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逃跑的速度很慢，好在樹林茂密，遮擋了搜山隊(duì)的視線，有幾次，林松都可以看到搜山的士兵們的身影，近到舉起槍就可以打到他們。

三人一路上玩命地奔逃，在山溝里四處繞，林松對這個山頭還不是很熟悉，有幾次他們總是走到同一個位置，跑到傍晚，聽山那邊沒了聲音，三人躲在一個山洞里，喘口氣。

等真正停下腳步，林松才注意到他們有多么狼狽不堪。

貴四的臉黑漆漆的，身上裸露的皮膚劃開了好幾條口子，鞋也跑掉了一只，林松的水壺不知掉落何處，后腦勺的大包已經(jīng)腫成一個鵝蛋大小，他輕輕一碰就疼得呲牙咧嘴，情況最慘的是李老，他的腿傷得不輕，這一路從他腿上流出的血淅淅拉拉地滴到地上，此刻他臉色慘白，失血過多，無力地靠在巖壁上，貴四從山澗接了一捧水，給他喂了些，他才緩過一口氣來。

“必須找東西包扎一下，這樣流下去，會死人的。”林松說著，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條，幫李老包扎傷口。

李老沉重地咳嗽了兩聲，他閉上眼睛，眼皮動了動，沖林松和貴四擺了擺手。

“我跑不動了，你們兩個不要管我了，趕緊走吧。。?！彼撊醯卣f道。

“您好好歇一歇，這馬上就天黑了，到了晚上，他們說不準(zhǔn)就不找了。”林松說道。

“不跑了，不跑了，跑了大半輩子，累了。。。”

林松和舅舅貴四交換了一個眼神，誠然，如果沒有李老，他們兩個應(yīng)該很容易就能逃出這個山頭，但是眼下就這么拋下他跑了，也太不仗義了。

“李老，您救了我弟弟林柏一次，我林松欠您一條命，今天我就是背也一定要把您背出去！”林松說道。

李老緩緩地?fù)u了搖頭，他的頭發(fā)上沾了不少炮彈打下來時揚(yáng)起的白色的粉塵，跟他的白發(fā)混在一起，他彷佛瞬間老了很多。

“劫軍糧是我的主意，蹲監(jiān)獄也好，被槍斃也好，我活該，我讓你們搶了軍糧，前線的士兵們吃不飽飯，去前線打仗的，那也是我們百姓家的孩子啊，我作孽！我不跑了，你們走吧，我在這里等著他們搜山的軍隊(duì)來。。。”

“您可還有什么親戚？”貴四問道。

李老訕笑一聲，“親戚，就算有，他們肯認(rèn)我這個老土匪么？”

在這危急時刻，他竟然大笑起來，這笑聲帶著看透世事無常的癲狂與無奈，全然不像平日里冷靜淡然的李老。

“死了！全死了！天下的人死光了才好！”

李老大聲狂笑，笑聲在安靜的山林里十分突兀，驚得一群飛鳥撲閃著翅膀飛上天空，這時，遠(yuǎn)處傳來很多人的說話聲，還有樹枝折斷的聲音，想必是搜山的隊(duì)伍來了。

“走吧，再走就來不及了。。?！崩罾祥]上眼，不再看他們兩個。

貴四給林松遞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走，看來李老是鐵了心不再逃了，再這么耽擱，誰也跑不掉。

林松心下一凜，他伸出雙臂，給李老拜了一拜，此次分別，怕是最后一面，再難相聚了！

貴四和林松離開了這個他們暫時歇腳的山洞，把李老留在原地，他們向聲音嘈雜處的反方向逃跑，搜山隊(duì)的人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在夜色的掩護(hù)下，他們很快把搜山的士兵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

山路不敢走，他們用藤條當(dāng)作繩子，從山崖上降了下來，身上的衣服被荊棘和其他帶刺的植物刮得跟破布一樣，他們奔逃了整整一夜，終于跑到了離鄰近的城鎮(zhèn)不遠(yuǎn)的村子。

除了走投無路，林松不知道還有什么詞語可以形容他們現(xiàn)在的處境。

天蒙蒙亮?xí)r，他們在河邊的一間空屋子里休息，這間屋子還有以前居住的痕跡，鍋碗瓢盆樣樣齊全，只是上面都蒙上了一層灰塵，房屋的主人不知去向，顯然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

林松坐在椅子上，兩腿伸開，現(xiàn)在即使是一頭老虎追在他身后，他也跑不動了，他的雙腳酸痛，渾身跟散了架似的。

“舅舅，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林松問貴四道。

貴四躺在這間屋子唯一的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房頂，房頂上的茅草很久都沒有人修補(bǔ)了，上面破損了一個洞，漏出陽光來。

“我么，我打算回我老丈人那里看一看，我也沒別的親人了，”貴四盯著屋頂?shù)哪莻€洞，若有所思，“如果老人還活著，我就跟著他們住，唉，誰活著都得有個依靠。”

林松想起了李老，活到那個歲數(sh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世間孑然一人，想必很孤單吧，沒有任何寄托，也沒有任何依靠。

“松兒，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要不跟我一起走？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yīng)?！辟F四把臉轉(zhuǎn)向他，問道。

林松猶豫了，貴四的親人不是林松的親人，他并不想跟著他的舅舅一起生活，但要是問他去哪兒，他也沒有主意，現(xiàn)在弟弟林柏已經(jīng)死了，他也像李老一樣，沒了牽掛，若是說還有什么想見的人，那就只有父親了，但自從父親被軍隊(duì)抓走當(dāng)壯丁，他就再沒了父親的音訊，他不知道父親是死是活，如果他還活著，林松也不知道是哪個軍隊(duì)抓走了他，他現(xiàn)在究竟在何處。

“我不跟著你走了，至于去哪里，我還沒有想好，到處走一走吧。”林松說道。

“嗯，你還年輕，多四處走一走，”貴四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留在這里沒活路，往人多的地方去，往大城市去，別像你爸一樣，一輩子當(dāng)個農(nóng)民，沒出息，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受人欺負(fù)呢！”

林松沉默不語，他知道舅舅對自己的父親多有不滿，如果父親謹(jǐn)慎些，沒有被大兵抓走，那么他的母親說不準(zhǔn)到現(xiàn)在還活著，他和他的弟弟也不至于流落街頭，被逼無奈去做了土匪。

兩人在破屋子里一直休息到下午，林松在河邊洗了一個澡，把身上混合的汗、血和泥土全都清洗干凈，從屋子里找了一件舊衣服和舊鞋換上，雖然不太合身，但看上去起碼像個人了，剛才山溝里逃出來時，他狼狽地就像是鬼一樣。

等下午日頭過去，不再那么曬了，林松和舅舅貴四在路口分開，一個向西，一個向東，林松向東去，向東部沿海的城市走，他還年輕，雖然他現(xiàn)在心灰意冷，對未來一點(diǎn)期待都沒有，但人總要活著，他不甘心，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在希求著什么，就像是一種預(yù)感，他總覺得這道路盡頭，還有人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