊,他答應了就往外走。
到了外面才知道這一夜發生了什么。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真是一望無際啊,大雪足足有十幾公分厚。隱約記起夜里老爺爺回到草棚的動靜,可惜自己當時睡得很沉,不然的話,肯定會想到“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句詩啦!此刻張近澤的心情很好,逃學的事暫時被他拋到腦后。
他向東走了一會,決定不按照老大爺說的路線走。他看到河堰下就是空曠的覆蓋了白雪的原野。毅然決然地走下河堰,來到野地里,向南偏東方向走去。他相信自己這樣走一定能行,可以少走一點路。可是這樣走是有風險的,畢竟到處都是雪,溝溝坎坎都被填平了,只能深一腳淺一腳的摸索著走。鞋子里進了雪也不覺得冷,反而越走身上越熱乎。他只有一個念頭,早點走到小姑家。不就是三十里路嗎?很快就能到。
張近澤走著走著感到肚子餓了,還有點渴。伸手抓了一把雪放進嘴里,感覺涼爽異常。想起住在河堰上的老奶奶,心想他們也不留自己吃點早飯,昨晚就沒吃飽。唉,心里不免抱怨起來。轉念一想,昨晚老奶奶是怎么睡覺的呢?草棚里沒有別的地方睡覺,只有一張床,她是怎么睡的呢?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難道是坐了一夜嗎?后悔自己早晨起來沒注意看一下,連一句謝謝的話都沒說就走了,自己太自私了吧。他們老兩口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啊,不然怎么會住在河堰上呢?怎么會住在簡陋的草棚里呢?說不定是家里的孩子們不孝順,只好離開村莊,躲得遠一點,過幾天清靜日子。但愿不是這樣的。可他們的生活太苦啦,一口飯都很寶貴,他們還從自己的嘴里省出一點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個不知來自哪里跑來的孩子。不是舍不得再給他一口飯,他們的心里肯定有難言的苦衷。想到這里,張近澤真想返回身去說一聲謝謝,他沒有這么做,他已經在雪地里走出很遠很遠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祝愿兩位老人家身體健康。
他又想到那位坐在門前看孩子們玩耍的老奶奶,一位善良的好心人,對她充滿了感激之情。至于那位列車員,是感謝她呢還是氣惱呢?自己的完美計劃被她徹底打亂了,導致自己在這冰天雪地里行走。可她的眼神和她說的話,都說明她也是一個好人,一個合格的列車員。張近澤心里懊惱,都是因為她自己才會在這雪地里受苦,可他一點也恨不起來,內心深處似乎還有點感激她。如果沒有下車,自己現在在徐州會是什么樣子呢?有吃的嗎?有睡覺的地方嗎?會被人欺負嗎?也能遇到好心人嗎?他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到徐州,接著又感到遺憾,遺憾沒能到徐州。
張近澤邊走邊想,越想越多。前面似乎出現一條路,雖然被雪覆蓋,也能分辨出來那是一條大路。路兩邊有樹,這是大路的標志。他小心翼翼過了河溝,來到大路上,順著大路繼續往南走。此時他有了五年前走過這里的印象,他知道自己快要到了,小姑家就在前頭,他的判斷很對。在大雪覆蓋下,他竟然能夠找到五年前走過的路。他沒有穿過邳縣縣城,而是從碾莊斜插向東南方,繞過邳縣,直接來到了邳縣城南的大路上。早晨走在雪地上,同樣沒有按照老大爺指點的路線行走,而是另辟蹊徑,殊途同歸。他很能吃苦也很有智慧,不按常理出牌,可惜沒用在學習上,沒用到正地方。
這時候,張近澤望著茫茫原野,輕松的心情忽然沉重起來。楊集下雪了嗎?張莊下雪了嗎?父母現在肯定知道自己逃學跑了,會難過嗎?應該不會很難過吧,家里兄弟五個,少他一個也沒什么,再說了出去又不是不回來了,只是去外面闖蕩一番。說不定會很好啊,在家里有什么好呢?每年都要挨餓……更深層的東西他沒有想到,認為自己做的對,沒有錯。實際上,他想的太簡單了,簡單的有些幼稚,根本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
張近澤離家出走的中午,由于家里的孩子多,父母沒有注意到他回沒回家吃飯。到了晚上,還沒見到他回家,父母很疑惑,讓大兒子張遠澤出去打聽,在張近澤的同學那里才知道他一天都沒去上學。這時候父母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劉蘭景更是急得大哭。很快,左鄰右舍都知道了,紛紛過來詢問。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人,大家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最后的結論有兩條:一個是他滑冰掉進冰窟窿里;另一條就是逃學離家出走了。聽到這樣的結論,劉蘭景哭得更傷心了。
外面北風呼嘯,雪花飛舞。張新民家的堂屋大門洞開,屋里燒著成捆的柴草,四周圍坐著一些人。劉蘭景坐在里屋的床上,不停地哭泣。張新民摁滅煙頭,走到院子里,望著漆黑的夜空,眼里再次流下淚水。張新明走過來拉著他的胳膊說:“哥,外面雪太大,還是到屋里吧。”
小爺忽然問一句:“二平早晨走的時候,說過什么話?有沒有做出什么反常事呢?”
站在床頭的老三張山澤聽見小爺這么說,他想起了早晨二哥走的時候好像跟他說什么寫字本的事,忙說二哥走時給了我一個寫字本。他邊說邊去枕頭邊找,果然在枕頭底下看到了一個寫字本。大家都說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打開寫字本后,一張折疊的字條從里面掉了出來。老三忙拾起來打開看,只見上面寫著:
爹娘:我不想上學,我走了,你們不要想我,也不要擔心,我會很好的。二平
只有這么幾個字,再沒別的。
大家看了,知道他這是逃學離家出走,并無生命危險,至少不是掉進冰窟窿里啦。
張新民拿過來看了幾遍,笑著笑著又流淚啦。
劉蘭景說:“這大雪天,他會在哪里啊?會不會被凍死啊?”說完又嚎啕大哭。
既然是逃學,那就想法找到。第二天清晨,經過商量后,大家決定分頭去找。其中:劉敬陽和沈星去新安縣尋找;張遠澤和張志峰(小名老虎)去古郯縣尋找;張新明去楊集公社廣播站發布尋人啟事。
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半尺見方的小喇叭掛在屋檐下。公社的廣播站播出尋人啟事后,很快整個楊集公社都知道啦,何況是連續播放了三天。幾十年來從未有過,張近澤是這里第一個逃學的人,其轟動效應不亞于一個炸彈。
大平和老虎步行去古郯縣城,回來時已經是夜晚。在雪地里走了一天的路,鞋子早已濕透。他倆坐在堂屋的火堆旁,烤著冰冷的雙腳。張新民問大兒子有什么線索,大平抹一把淚,只是搖頭。老虎也是搖頭說什么線索也沒有。
再說劉敬陽和沈星二人,在新安縣城四處尋找打聽,同樣沒有任何線索。劉敬陽站在縣城的雪地里,仰天長嘆一聲:我這個外甥會跑到哪里去呀?怎么這么不省心啊!
沈星說:“表舅,聽說新安城里有個會算命的先生,咱倆去找他算一算怎么樣?”
劉敬陽聽了,勉強笑了笑,說:“這個有用嗎?我不信這個。”
“算一下試試,看他怎么說。”
“也行,死馬當活馬醫吧。”劉敬陽猶豫著答應了。
兩人經過打聽,找到了那位算命先生,說明了來意后,開始給算了一掛,得出的結論是應該向西或者向北尋找。臨走時劉敬陽問一句:這孩子將來會怎么樣呢?他是擔心外甥張近澤這么小就很不省心,將來長大了怎么辦?因此就多說了一句。算命先生竟然說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話:這個孩子將來有出息,可能會吃國庫糧。
劉敬陽和沈星二人聽了這句話,差點沒笑哭,忍住笑說就這樣的逃學孩子還能吃國庫糧?都認為這個算命的瞎子純屬瞎說,故意用這樣的話安慰人。
走在路上,劉敬陽想起算命先生說向西和向北尋找,他和沈星分析說向西有火車去徐州,難道說他上了火車?向北是古郯縣城,難道說他跑到縣城里去了?嗯,冷靜下來想想,正常的推理也應該是這樣。算命先生說的有道理,那就先奔著這兩個方向找吧。
他倆也是晚上才回到家里。將在新安縣沒有線索的話說了,又說了找算命先生的事,也將算命先生的話說了一下。
大伙聽了,認為先去古郯縣城尋找,那里的可能性更大,明天多去幾個人,沒有的話再去徐州。
不忙著去徐州尋找有幾個方面的原因:一者,去徐州需要花錢買車票,錢是個問題。二者,徐州比古郯縣大很多,去那里尋找就像大海撈針。再者,張近澤只在九歲時坐過一次火車,他自己應該不會坐火車。
這天早晨,六七個人帶上煎餅步行前往古郯縣城。結果不言而喻,大伙累了一天毫無結果。都在想,他在哪兒呢?他會去哪兒呢?
堂屋里早已堆了一大灘草木灰,這幾天也不知燒了多少柴草。劉蘭景的眼淚都要哭干了,張新民也是一臉憔悴。
晚上,張新民又一次想到五年前帶著二兒子去過一次他小姑家,他會不會自己跑去那里了呢?可他是逃學啊,寫的那幾個字也不像是去那里。不行,不管怎么樣去看看再說吧。有魚沒魚攪一桿子,萬一在那呢?他自己去不了,他要在家里坐鎮,于是他將自己的想法跟大兒子張遠澤說了,讓他明天去小姑家一趟。而張遠澤沒去過小姑家,根本不知道怎么走。這時,旁邊的老虎說:“俺姐家距離邳縣小姑家不遠,只有十幾里路,我跟大平一起去,先到俺姐家,讓姐夫帶著咱們去小姑家看看。”
張新民聽完老虎的話,立刻同意了。
張近澤終于走到小姑家。小姑見到他一人到來,吃驚地問怎么是他一個人來。他將編好的話說了,小姑果然信了他的話,沒有多想。小姑父沒在家,已經去上班了。小表弟在上小學,跟他玩得不亦樂乎。
到了第三天早晨,他跟小姑說想回去了。從這里的公社有一班客車到邳縣,然后在邳縣坐火車就可以到瓦窯站。他期盼著小姑答應他走,然后給他一點路費錢。小姑說這么遠來的,多在這住一天吧,明天再走。他只好順從。就是這多住一天的挽留,他沒有走成,想去徐州的愿望也徹底落了空。
這天下午,張近澤還在計劃著明天早晨走的事。大門外進來了三個人,小姑聽見聲音就迎了出去。張近澤發現來人是大哥和老虎哥,還有一人是老虎哥的姐夫,也是張近澤的本家姐夫。
小姑知道這事后,氣得大哭一場。張近澤早已跑一邊躲著去了。姐夫想得周全,主動去當地公社郵局打了個跨省電話到楊集公社,盡快把好消息告訴家里。楊集公社那邊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聽說后很高興,立刻跑到張莊通知了張新民。小姑為他們準備了吃的,幾人吃完飯就上路往回返。
路上大部分積雪已經融化,路面上到處都是泥水。張近澤跟隨他們三人步行來到了姐夫家,本家大姐見他們來了,忙去張羅飯菜。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誰也不提他逃學的事。大姐家離邳縣近,跟小姑不是一個公社。在大姐家里住了一宿后,第二天早晨,兄弟三人走到邳縣上了回去的火車。
一路上,大哥和老虎哥跟他詳細說了這幾天家里發生的事,他這才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父母為他傷心至極,他沒想到父母會如此傷心難過,他把逃學出走看得太簡單啦!這幾天那么多人為他四處奔走,還在公社的廣播里發布尋人啟事,這也太丟人啦!所有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到家后,父母并沒有責備他,更沒有打罵。大話都沒有說,而是好言好語安慰他。父母心疼兒子竟至如此,張近澤更是無地自容。可他還是哭著不想去上學,最終好說歹說這才答應回到學校……
張近澤坐在青草地上,回憶這段不堪的逃學經歷,很是汗顏。
他想,現在的自己一定要重新做人。為父母、為自己、為靜靜、為所有期待自己有所作為的人。
此時此刻,張近澤痛下決心,斷然決定:回到學校,參加高考。
他想盡快將這個決定告訴張靜靜,于是站起身來,騎車直奔楊集而去。
張近澤很快來到楊集街上,卻在副食品商店門前看到這樣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