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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熙豐間的貶謫與文學

第一節 從“道尊于勢”到“人君之道”

——“道”向“勢”的轉化及重新對峙

王安石在《虔州學記》中說:“若夫道隆而德駿者,又不止此,雖天子,北面而問焉,而與之迭為賓主,此舜所謂承之者也。”《王文公文集》卷34,第402頁。君臣“迭為賓主”觀念所表現的是宋代士人強烈的政治主體意識及“道尊于勢”的先秦精神,這與宋初以來的儒學復興及庶民文化的崛起有著深刻的淵源關系。

唐末五代最為重要的變化是士庶界限的消失及貴族文化向平民文化的轉向。在晚唐五代空前的黑暗與變亂中,衣冠之家或遭殺戮,或逃難到遠方,士族門第遭到幾乎徹底的破壞。明人胡應麟指出:“五代以還,不崇門閥;譜牒之學,遂絕不傳。”[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2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6冊第409頁。自六朝以來的世家大族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趨于沒落。士族的消亡使得士族大姓世代維系的文化傳統絕滅不傳,士族作為主流文化主要承擔者的地位與功能淪喪殆盡。士族的消亡自然泯合了士庶界限,并為庶民文化的興起創造了條件。

隨著士族的消失及大批士人屈仕偽朝,士族文化也逐漸湮沒于暴力與戰亂的陰影中,出身游民、掌握政權的各類軍閥那種以富貴享樂為核心的價值觀便在事實上填充了文化真空。在五代短暫的五十四年中,這種原本沉潛的底層價值被走馬燈式的政權更迭一次次瘋狂地強化著,以致如劉知遠、郭威等人發跡變泰、暴得富貴的傳奇故事成為宋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蘇轍《龍川別志》(卷上)、張舜民《畫墁錄》生動敘述了周高祖柴后“慧眼”識貴人及郭威發跡故事,字里行間充滿艷羨意味。。宋太祖在“杯酒釋兵權”時便露骨地對石守信等人說:“人生如白駒過隙耳,所謂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顯榮耳。汝曹何不釋去兵權,擇便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久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食相歡以終天命。”《邵氏聞見錄》卷1,第3頁。趙匡胤以富貴享樂勸導臣下的一番話正與五代以來流行的價值觀一脈相承。它表明經過五代戰亂,隨著趙匡胤這類底層游民出身的人物上升為統治者及士庶分立局面的結束,下層民眾富貴功利的價值觀隨之迅速滲透到上流社會,并深刻影響到社會整體的價值走向。在這種功利至上的背景下,士人變節求榮與庶民發跡變泰一樣得到了整個社會的認可。馮道在其《長樂老自敘》中,毫不諱言自己歷仕四朝的經歷,不僅不以為恥,而且認為“上顯祖宗,下光親戚”《舊五代史》卷126,中華書局,1976年,第1661頁。,并將所任官職所享爵祿一一列出,為自己能在紛紜亂世獨享榮寵深感得意。《舊五代史》編者雖對其歷仕四朝頗有微辭,仍然贊賞他“郁有古人之風”,“深得大臣之體”《舊五代史》卷126,第1666頁。。可見五代以至宋初漠視道德操守而崇尚現實功利的價值取向,而這種取向顯然打上了深深的庶民文化烙印。

作為底層文化,庶民文化更少傳統儒學觀念的滲透與束縛,更易培養起不依附王權的獨立人格,余英時認為,“士的主體意識覺醒是通貫宋代政治文化三大階段的一條主要線索”《朱熹的歷史世界》自序二,第10頁。。宋代儒學復興不僅恢復了儒學的正統地位,一定意義上也使先秦時代“道尊于勢”“士可以為君師”的先秦精神得以復活,王安石君臣“迭為賓主”的觀念實則這一精神的集中反映。在儒家觀念與庶民文化的雙重影響下,士人以天下為己任,同時又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范仲淹三次被貶卻毫不為意,被同僚敬稱為“三光”,其人格風范深深影響到當世士大夫的價值取向。韓琦贊美范仲淹說:“身雖可絀,義則難奪,天下正人之路,始公辟之。”[宋]韓琦:《文正范公奏議集序》,《全宋文》,第40冊第20頁。

在“道”與“勢”的關系中,士人普遍守“道”而不屈從于“勢”,當士人無法認同朝廷的決策時,寧可退出政治也不肯屈從于當權者。司馬光變法期間拒絕接受樞密副使一職,避居洛陽十五年專心修史,正是對范仲淹高風亮節的追躡,熙豐變法期間大批朝廷官員自請外放具有同一性質。“道尊于勢”成為宋初以來士人極為普遍的文化信念。

可以認為,宋代儒學復興大體存在兩條線索,其一是中唐以來的尊君取向,以此作為收束人心、實現中央集權的理論依據。其二則是儒學復興所形成的士人主體意識的覺醒。儒家文化的入世精神及敢為天下先的救世意識激發出宋代士大夫類似于先秦士人挽狂瀾于既倒的責任感,在以疑經為主調的儒學復興思潮的激蕩下,宋人敢于懷疑一切權威,表現出決不迷信盲從的理性精神,這種理性精神從理論層面蔓延到實踐層面,從歷史延伸到現實,從對先儒圣人的懷疑邏輯地指向對君主權威的挑戰,王安石乃至提出君臣“迭為賓主”的思想。沈括《孟子解》云:“君危社稷則去,社稷不幸則死之。天之所在者與之,天之所棄者棄之,不為一姓存亡,視天而已,天民也。”[宋]沈括:《孟子解》,《全宋文》,第77冊第324頁。這無疑是《尚書》“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的觀念的翻版,與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一脈相承。彭汝礪《論變法奏》更是直接引用孟子的原話論述朝廷決策“與眾共之”的必要性:“左右皆曰可為,未可也;諸大夫皆曰可為,未可也;國人皆曰可為,然后察之,見可為焉,然后為之……夫所廢興者與眾共之,雖更萬世之久,盡天下議論,不可奪矣。”[宋]彭汝礪:《論變法奏》,《全宋文》,第101冊第57頁。上述言論表現出士大夫尤其是新黨人物對孟子思想的認同,是道尊于勢的先秦精神的復活。正是以疑經為特質的懷疑精神消解了君禮臣忠的傳統儒家觀念,使士大夫的獨立意識得到空前的彰顯。同時,五代時期走馬燈式的政權變換,底層游民一夜之間發跡變泰的歷史傳奇,不能不使宋人對君主權力的合法性表現出某種程度的懷疑,所謂君權神授、順天應人的權力神話因為這種篡變無常的政權更迭而受到極大的削弱。而庶民出身的士大夫往往缺少詩禮傳家的文化背景,許多人懷著強烈的功利之心修習儒學,他們對儒家道德原則及整個儒文化價值并沒有傳統士族那樣強烈的精神皈依,常常表現出突破儒家價值的叛逆性。因而,晚唐以迄五代以來篡變相替的歷史一方面打破著君權神授的傳統神話及君君臣臣的儒道秩序,同時混亂失序的時代又對尊王攘夷、恢復秩序提出了強烈要求;儒學既渴望恢復自己的本來面目與正統地位,而庶民文化則又借助于儒學的外殼爭取自身的空間;士人既繼承了儒學的禮法規范,同時又以庶民文化的自由精神掙脫著這種規范的束縛,儒學便在這種歷史的二律背反中以疑經的方式實現了“復興”。這種復興呼應了加強秩序的時代需求,而“疑經”則又是對中晚唐以迄五代“君權神授”神話破滅的呼應,兩方面的矛盾與統一就使得宋代儒學復興夾雜著復雜的歷史與現實因素。在這一過程中,士人“道尊于勢”的獨立人格與不斷強化的專制權力成為主要矛盾,不斷加強的中央集權及君主專制的歷史趨勢不斷擠壓著“道尊于勢”的文化精神,宋太祖撤掉宰相座位的舉動極具象征意義地表現了“勢”對“道”的排斥,而儒學復興的不斷發展及儒家道德對士大夫的不斷滲透則又不斷驅除著士人人格中的庶民文化因素。于是,專制權力的不斷強化與儒學對權力的不斷迎合迫使士人不斷放棄自由精神,尤其是士大夫進入到權力階層后便身不由己地適應并認同權力話語體系,乃至要以專制權力壓制、清除異在力量,最終形成權力的高度集中。

王安石實則對士人與權力之間的關系深有識察,《乞退第四表》云:“臣聞周之士也貴,秦之士也賤,周之士也肆,秦之士也拘。其縱之為貴,其拘之為賤。賤故尚勢利而忘善惡,貴故尊行義而矜廉恥。士知尊行義而矜廉恥,宗廟社稷之安而天下之治也。”《王文公文集》卷16,第184頁。士人唯有得到權力的認可與尊重,其道德意識才能得到激發與張揚,才能正身謹行,安定天下。反之,如果士人受到權力的凌虐,為求得自保,必然百般討好權力而無所不至,背善從惡,最終喪失人格尊嚴與道德底線,為害天下。王安石因而認為士人與權力的關系關乎國家的興衰存亡,必須要使之貴而肆,不可使之賤而拘。然而專制的內在邏輯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專制權力為達到自己的目的必然會毫不留情地清除任何阻力,從而造成權力與士人關系的緊張,并必然造成士人“賤而拘”的結果。為清除變法阻力,神宗與安石不次擢用新人以充臺諫。秀州軍事判官李定因曲意迎合安石而受賞識,特擢為御史里行。按宋朝舊制,“進補臺官皆詔中丞、知雜與翰林學士于太常博士以上、中行員外郎以下,互舉曾任通判者,其未歷通判者,即須特旨,方許薦為里行”《長編》卷211,第5124頁。。李定本是遠州幕職官,“官未終,更非時召對,不由銓考,擢受朝列;不緣御史之薦,直置憲臺”,超越資序,大違慣例,且李定“素無聲稱,偶因諫官論薦,一賜召對,便蒙拔授”《長編》卷211,第5127頁。,難以厭服公議,故遭到知制誥蘇頌、李大臨的堅決抵制,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中書舍人對君權的制約功能。但神宗無視祖制,一再強迫蘇頌草制,“里行本不計官資,故令于御史里行,欲令止以判官出敕為之”。王安石的態度更是強橫:“已令改官,于義有何不可,而乃封還詞頭?若遂從之,即陛下威福為私議所奪,失人君之道矣。”

安石將蘇頌等人循守祖制指為“私議”,以赤裸裸的相權強迫蘇頌等就范,并試圖以君主權威為私議所奪、失人君之道的后果激怒神宗,借助君權壓制中書舍人封還詞頭的自主權,是以“勢”打壓“道”,這便與安石早期“道高于勢”的價值理念產生了矛盾。王安石在這里提出“人君之道”的概念,所謂“人君之道”即是完全擺脫任何約束的君主專制,王安石由奉行“道尊于勢”轉而獨尊君權,既與其自身地位發生變化、急于借助君權推行新法有關,更表現出君權不斷強化、儒學的理想性不斷喪失的歷史走勢。蘇頌、李大臨終因拒草詔旨而被逐出學士院,標志著用人制度的重要變化。自此以后,大量新人被不次拔擢到要害部門,新黨力量大大加強,這既為新法推行開辟了道路,也為權相排斥異己大開方便之門。君主專制便以權力集中于宰相的方式得以呈現,這種專制性在機制上排斥了不同政見共存的可能性,使新舊黨的斗爭難以再有調和通融的空間,新舊黨爭從而呈現出非此即彼、誓不兩立的狀態沈松勤先生認為士大夫的黨同伐異“來自傳統文化中的線性思維方式”,“根植于傳統文化中的排他性心理和性格”。見其《北宋文人與黨爭》,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8—60頁。筆者以為這更與君主專制的政治體制有關,不同的學術及政治觀念無法在這一體制下共存,只能借助專制力量打擊異己,以確保自身的合法性及政治利益。黨同伐異是人類的共性,但黨同伐異既可以止于思想的交鋒,也可以表現為消滅異己的專制傾軋,專制政治取消了文化的兼容性,而文化的狹隘反過來強化著政治的專制屬性,制度與文化的相互作用最終造成士大夫根深蒂固的排他性思維方式,從而使得觀點的歧異激化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因而,隨著歷史的演進,這種隨著儒學復興而重新泛起的“道尊于勢”的先秦精神必然會因專制的強化而被逐出政治,儒學的理想性終將屈服于現實政治的專制剛性。君主專制的不斷強化使得士人不斷調整著儒學復興以來的自由思想與獨立人格,王安石由對“道尊于勢”的堅守到對“人君之道”的尊崇代表了思想對權力的臣服,這未必是王安石的本意,卻必然是儒學的內在邏輯與專制的現實邏輯相互為用、相互強化的結果,復興的儒學也逐漸變質異化,淪為王權專制的工具。自王氏新學上升為官學,士人為求取功名,只能卑伏于新學之下,放棄了慶歷以來追根溯源、創新求變的學術精神,學術被置于專制王權的籠罩之下,造成“四望皆是黃茅白葦”的可悲局面。

王安石入主大政,實現了儒家士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同時又以王安石入相為標志,王氏新學隨之上升為文化權力,“道”轉為“勢”,反噬思想自由,道尊于勢的先秦精神也便逐漸消失于君權獨尊的專制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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