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張近澤去楊集街上把自行車重新焊接一次,并要求矯正好再焊接。車子修好后,感覺似乎好騎了些,不再那么發軸了,心想還真是壞事也能變好事。
回到家里,父母已經去玉米地追施化肥了。張近澤換了身干活的衣服,騎車直奔玉米地。下午他又去割草喂養牲口。在農村,只要眼里有活,總有忙不完的事。在他去割草的路上,看到一輛平板車上拉著一套放電影的設備,打聽后得知晚上在梁柱村放電影,片子是《少林寺》。張近澤心想怎么又是少林寺電影?心里雖然這么想,還是決定去看。對他來說,這部電影百看不厭。再說,這段時間心情不好,閑著也是閑著,只要有電影看就行,只當是放松自己。
梁柱村在周莊北邊,離張莊較遠,大約五里多地。天還沒黑他就騎上自行車走了。到那才知道,晚上是放映兩部電影:一部是《少林寺》,另一部是《紅牡丹》。看完電影已近半夜。剛散場時,路上人多,走著走著路上行人越來越少,過了周莊,發現就剩下他一人了。張近澤獨自騎著自行車往家走,路兩邊莊稼地里的玉米都要長到半人高,黑黝黝一片。抬頭看見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月朗星稀,銀河璀璨。此時他走在路上,并沒覺得害怕,反而想好好享受這靜謐的夜晚。他對方圓十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這條鄉間小路不知走過多少回,騎車走上十幾分鐘即可到張莊。張近澤想起去縣城的那條公路,聽說幾天前有人在夜晚打悶棍搶劫行人。他慢慢停下自行車,思考片刻,又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跑起來,到了張莊村頭并沒回家,而是掉頭向南直奔楊集公社,然后走上了向東去的公路。這條路他太熟悉了,只要去新安縣必然走這條路。
張近澤邊走邊想:打悶棍的人肯定是突然偷襲,從前面或者后面偷襲。還有一種可能是將棍子插進自行車輪子里,卡住自行車,使人摔倒在地。針對可能出現的情形,他都做了應對的心理準備。因此,他對路兩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很警覺。萬萬不能被人一悶棍打倒在地,那可就太慘啦。自己受傷不說,家里這輛來之不易的自行車也要被人搶走,這樣的損失無法承受。可他決意要來走這一趟,只想找人打一架,排遣心中的郁悶。
張近澤確實很郁悶。最近這段時間,先是因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了九天;出來后聽到張小榮意外去世的噩耗;他想學的瓦匠又因為陳偉沒有活干而終結;賣過幾天冰棍和鮮桃,接著準備去賣大蒜。難道說這就是自己的生活嗎?內心深處常常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
他慢慢蹬著自行車,回想這一年來的經歷。他最大的缺憾是沒能去當兵,現在想起來仍然耿耿于懷,恨自己怎么就近視了呢?自己的人生算是被這近視倆字耽誤了。
一樁樁一件件就像放電影一般出現在腦海中。
諸多事情糾結于心,像有一團火焰,只想噴發出來。他想:無論是自己打了對方,還是被對方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舒服。
張近澤走出五里多路,過了柳溝河,開始不緊不慢地蹬著車。這里正是最容易出事路段,他集中注意力,不敢有絲毫大意。
這個夜晚沒有讓他失望。正走間,右側路邊的一棵樹后黑影一閃,忽地感覺一股勁風掃來,意識到真的遇上了打悶棍的人。來不及多想,急忙俯身趴在車上,腳下用力蹬了一下車子,竄出數米。棍子沒有打著他,僅僅蹭到了后座上。張近澤已經跳下車子,心里有些緊張,他暗示自己保持冷靜。發現車前不遠處也轉出一個人,前后各一人向他靠近,竟然都穿著一身黑衣。這讓張近澤想起《三俠五義》小說里夜行人的裝束,這兩人也真是算計周全??吹剿麄兪掷锔髁嘀桓髯?,自己若是赤手空拳對付他們,肯定要吃虧。忙去解下自行車橫梁上綁著的槐木棍子。他是用兩根布條系的活扣,伸手一拉就解開了,非常簡便。自從三中送給他這根棍子,一直愛不釋手。一次無意中發現這根棍子綁在橫梁上長短合適,即不難看也不影響騎車。只要是他騎這輛自行車就喜歡將棍子綁在自行車橫梁上。今晚看電影前,他就想到帶上這根棍子,萬一有什么事,也能應急。不曾想真的就要用上了。
張近澤掂著手里的棍子,借著月光,看到這兩人手里的棍子至少有一米半長,心里盤算著怎么對付他們。是的,打的時候必須貼身靠近,避其長,揚己短。其中一人說話了:“你把車子放下走吧,我們不打你?!?
之前張近澤走上這條縣級公路的時候,只想找人打一架。也曾想過就像電視劇《武松》那樣,為民除害,這只是一閃念而已,還在心中暗笑自己怎么能和武松比呢。這輛自行車很重要,它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故事,怎么可能輕易讓別人搶去?眼前更像是為了保護自行車而戰。張近澤怒氣上涌,只說:“有本事就來吧?!彼雷约簞輪瘟?,不知道對方的底細。在這樣的夜晚,雖然皓月當空,可畢竟不是白天能看得清楚。對于這種亡命之徒,無恥之輩,只能以狠制狠,先發制人。狹路相逢勇者勝!眼看這兩人在一步步走近,雙棍齊舉。張近澤突然竄出,手中短棍連連揮舞,指東打西。一陣棍棒碰撞聲夾雜著沉悶的呼痛聲,在這寂靜的深夜里傳出很遠?;鞈鹬校瑥埥鼭蓪⑵渲幸蝗耸掷锏墓髯哟虻粼诘?,飛起一腳將他踹倒。另一人舉棍打來,后背挨了一棍,回頭發現棍子又一次落下,忙用手里的短棍架開,左手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在這樣的夜晚,遭遇到打悶棍的強人,只有拼死一搏。為了自己和自行車,他已是豁出去了,出手極為狠辣。棍棒揮舞,拳腳相加。他充分發揮自己練武的三字訣:“快、準、狠。”今晚算是肆無忌憚的的做到了??墒牵吘箤Ψ绞莾蓚€人,又是在深夜,相互看不清楚,無法做到眼明手快,亂棍之下自己身上也挨了幾棍,好在沒被打中要害部位。
這條七八米寬東西走向的公路兩邊都是樹。此刻有一半的路面在樹影里,另一半被充分暴露在月光下。三個人在這樣的路上你來我往,棍棒齊舉,拳腳并用,不時傳出呼喝聲。
又打了一會,那兩個人再也站不起來繼續打。一個抱著頭,另一個雙手托著腿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其中一個哀求說:“好漢,別打了,我們服輸,我們服輸。”
張近澤看他倆這副樣子,停下手,感覺到自己的腿上和后背隱隱地疼。伸手捋一下頭發,才知道自己的頭上也鼓起一個包。不管怎樣自己打贏了,自行車也沒被搶去,心里暢快,說:“還要我的自行車嗎?”
“我倆今晚栽了,能放我們走就很感謝,哪還敢要你的自行車?!?
“算是說了句人話。實話跟你們說,我最近心情不好,今晚就是想找人打一架,還真就被我撞上了?!?
“我倆倒霉,第二次出來干這個就被打成這樣,以后再也不干了。”
“挨打也比進派出所好,是不是?我在那里面呆過,你們想不想進去?”
“讓我們走行嗎?求你讓我們走吧?!边@人苦笑了一下,有氣無力的哀求他。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臉,那笑容一定很勉強也很難看。
張近澤不想跟他們廢話,揮揮手,說:“走吧。”轉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車。
在他推車向西往回走的時候,看到一人勉強扶起另一人,拄著一根棍子搖搖晃晃向東走去。
四周恢復了平靜,微涼夜風吹過,送來陣陣蛙聲。樹影婆娑,月亮已經走到西邊天空,已經是后半夜了。
張近澤走了一段路,這才停下來,從衣服兜里掏出那兩根布條,將短棍系在自行車大梁上。
他想騎上自行車,感覺小腿很疼,身體疲憊,蹬車子有些費勁,只好推著車子走。身后閃過手電筒的亮光,光柱連續晃動幾下。張近澤很擔憂,會不會是對方接應的人來了呢?真是這樣麻煩就大啦。自己受傷,也沒有力氣再打。他想騎車快點走遠,上了兩次才騎上車子,速度明顯不如來時。過了一會,發覺身后的手電光又在晃動,根據亮度判斷來人越來越近,知道自己跑不掉也躲不開,只能硬著頭皮準備對付趕來的人。
聽見身后自行車輪子發出的沙沙聲,張近澤知道來人也是騎著自行車,干脆下車站在路邊。在雙方交錯而過的時候,他看到是三個人。在手電光的晃動下,根本看不清對方,而對方卻很容易看清他。其中一人忽然說:“咦,這不是近澤叔嗎?你怎么在這?”
從聲音中,張近澤聽出是一個很熟悉的人,對!這是大安,張大安。來人都停下了,果然是大安和張志賢,還有一人是志賢的表弟呂家樹。張近澤虛驚一場,這下徹底放松了,不用有任何擔心。三人見他這副樣子,走路有些瘸,臉上還有點血污,追問發生了什么?忽然間遇到大安等人,而不是對方的同伙,張近澤非常高興,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他實話實說,簡單講述了一下經過,問他們是不是遇到了兩個受傷的人,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遇到了,還說那兩個人傷得很重,其中一人臉上在流血。張志賢一拍大腿,吃驚說:“啊呀,我們三個迎面遇到他們,還以為他們被人打了悶棍,我們還好心下車幫他們包扎一下,哪知道他們就是!”
三人非常佩服張近澤,竟然敢在深夜獨自來到這段路上,別人躲還來不及呢。大安更是嘖嘖稱贊,說:“近澤叔也就是你,我可不敢。”張志賢的表弟也是贊不絕口,說自己就是別人給個膽子也不敢。張志賢一手搭在張近澤的肩膀上,說:“兄弟,以后可不能這么干啦,太危險!”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壯實得像頭牛。”張近澤說。
“那也不行,這不是身體壯不壯的事,一個人太冒險?!睆堉举t認真地說。自從小榮出事后,這些天張志賢好像換了一個人,說話不多,即使說了也大都是比較和軟的語言,沒有以前那種剛硬的感覺。
“咱們人多不怕,關鍵是有志賢叔。”大安說。
呂家樹似乎恍然大悟,說:“難怪問他們的時候,說話吞吞吐吐的?!?
“是啊,真沒想到他們就是打悶棍的人。”大安很感慨。
“我們全靠這手電筒不停地在路上照射,壯膽?!眳渭覙浠蝿又蛛娡舱f。
“打悶棍的人太可惡,打死活該?!贝蟀矐崙嵉卣f。
“那兩個人長什么樣?”張近澤想知道這一點。
“長什么樣沒看清,年齡跟咱們差不多大?!贝蟀不叵胝f。
張近澤自己也受了傷,現在漸漸平復下來,已經沒有剛打完時候的快感,不想多說這件事,問他們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原來他們每人馱了兩大袋子大蒜到東海那邊去賣,每斤可以多賺五分錢左右?;貋淼穆飞?,大安的自行車輪胎漏氣了,只好推著走。終于找到一個修車的地方,補好了輪胎,天已經黑了。在夜晚,沭河邊沒有渡船,只能繞走很遠的路,來到新安縣沭河大橋,過了橋,三人停下吃點煎餅,又休息一會,炎炎夏日,也不用急著趕路。他們早已聽說柳溝河到大辛莊這段路有人打悶棍,因此經過這段路的時候,都非常小心謹慎,張志賢的表弟拿著手電筒不停地晃動,即給自己壯膽又嚇唬壞人。
張近澤聽了他們這一天的經歷,告訴他們說自行車修好了,下次再去東海,想著叫上他一起去。張志賢爽快答應。
即將走到楊集的時候,張近澤想到這件事不能傳出去,否則不知道別人會怎么說,于是叮囑他們不要說出去。三人都笑著答應表示保密。
到了楊集街道,呂家樹跟他們分手后,獨自回家。張近澤等三人一起回到張莊,村莊里傳出一陣公雞打鳴聲,已經雞叫頭遍啦。
到了家門前,張近澤使出自己從小練就的本領,找到一根細小的樹枝,輕輕撥動門栓,不過數下就打開了大門。他知道這是家里人特地為他留的門,沒有在里面的門栓上頂住一根木棍。
進家后,張近澤悄悄走進那間小黑屋,屋里兄弟們都在呼呼大睡。
他躺在床上,身上隱隱作痛,還好,并不嚴重。他打傷了別人,自己也受傷,心里卻是痛快的。一時沒有睡意,腦子里都是打斗的場面,冷靜下來后暗想,自己這是干什么呢?是不是很不值得?他想到小說中一些行俠仗義的故事,自己這也算是行俠仗義吧,算是為民除害吧??墒前胍估镒约阂粋€人走在路上,萬一有什么不測怎么辦?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呢?誰理解自己呢?誰會說自己好呢?轉念一想,既然是行俠仗義,那就是隱姓埋名的好漢,不為名利,不管結果,只為一時的痛快。既是俠士,那就仗劍走天涯。快意恩仇的活,轟轟烈烈的死,豈不快哉?正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張近澤在這么胡思亂想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