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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軍醫院小爺語深長 柏油路軍人上前線

  • 布谷聲里
  • 沂蒙恪
  • 9503字
  • 2020-11-05 00:52:14

張近澤在想,小爺說要和自己談談,談什么呢?估計無非就是說教一番,數落一頓。小爺年事已高,又在病中,說什么都聽著,老老實實聆聽教誨就是啦。

這天上午,張近澤手里拎著一包煎餅,走進軍醫院,根據父親告訴的病房號,很快找到了小爺。病房里有四張床位,每張床上都有病人。小爺的床位不靠窗戶,又是半拉著窗簾,越發顯得小爺面色灰暗。望著小爺滿是皺紋的寬闊腦門和深陷的眼窩,還有那兩撇長而濃密的眉毛耷拉在眼窩上,使人不禁聯想這是一位智慧老人。張近澤心里難過:沒想到幾日不見,小爺就被病痛折磨成這樣。此時平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昏睡,右手手腕處纏著白色膠布,正在打著吊瓶。張近澤輕聲叫一聲小爺,沒有反應。環顧四周沒看到小叔,不知干什么去了。

小爺是張莊村輩分最高的人。給人的印象是慈眉善目,性格隨和,不茍言笑。平時和藹可親卻又讓人心生敬重。小輩們見了都會恭恭敬敬的打招呼,不曾有輕率的言語。小爺做事認真,看他編的草筐就能看到人品,做工極為細密,質量經久耐用,而且有自己獨特的樣式,在集市上的眾多草筐中,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他編出來的。一個人認真做事是優點,某些時候可能也是缺點。小爺在張莊大隊干保管員的時候,就因為太認真負責吧,只做兩年多就下來了。誰想侵占集體財產的便宜,那是萬萬不行的。這樣確實讓一些人敬畏,也容易傷到人,難免有人暗中詆毀他。偏偏又趕上土地承包責任制,他的守舊思想一時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他所看管的集體財產也面臨著被瓜分,保不住,也爭不過,一氣之下就不干了。其實大隊也不需要保管員了,正好隨了大家的心。

小爺有一點讓近澤最為欽佩。就是小爺喜歡看書,知道許多軼事典故。小爺有幾本存書,大都是文言或者半文言的小說。小爺經常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坐在床頭看書,他知道近澤也愛看書,常常推薦給他看。張近澤所看的《聊齋志異》、《水滸傳》、《三俠五義》等等都是小爺家的書。今年初春,本家族老虎哥家拆老屋蓋新房子,在老屋的夾層墻中發現了一套線裝本的《三國演義》,總共是24本,紙面都已發黃,里面的文字是文言文繁體字。在小爺的鼓勵和堅持下,張近澤只好試著看下去,沒想到第一本沒看完就已經著迷了。很多時候看了一兩頁才能明白一半意思,還是越看越難以放手。到了晚上,有時借著月光看書,經常因為一大段沒看懂,就反復的看幾遍,也會為了某個字或某段文字請教小爺。

小爺還是種莊稼的好手。每年種大豆和小麥的時候,都是請小爺幫忙推耩子……張近澤正想著,張新明從門外走了進來,手里端著半盆水,水里漂著一條毛巾。低聲說:“二平來啦。”隨手將盆放在床下。張近澤聽見小叔說話,站起身來,說:“我剛來一會,小叔你出去啦。”

“你坐你的,我剛才出去洗毛巾去了。天熱,得多給你小爺擦汗。”小叔說著話,看一眼吊瓶里的藥水,這幾天他在病房陪床,睡眠不足,臉上明顯有些憔悴。

“小叔你有什么事就去忙你的,我在這里陪兩天。”

“不用,有些事你做不了,醫生說再觀察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小叔,我帶來了煎餅,足夠吃兩三天的。”張近澤指著放在床頭藥柜上的一個包裹說。

“行,煎餅留下吧,我這的煎餅正好要吃完了。”

張近澤還想說什么。病床上的小爺晃動了一下身子,眼睛慢慢睜開。張近澤忙說:“小爺你睡醒啦,小爺你感覺怎么樣啊?”

小爺微微側過頭來,半睜著眼,打量著近澤,說:“二平來啦,我沒事,你們都不要擔心。”

“嗯嗯,小爺一定沒事的。”張近澤盡量讓自己顯得輕松,“小爺,那套《三國演義》我都看完了,看了兩遍。”

“好,那書很好吧。”灰暗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是很好,古典名著就是好。”

“那就再看看吧,那是名著,多看幾遍會感覺更好。”

“二平該去上學,你不該在家務農。”張新明站在一旁說。

“小叔怎么想起說這話……”張近澤對此話題早已熟悉,兩天前張靜靜還和他說起過,今天又一次聽到,簡直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原來是張新民和大兒子張遠澤來醫院那天,張新明將張近澤半夜打架的事說了出來。幾個人都為他的行為捏著一把汗,擔心這么混下去會出大事。他們說來說去最終說到了學習上。

“這半年多時間,跟別人打架出了名,以后找媳婦都是問題。”小叔沒有正面回答,又說了句讓他感到意外的話,刺痛了他的心。

“小叔,這話說的不合適吧,你和俺爹一樣,都是老實人,我們這個家族就是因為太老實,”張近澤有些激動,說話聲音有點大,意識到這是在病房里,壓低了聲音說,“太軟弱,所以才會被人欺負,我們這個家族被人叫作汪北孫子,你也聽說過吧。”他們這個家族基本都住在大汪(即池塘)北邊,張莊人習慣上稱為汪北。家族居住位置很好,可惜給外族人的印象有些軟弱,家族內部也不夠團結,更讓外人有了可乘之機。

張新明被他的話堵得啞口無言,想說點什么,卻伸手從上衣兜里掏出香煙,想起這是在醫院,又放了回去。

“家族里要是有幾個不怕事的人,就沒人敢欺侮,”張近澤想起一些事心里就惱火,變得能說起來,“我算是看透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們不惹事,但不能怕事。”

小爺咳嗽兩聲,沙啞著嗓子說:“二平說的在理,就是有點偏激。你想沒想過,這些年沒能硬起來,原因是多方面的。”

小爺讓把枕頭墊高一些,身體斜躺著,這樣舒服些。調勻呼吸后,說:“我們不是望族,在農村家族大,里外有人,那就不會被人欺負。你看看,你小叔和你爹都是三代單傳,那幾家好一些,可也是散沙一樣不能成器……唉……怎么硬,怎么跟別人爭……你還小點,將來你會懂的。”說完這些話,小爺又連連咳嗽幾聲,面色灰暗。小爺有心臟病,低血糖,長期營養不良,這次來醫院希望能治好。張近澤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時說這些話。小爺說沒事的,你心里想說什么盡管說出來。

小爺的話,張近澤無言以對,這是他沒想到的,或者是沒有深想過的。心想小爺一直以來都是沉默寡言,即使每天背著個草筐走在路上,也要保持一副長者的尊嚴,這是不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呢?

是的,也許是自己還小吧,過些年可能會改變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將來的人生是什么樣子,自己很難預測,但愿不會像小叔說的那樣,因為自己打架出了名,壞名聲在外,連個媳婦都難找。家里兄弟五個,將來都能結婚成家是父母的最大心愿。張近澤在家務農一年多,經歷了許多事,對人生有了深層的理解,更有困惑和迷茫。已經意識到必須找出一條路,改變自己的人生困境,可是出路在哪里?他多次問自己。

小爺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張新明忽然問了一句:“二平今后有什么打算?”

“在想啊,還沒想好。”張近澤說。心想小叔今天怎么啦?總是出乎意料說出一句讓人糾結的話。

“二平,這些年我也注意觀察過,在你們這一茬人里,你是上學的好苗子,別浪費了青春好時光。”小爺睜開眼睛,語重心長地說。

張近澤做夢也沒想到小爺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張近澤不知道說什么好,小爺也是獨具慧眼嗎?最近幾個月陸續有人說自己該去上學,這是巧合還是天意?自己真的該重新回到學校去學習嗎?

一時間誰也不再說什么。小叔在一邊觀察著輸液的管子,眼見要輸完了,走到門口叫護士。很快,護士進來拔下了針頭,收起了空瓶子和輸液管,交代幾句就出去了。暫時停止輸液,小爺恢復了自由。

在張近澤心里,他們是很親很親的人,小爺的話觸動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確實感覺到時光易逝,自己這么日復一日的混不是辦法,這是浪費青春,虛度年華。他想說點什么卻不知怎么說,想安慰小爺幾句又沒找到合適的話語。

他想起張靜靜說的話:這是他人生中的大事。張近澤一邊肯定另一邊否定,心里就像墜著一塊大石頭,眼睛望著小爺,似是自言自語:“我能行嗎?”

小爺微閉雙目。他年紀大了聽力不減,張近澤的聲音很低,卻聽得真切,似乎一下子來了精神:“你能行,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你知道吧。”

張近澤聽到小爺說到浪子,心里有些不痛快,心想我怎么就成了浪子啦?但還是點點頭。

小爺又說:“周處除三害的故事也聽說過吧。”

“小爺,其實應該是周處除兩害,他除了一只老虎和一只蛟龍。”張近澤心想小爺真行,又把自己當成周處了,自己有那么不堪嗎?

“加上他不就是三害了嗎?是他改變了自己,重新做人……對吧。”

“嘿嘿,對對,這樣算是除三害,是我糊涂了。”這是小爺糊涂了呢還是自己糊涂呢?張近澤苦笑了一下,只好賠笑附和,“小爺說的對。”他從來不敢忤逆小爺,在醫院里更是只有聆聽教誨。

張近澤站起身來,心里有些不服,又俯身在小爺耳朵邊說:“小爺,我不是浪子,我更不是周處,我沒做過壞事,雖然打過幾次架,可我不認為是做壞事。”

“唉,好事也能變成壞事,也知道你不會學壞,可你能管住別人的嘴嗎?莊戶人家看重的是安分守己,你得改變自己,一定要改變。”小爺顯然有些憂心忡忡,說完這幾句話,又閉上眼睛。

“一定要改變,就是要回學校復習參加高考嗎?小爺,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什么意思?什么其一其二的?”張新明好奇地問。

“我畢竟離開學校一年多了,有些知識都忘記了,本來就沒有學得扎實,能不忘記嗎?更關鍵的是有的課程我需要從零開始。”

“有志者事竟成!”小爺努力坐起來,近乎一字一頓地說。

張近澤想笑,卻笑不出來。小爺竟然把蒲松齡的銅條銘志也搬出來了。他記得在《聊齋志異》的扉頁上,寫有這樣的一段話:“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這是蒲松齡用來激勵自己發奮學習,努力著書的一副對聯。

中午吃飯的時間到了,小叔張新明服侍小爺吃飯,張近澤也在旁邊幫著端茶倒水,然后他和張新明一起吃煎餅。

飯后,張近澤站直身子,說:“小爺您睡一會吧,我這就回去了。”小爺點點頭,沒說什么,目光里滿是期待。

張近澤往外走的時候,說:“小叔,有需要我回去跟小奶說的話嗎?”

“后天家里來人的時候把俺家的平板車拉來……”

“行行,這樣小爺就能坐在車上回家了。”張近澤明白小叔的意思,爽快地說。

“對。”張新明肯定地說。

張近澤走出病房,朝著醫院大門方向走去。邊走邊想小爺說的話還蠻有深意的。是啊,小爺說的那些道理,不能不深思。的確,堵不上別人的嘴,好壞就在別人茶余飯后的閑談間,農村人的唾沫能淹死人,人言可畏啊,說什么的都會有。小爺的話不是危言聳聽,真要是那樣,自己這輩子就算完了。他感覺到后背發涼,在這樣炎熱的夏天,竟然會后背發涼。是醫院里涼快還是自己后背出了冷汗?“一定要改變自己”、“有志者事竟成”,小爺的話猶在耳邊。

走出軍醫院的大門,不遠處就是南北大路,這是一條省際柏油公路。古郯在北,新安在南。軍醫院距離新安縣城只有六七里路,屬于江蘇新安界內。張近澤騎上自行車按原路返回,沿著大路向北走去。

剛到大路上,就看到沿路許多汽車停在路邊,仔細看都是深綠色的帶棚軍車,車上車下都有士兵。張近澤心里好奇,這么多軍車啊,這是干什么呀?他發自內心的羨慕那些能去當兵的人。

“喂喂喂,這位兄弟,你停一下。”張近澤似乎聽見有人在叫,以為是叫別人,也就沒有停,繼續不緊不慢的蹬著自行車。有軍人伸手示意一下,這才知道是在叫自己,他停下自行車,轉過身來,果然有幾個解放軍朝他招手。

張近澤推車來到跟前,一臉疑惑:“解放軍同志,是叫我嗎?”

“是的,兄弟,就是叫你。”其中一個解放軍滿面笑容,看樣子年齡比張近澤大不了幾歲。

張近澤剛要說有什么事嗎?另幾個解放軍戰士,熱情招呼,示意張近澤一起吃瓜。原來,在一輛汽車旁邊的陰涼處,有一個大布袋子,袋子上放著一堆燒瓜,他們正在吃著,看樣子已經吃了不少。

看到這些深綠色帶白條紋的燒瓜,知道這種瓜甜脆爽口,特別是瓜瓤很甜。他很少吃這樣好的瓜,每年夏天父母能買回來一次就不錯了,一般也就是買兩個瓜,每人吃一小塊就沒了,等于是嘗嘗鮮,也算是這一年吃瓜了,更多的是一年都不會買一次。夏天,在墨河里玩水的時候,經常從上游飄來瓜尾巴,都是別人吃剩下的,還有小魚兒追逐嗦食。張近澤就會游到跟前抄起來,看看能不能吃,有的還可以啃兩口,味道就不用說了,運氣好的時候,比較甜,更多的時候是苦的,甚至是變質的怪味。

“我們買了不少瓜,想請你一起吃怎么樣?”一個軍官模樣的戰士一臉和氣。

“這是我們班長。”另一個戰士說。

張近澤接過班長遞過來的瓜,說一聲謝謝,就咬了一口,說:“這是我今年吃的第一次瓜。”班長笑了,說:“那你就多吃點吧,我們也是第一次吃。”

“吃這一個就夠了,”張近澤邊吃邊說,盡量讓自己保持淡定,不能流露出饞嘴貪吃的樣子,“小時候我跟幾個同伴偷過生產隊的瓜。”

這些解放軍戰士聽他這么說,個個都笑了。特別是來自農村的戰士,笑得更開心。

“小時候我也偷過生產隊的瓜。”

“我也偷過。”

“算我一個,我也有過,哈哈哈。”

“哈哈哈……”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心靈的共鳴是最讓人開心的事。張近澤一句話勾起了大家許多美好而又快樂的回憶,也勾起了他自己的一段回憶。

其中有一次偷瓜的經歷張近澤記得最清楚,還是在他十二歲那年的夏天,一群孩子在莊里的小學校院子里乘涼,到了深夜,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想去偷瓜,既然有帶頭人,于是絕大部分孩子舉手響應。很快,十幾個孩子就出發了,其中就有張近澤。生產隊的瓜地就在小南河北岸,大渡河旁邊。夏天雨水多,這兩天河水泛濫,大渡河沿有個小豁口,河水順著豁口流到抬田溝里,曲曲折折環繞瓜地一大圈后又流進了墨河。瓜地周圍都是莊稼,有大豆、玉米、還有紅高粱。

深夜的天空黑沉沉的,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彌漫著悶熱而又潮濕的空氣,隱約透出絲絲涼意。青蛙等喜歡在夜晚活動的小動物歡快地唱著歌,此起彼伏。一群人光著腳穿行在高粱地里,個個貓著腰小心翼翼的,仍然不可避免地擦碰到高粱秸,高粱葉上的雨水混合著霧水打濕了身上的背心和褲衩,高粱花落在頭上、脖子上,濕漉漉的、黏糊糊的粘在皮膚上,腳下的泥水發出噗嗤噗嗤的響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驚動了附近的青蛙等,紛紛禁聲,蹦蹦跳跳的逃開,不一會兒又開始了新的合唱,融入進四面八方的天籟中。

再穿過一片玉米地,終于摸到瓜地旁邊了,過了抬田溝就可以下手摘瓜。在玉米秸的掩護下,這些人都趴在溝邊,往瓜地里觀望。張近澤緊挨著張志賢,張近澤小聲說:“溝里的水太多啦。”“這水有齊腰深,下水的時候動靜盡量小點。”張志賢剛說完,那邊有人開始陸續下水,俯身游過了溝,爬進了瓜地。其他人也不甘落后,一個個都過了溝。

瓜地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張近澤感覺這聲音太響了,心里有點害怕,擔心驚醒了看瓜人,被逮住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發現瓜棚那里沒有任何反應,也就大膽起來,趕緊找瓜,終于找到了兩個瓜,從瓜秧上拽下來后,一手拿著一個就往抬田溝邊跑,就聽見抬田溝里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在這深夜里,響聲非常大。張近澤有些慌亂了,就聽見帶頭人說:“你們下水的時候輕一點呀,別朝水里跳啊!”他也想說,可又不敢說出聲。等他過了抬田溝,大伙早已跑進了玉米地。只好趕緊在后面追趕,來到高粱地的時候,不知怎么的,走著走著就聽不見前面的聲音了,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張近澤小聲喊道:“你們在哪呀?”連喊幾聲沒人應答,回應他的只有各種蟲兒的鳴聲。在這兩三米高的高粱地里,到處是黑乎乎的,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怎么辦?他知道自己跟錯了方向,迷路了,心里慌亂起來。他站在原地冷靜一下,告訴自己必須走出去,走出這片高粱地。向四下里觀望了一會,大著膽子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走。幸運的是在恐慌感越來越大時,忽然,透過高粱地,看到遠處有一絲光亮!在這漆黑的高粱地里,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孤立無助近乎絕望的時候,這束昏黃的亮光簡直就是指路明燈啊!張近澤知道自己該怎么走了,不顧一切地直奔有亮光的方向走去。

沒錯的,他走對了,向著有亮光的地方走是正確的。

那是張莊村頭一戶人家夜里起來看看牲口,由于天黑,這才點亮了煤油燈。無意中幫了張近澤的大忙,等到他回到小學校里的時候,大伙見到他都忙過來問長問短,張志賢道歉說:“嘿嘿光顧著自己跑了,忘記你了,等到想起來就看不到你了。”

其中一人說:“我們正準備去找你呢。”

“是啊,你再晚來一會我們就去找你了。”

那個歲數最大的說:“哈哈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近澤吃個瓜,我這個可甜了。”說著遞過來半個燒瓜。

張近澤受此驚嚇,什么也不想說,接過來就吃。

“這瓜好吃吧。”班長的話打斷了他的回憶。

“好吃啊,這是我最喜歡吃的瓜。”張近澤羨慕地看著這些解放軍戰士的軍帽和領章,說:“當兵真好,還有瓜吃。”

“我們要去南方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臨走前想吃一個這里的燒瓜。”一個戰士幽幽地說,張近澤發現他決絕的目光里隱約暗含著冷酷和殺氣。這是在戰場上才有的,或者在和別人打架的時候也會有這樣的心理,全在眼睛里流露出來。

“天知道能不能回來,也許再也吃不上甜瓜了。”另一個戰士有些傷感,狠狠咬一口瓜。“真甜啊,兄弟們都多吃點吧。”

“別說些喪氣話,咱們一定都能平安回來。”見此情景,班長很想鼓舞一下士氣,“回來后我還請你們吃甜瓜!”班長操著一口濃重山東口音,目光透出冷峻和堅毅。

“你們是從山東過來的嗎?我是山東人,我家就在古郯縣楊集公社,離這里很近。”張近澤對這位班長很有好感,他說話的聲音跟自己很像,不像那幾個戰士明顯不是本地口音。

“不是,我們屬于南京軍區,不是濟南軍區。”班長說。

“這不是軍事機密吧。”張近澤笑著說。

班長笑了:“這不是機密,我們的營房在江蘇地界,當然是南京軍區了。”班長又補充一句,“你要是問我們的部隊番號這肯定不會告訴你的。”

張近澤點點頭,裝作很懂的樣子,“你們是去南方打仗嗎?聽說邊境上還在打仗。”

“我們是去守護邊境,不一定打仗。”班長說。

“狠狠地打那些狗東西,俺莊的四蛋就是在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張近澤咬牙切齒地說,他想起四蛋就為他憋屈,還沒有見到敵人就被炸死了。還想起了參軍入伍的步興光,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去前線為四蛋報仇。

“你們莊上也有犧牲的同志啊。”一個戰士說。

“有啊,他是俺們公社唯一犧牲的人。可惜我沒有去當兵,不然的話,我也要上前線。”

“兄弟好樣的!你可以來參軍啊,我看你這身體就很適合。”班長說。

“我在去年就報名了,體檢都合格,就是眼睛有點近視。”

“眼睛近視那是不行,這一點部隊要求比較嚴。”

“真可惜了。”

“是的,當時他們也說可惜了。我也不知道眼睛是怎么近視的。”張近澤參軍不成,心里雖有不甘,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這就是自己的命運吧。

“你眼睛近視,是不是喜歡看書?”這位班長友好地看著張近澤,問道。

“是的,我是喜歡看書,還在月光下看過,但是不喜歡學習。”張近澤實事求是回答。

“我就說嘛,不然怎么會近視,就是在昏暗的光線下看書時間久了影響了你的視力。”

“我以前不知道這樣看書會近視,以前不知道啊。”張近澤很懊惱。

“你這么喜歡看書,怎么不去考大學啊。”

“我……”張近澤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心說又一個這樣說話的。

“是啊,你應該好好學習,去考大學啊。”

“你是高中生吧。”

“看你長得很斯文,一定是大學生的苗子。”

“我是初中生,所以我只能來當兵,不然我也去考大學了。”

“你呀只適合扛槍。你想大學大學沒想你。”

這些解放軍戰士們七嘴八舌,說說笑笑。

張近澤一下子應付不過來這些戰士的話語,笑著說:“其實我很羨慕你們能當兵,如果能和敵人真刀真槍打一仗那才過癮。”張近澤真心羨慕這些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戰士,由衷地說出肺腑之言。

“同志們,弟兄們,我們應該學習這位小兄弟,就為了他說的這個話,咱們也要爭取立功當英雄!”班長大聲說道,拳頭在空中揮舞著。班長利用張近澤的話,抓住機會借題發揮開始動員和激勵戰士們。

“絕不做縮頭烏龜!”

“是英雄還是狗熊,戰場上見!”幾個戰士應聲說道。

張近澤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話還能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班長這么一說,反而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了。

遠處傳來哨音,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揮著手,部隊就要出發了。張近澤心想怎么不吹軍號呢?可能是在公路邊上的緣故吧。他不是部隊上的人,只能這么猜想。

“兄弟,你把這幾個瓜都拿走吧,我們要出發了。”班長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要!”張近澤連連擺手,不肯收下,“我不要,你們帶在路上吃吧。”

“兄弟,拿走吧。”班長誠懇地說,“我們下一站到南京會有更好吃的東西。”

“越朝南走,瓜果越多,好吃的東西越多。”一個戰士站在汽車上說。

“兄弟,你快拿著吧。”

“再見了,兄弟。”

“再見,再見。”

“兄弟,再見啦!”

……

戰士們紛紛上車,招手揮別。

張近澤眼看著汽車緩緩起行,也是連聲說再見,不停地揮手,心里默默祝愿他們凱旋歸來,平安歸來。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張近澤的眼睛里不知不覺有些濕潤。他想起南斯拉夫電影《橋》中的一首歌: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

目送他們遠去,直到所有的軍車都走了,這才彎下腰,將五六個燒瓜裝進袋子里,放到自行車上。

下了省際柏油路,拐彎向西就是去楊集公社的那條沙土路,走了一段后,張近澤心里還在想著那些解放軍戰士,浮現出一個個年輕而又充滿朝氣的笑臉。張近澤心情復雜。走到一棵枝葉茂密的楊樹下,停下車子乘涼。

路兩邊都是稻田地,水稻長勢喜人,遠近都是綠油油的一片。有幾個農民帶著斗篷在稻田里慢慢走著,時而彎腰。張近澤知道這是在搜尋混雜在水稻里的稗草。這個活計他在姥姥家干過,稗草很像稻子,需要仔細辨認。忽然傳來幾聲“布谷,布谷”的叫聲,這是稻田里的布谷鳥受到驚嚇,向空中飛去。張近澤急忙順著聲音搜尋,布谷鳥像箭一樣掠過,轉瞬不見蹤影。

張近澤很喜歡布谷鳥的叫聲,簡直就是純粹的天籟之音。這聲音是那么的親切、祥和,就像是在與他對話。在他心里,布谷鳥是似曾相識的好朋友,非常渴望見上一面。

現在,又一次聽見“布谷布谷”的聲音,同他的心靈產生一種強烈的共鳴,對人生的感悟陡然增加了幾層。“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只有在春天播種,辛勤的勞作,秋天才會有收獲,這道理很簡單。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靜靜期待的眼神,小爺苦口婆心的說教,解放軍同志的善意……還有在他打小工的時候那位女主人的勸說。所有這些他沒有理由不去認真思考。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必須做一個決斷。是的,也許回到學校才是自己人生最好的道路,他清楚這條路有希望,但更有艱難,自己只有迎難而上。

他知道如果走這條路,就需要全力以赴,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有人說讀書很苦很累,可這對于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他從來不怕吃苦受累,他需要的是跨出這一步的勇氣。開弓沒有回頭箭,就像戰士上戰場,要有勝利的決心和意志。“十年面壁圖破壁,難酬蹈海也英雄。”好吧,那就爭取破壁,哪怕撞個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想至此處,心中慨然,大有英雄氣概。

現在,他內心的天平基本完全傾向回到學校,只是他的心里還有三道坎必須跨過。

第一、別人會怎么說自己呢?現在不得不在乎別人的言論。

第二、現在學校有英語課程,這是個難啃的骨頭,他需要從零開始。

第三、在初二的時候,逃學轟動了整個楊集公社。現在都高中畢業一年多了,卻又進學校,這對他的精神沖擊很大。

關于第一個坎,他可以不太在乎別人的言論,正如一句名言所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一旦決定下來,就要排除一切干擾頑強地走下去。

第二個坎,著實讓他有很大的壓力,要知道那幾乎是要從零開始的新課程。他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毅力。好在他有一個很好的學習條件,那就是舅舅劉敬陽。劉敬陽是六十年代大學生,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但他有個喜歡看英語書籍的愛好,等于是英語一直沒有丟下,至少教張近澤毫無問題。張近澤小時候在姥姥家的雜物間找書看,還看到過幾本英語課本。那都是劉敬陽以前學的課本,他還有一本英文版的《呼嘯山莊》,張近澤也曾翻看過,但是一點也看不懂。因此,如果進學校,必須找舅舅學習英語,這樣才能快速提高和追趕。

前兩個坎基本都能過,唯獨第三個坎對他的沖擊最大,這段時間經常回想那段往事。要知道他是出了名的不想上學,還逃學,而今天卻又要主動走進學校,簡直是自己對自己的莫大的諷刺。

張近澤坐在樹蔭下的青草地上,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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