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站著一個頭發斑白的老頭,看上去老頭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他的下巴上長著彎曲的胡須,身材干瘦,透過他單薄的上衣,可以看到衣服下面精瘦的肌肉。
見他們走進寨門,這老頭朝貴四點了點頭,緊接著他的目光就落到了林松林柏他們兩個人身上。
“貴四,今日你怎么回來的這樣早,劫到過路的客商了?”老頭弓著腰問道。
“今日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越來越冷落了。”貴四恭敬地答道。
“唉——”,這個老人長嘆一聲,“前幾年的時候,這道上還有東北那邊南下做生意的商人,鏢局來來往往也很多,自從日本人占領了東北,很多買賣都做不得了,倒是上山做土匪的越來越多了。”
說完這話,老人的兩只眼睛又盯著林松看,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林松的嘴角,那上面還有很多沒有擦干凈的血跡。
“您說的可不就是,”貴四趕忙附和,把站在他身后的林松林柏推上前來,“李老,這兩個少年,是我姐姐的孩子,大的叫林松,小的叫林柏,姐姐死了,他們來投奔您當土匪,求您點個頭,讓他們哪怕在這里打打下手,起碼有口飯吃。”
林松見狀,急忙走上前,雙手抱拳,給老頭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李老。
少年和老人面對面站著,身上的氣質竟然有一絲相似,不過一人像是春季里拔新芽的松樹,尖銳有力地生長著,另一個像是冬季里的老松,雖然蒼老,但盤虬老根,卻是深深地插在巖縫里。
“人看著倒是挺精神,孩子,你多大了?”
“十八。”林松回答道,站在旁邊的貴四知道林松的真實年齡,但是他沒有作聲。
“年輕了些,罷了,你留下吧,我老了,做不動了,你給貴四打下手吧,至于這個小的——”李老看向林柏,語氣有些遲疑。
“你們只管給我們一人份的口糧,我跟林柏分著吃。”林松趕忙回答。
“不缺那一口,”李老打斷他的話,“這個小的,留在寨子里做事吧,若是去劫道,人質看見這么小的土匪,還以為咱們寨子都是老弱病殘,我還怕人笑話。”
“謝謝李老,謝謝李老!”林松不住地說道。
“貴四,去給他們整點吃的,餓了很久了吧。”李老伸手捏了一下林松的肩,他的手勁兒很大,全然不像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應該有的手勁兒,捏得林松肩膀很痛。
弟弟林柏聽到要給他們弄吃的,兩只眼睛發出賊亮亮的光,他把一只手指頭放進嘴里,咬起了指甲。
李老又捏了捏林柏的臉蛋,林柏睜著兩只烏溜溜的眼睛,害怕地看著李老,李老對他笑了一下,就走進屋子里去了。
林松帶著弟弟在一個樹干做成的木凳上坐下,這木凳做工很粗糙,像是拿斧子隨便在樹干上劈了幾下,劈出一個光滑的平面來,又用麻繩把木凳的重心固定好,就成了一個簡陋的木凳。
林松一坐下來,頓時覺得頭暈目眩,腦袋里面像是無數只蜜蜂,發出嗡嗡的聲音,吵得他腦袋發痛,剛剛神經一直緊繃著,沒覺得難受,此時,全身的神經又重新發揮了作用,林松覺得他渾身都痛,胸口痛,肋骨疼,剛剛被黃爺踢打的地方隨著血管的跳動突突地發疼,火辣辣的,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散架了。
貴四去給他們拿吃的,不一會兒便回來了,他看到林松狀態不對,急忙扶著他靠在墻壁上。
“松兒,你哪里不舒服?”
“四舅,我覺得頭暈,渾身都痛。”
貴四掏出幾個玉米面做成的面團,塞進林松的懷里,又遞給林柏兩個。
“吃了吧,吃了就好些了,我去給你盛碗水。”
貴四起身去水缸里舀水,林松看著手里玉米面做成的飯團,飯團黃黃的,夾雜著白色和紅色的雜糧粒,他把鼻子靠近聞了聞,噴香的面食味道,此時哪怕是有人拿一塊同等大小的金子換他手里的面團,他也不換,林松小心地咬了一口,細細地嚼著,在唾液的作用下,嘴里逐漸蔓延出一股香甜的味道,很像他小時候吃的麥芽糖。
他成功了!他帶著弟弟找到了吃的,什么也不能破壞此刻的幸福,除了——
弟弟林柏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的臉被憋得通紅,咳嗽聲沒有停止,林柏的手猛烈得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林松聽到從他的氣管里,傳出一陣可怕的呼吸聲。
貴四聽到響動,急急忙忙跑過來,大驚失色。
“哎呀,都怪我蠢!忘了你們好久沒吃飽飯了,弟弟一定是吃得太急,飯團都堵在了胸口處下不去了!”
林松剛剛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飯團上,沒看住弟弟,只見此刻弟弟的腳邊,掉落著一個吃掉了一大半的面團,弟弟太餓了,他剛剛一定是狼吞虎咽,把飯團都吞了進去,生生噎住了。
“快給他喂點水!”
林松急忙接住貴四剛剛給他們盛的一碗水,給弟弟灌了進去,但隨著林柏的又一陣猛烈的咳嗽,嘴里的水全都噴了出來。
就在兩人都束手無策之際,一雙黑瘦的手抓住弟弟,把他翻倒在木凳上,讓他臉沖著地面,然后猛烈地拍打林柏的后背,原來是李老聽到屋外的動靜,走出來查看發生了什么事。
拍打了幾下,林柏的小身子劇烈地收縮,伴隨著咳嗽,一些飯團渣被咳了出來,他的呼吸聲一下子順暢了。
林松見弟弟脫離了危險,松了一口氣。
“貴四,你怎么搞得?不曉得不能給餓了很多天的人飯團吃?”李老用責怪的語氣說道。
“是我傻糊涂了,一轉眼的功夫!我看到有剩的幾個面團,也沒想太多,就拿出來給他們吃。”貴四愧疚的說道。
“你們把這些面團撕碎了泡水里吃吧,慢慢吃,不著急,往后有的是糧食吃。”
“李老!”林松放下手中的面團,走到老人面前,跪了下來,給他磕了一個頭,“您救了我弟弟一命,我林松欠您一條命!”
“孩子,起來,你爹沒告訴你男人不能隨便下跪!”
李老似笑非笑,林松抬起頭看他,那老頭扭過頭走進屋里,沒再看林松一眼。
林松爬起來,重新坐在木凳上,他把面團撕碎,放進弟弟的碗里,看著他慢點吃,自己也一口一口地把貴四給他們的面團吃掉,肚子里有了食,林松感覺逐漸有了力氣。
他知道,他又活過來了。
林松在土匪寨子里休息了兩天,李老沒讓他跟著其他人去山外面,不過在這兩天,林松大概了解了這窩土匪平日的活動是什么樣的。
上山的人,真正的亡命之徒還是很少的,寨子里大多數是像他和貴四這樣破產的農民,親人都死光的絕戶,大家無非是為了活命,混口飯吃。
貴四在寨子里的時候,私底下偷偷給林松把每個人的底細都摸牌了一遍,哪些人好相處,哪些人最好遠離,貴四都悄悄給林松說了。
那個矮個子的小武,是去年大兵來村子里抓壯丁時,被他爸媽偷偷從后門放走,逃到山里來的,與其在戰場上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還不如在山頭當個土匪;濃眉大眼的安叔,曾經是昌隆鏢局的鏢師,身上有功夫,自從日本人來了,鏢局迅速敗落,干脆上山當了土匪。
那日與林松打架的黃爺,倒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之前在賭場作打手,就好欺負弱小,直到有一日,有一位省里大官的兒子,在他們的賭場輸的底褲都沒有了,被賭場扣下,寫信給他老爹要錢贖人,大官聽聞,立馬派兵把賭場圍了,這下好了,不僅賭場的生意做不成了,連同黃爺和其他賭場的人,都被大兵押走進了監獄,關了好一陣才放出來,黃爺什么正經生意都不會,仗著自己會點拳腳,出了監獄,立馬上山做了土匪,依舊做這刀頭舔血的買賣。
“李老呢?他之前是做什么的?”林松向貴四打聽李老的情況。
“不清楚,在我上山的時候,李老就已經是土匪頭子了,他應該是最早的那一批土匪。”
林松向李老望去,老人此刻正坐在空地上曬太陽,陽光灑在他身上,李老半瞇著眼,似乎在打瞌睡。
林松不明白,像他這樣年近花甲的老人,是怎么做上土匪頭子的?寨子里比他強壯有力的年輕人很多,但每一個人對他都尊敬有加,出來進去,路過總要恭敬地喊一聲“李老”。
當土匪,說白了也就是兩個買賣,一個是搶劫,一個是綁票。
土匪在商道上埋伏,遇上路過的客商,便跳出來,攔路索要過路費,現在也還算是盜亦有道,若是把人口袋里的錢都搶光了,遇上脾氣犟兒的主,人家跟你拼命。因此,一般是只索要一大筆錢財或是糧食,雖然極端肉痛,但客商為了保平安,還是會選擇出這筆過路費。
至于綁票,土匪們會去鎮上,想辦法綁個地主家的少爺回去,黃爺就是綁票的好手,他經常在鎮上幾家他熟悉的賭場埋伏,看哪位紈绔小爺出手闊綽,等他離開了賭場,便一路尾隨,等少爺走到僻靜沒人的角落,一個大口袋罩下去,幾個人抬著少爺就進山了,誰也不會發現。
等少爺進了土匪窩,逼他寫下書信,遣人送到地主家的門口,地主家按照書信里的內容,乖乖把糧食和錢放到土匪指定的位置,孩子就贖回來了。
很快,林松的第一筆買賣就來了。
林松在寨子落腳的第三天,在山底盯梢的人上來報信,說是遠遠地見一輛馬車來了,讓人趕緊下去。
坐在旁邊的黃爺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不懷好意地對林松笑著說:“小子,我們這里不養閑人,我看你那天打架很是勇猛,這一票,讓爺們再開開眼?”
林松知道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過,便起了身,準備跟黃爺一起下山干這一票生意。
黃爺除了拿了把長刀做武器,還從空地上抬了一個木凳下去,林松不解,難道還要拿木凳子打人么?
等下了山來到路上,林松明白了,幾個人搬來石頭,木凳,粗繩,一眨眼的功夫,在路的中央堆了個路障出來,把路封的死死的。
林松和其他的人埋伏在土丘上,遠遠地看著遠處那個小黑點越來越近,一輛馬車向他們這邊飛速駛來。
在這馬車上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徐念。
坐在車夫旁邊的巧哥,遠遠地看見前面道路上有一堆亂石頭,心里咯噔一下,壞了,不會是遇上攔道的了吧,正想著,從土丘里走出一群人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才離家一天,就遇上土匪了!
車夫也是嚇得不輕,哆哆嗦嗦拉緊韁繩,把馬車停了下來。
一群人團團把馬車圍住,徐念坐在車里,她感覺馬車停了下來,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掀起簾子一看,幾個手持武器,眼神不善的人把他們圍在中間,她立馬明白是遇上劫匪了,心里突突地跳個不停,這種場面,她只在父親給她講的故事里聽見過,沒想到今天真讓她碰上了!
黃爺慢吞吞地走上前,繞著馬車轉了一圈,慢條斯理地發問:“車上坐著的是哪位朋友啊?下來跟黃爺認識認識。”
巧哥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聲罵道:“誰跟你是朋友!我們家小——少爺是南邊徐姓財主家的三少爺,你們趕緊把路障清了讓我們過去!不然我們老爺知道了,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巧哥差點把小姐這兩個字脫口而出,好在及時改正了過來。
黃爺嘴角裂開,露出一個老謀深算的笑,“我管你是哪家少爺,這里是我們的地盤,爺高興,你們留下錢財,就可以走,爺若是不高興,扣下這架馬車,把你們這幾個人扔進深溝里埋了,誰也不知道是我們做的,你說,你們老爺上哪兒找你家少爺去啊?”
土匪們一陣哄笑,除了林松,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黃爺瞥見林松這小子只是愣愣地站著,前幾日他在手臂上咬出來的傷口還隱隱作痛,黃爺一直不爽他,便踢了林松一腳,示意他第一個動手。
林松咬了咬牙,都是土匪了,還管什么禮義廉恥,他不知道坐在這馬車上的人是誰,但無論如何,為了填飽自己和弟弟的肚子,他只能去做傷害他的事了。
林松一腳蹬上馬車,那個那車夫是個慫人,見林松上來,立馬嚇得屁滾尿流,躲在車下面去了,巧哥見林松要進馬車,怒目圓睜,一心保護徐家的三小姐,便擋在林松面前,不讓他進去。
林松緊緊地握著手中的一把短刀,這是他從寨子里找到的武器,本來刀刃生銹了沒有人要,他撿了來,仔仔細細地把短刀磨鋒利,留作自己的武器了。
巧哥赤手空拳,肯定打不過拿著刀的林松,林松遲疑了一下,巧哥大吼一聲,便朝他撲來,林松躲了過去,他伸出手臂,眼見著短刀即將戳進巧哥的腹部,林松把刀扭轉方向,只是扎破了巧哥的手臂,他的手臂頓時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滾開!”林松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一腳把巧哥踹下馬車。
林松掀開門簾,迎面對上了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個皮膚白皙,文雅柔弱的少爺端端正正地坐在車里,看上去跟他一般年紀,這個少爺正驚訝地看著闖進來的他,不像個男子,倒像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