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筆吏與俗體字

功績刻在石塊上，詔令刻在銅版上，秦帝國的一般公文又以什么為載體呢？湘西土家族里耶鎮的一口古井中出土了3萬多枚秦代簡牘，絕大多數是木質的，也有少數是竹質的。簡牘的內容是當地的官方檔案，涵蓋戶口、徭役、土地開墾、田租賦稅、錢糧儲備、兵甲物資、道路津渡、郵驛管理、奴隸買賣、司法文書、刑徒管理、祭祀先農和相關政令文書，真實地記載了秦治理國家、保證國家機器順利運轉的秘密。其中有一枚木簡記錄了一起“公船丟失”案：竟陵縣一個叫“狼”的人借用了遷陵縣的一艘公船，卻沒有按時歸還。遷陵縣的負責人寫信告知“狼”的上司，要他命令此人退還公船。上司回復說：“狼”已經被逮捕，他已派人去調查船的下落。要是船丟了，會辦理好債務憑證移交遷陵縣；如果沒有，會盡快告知船在誰手。通過這枚木簡，我們能感受到秦代行政長官干練、果決的作風，也可知秦代律法之威嚴。

還有一枚木簡上寫滿了數字：“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這很熟悉吧？對，就是乘法口訣表（圖4-5）。它印證了過去文獻中關于春秋戰國時乘法口訣已被普遍運用的記載，是目前世界上最早、最完整的乘法口訣表實物。

圖4-5 里耶秦簡“九九表” 2002年于湖南龍山縣里耶古城遺址1號井出土 里耶秦簡博物館藏

里耶出土的這些簡牘都是書吏所寫。在秦代這些人被稱為“刀筆吏”，相當于現代的公務員。在秦代做公務員可不容易，必須如居延漢簡上所記“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也就是要懂法律、通財務、有管理才干，字還寫得好。為什么叫刀筆吏呢？因為他們用毛筆在竹簡木牘上寫字，寫錯了用刀刮去，刀和筆是他們最重要的職業裝備。

里耶秦簡上的字與泰山刻石、秦詔版上的字不大一樣，倒是更接近黑夫兄弟的家書。小篆結構繁復、筆畫嚴謹，而秦簡上的文字卻自由活潑、筆畫也簡單些。比如小篆的“有”字，上面是一只手（手指被簡化為三根），下面是一塊肉，用手抓肉就是“占有”；而秦簡中的“有”字，盤曲的手寫成了斜橫，斜放的肉寫成了直立狀，筆畫也更平直（圖4-6）。文字的用途會影響它的風格。商代人在青銅器上鑄的字和在甲骨上刻的字呈現不同的風貌，秦代文字也不例外。秦始皇將小篆定為全國的統一文字，可是這種正體字書寫起來麻煩。所以人們在舉行重要儀式，比如鑄鼎、勒石時用小篆以示鄭重，在日常行文中就改用容易書寫的俗體字了。

圖4-6 小篆中的“有”字（左）與里耶秦簡中的“有”字（右）

秦簡上使用的這種俗體字后來有了一個專門的名稱，叫“隸書”。“隸”是個帶有貶義的字，有“附著、隸屬”的意思。顧名思義，秦代官方字體是小篆，隸書這種書寫便捷的字體只不過是輔助性的。雖然如此，隸書的應用范圍卻很廣：地方官吏書寫公文、私人往來信件、讀書人抄書都使用這種俗體字，原因很簡單——便捷。“隸”還有一層意思，是犯人或者管犯人的獄卒，傳說中隸書的發明就和一個曾經是獄吏后來又淪為囚徒的人有關。這個人名叫程邈，因為得罪了秦始皇，被關押入獄。獄中時光漫漫，程邈度日如年，他決心做些有意義的事。秦法嚴苛，監獄里每天都要處理大量法律文書，用小篆寫公文速度慢效率低。程邈苦思多年，改革小篆的筆法，創造出一種書寫快速且容易辨認的字體。秦始皇看了程邈發明的字體，非常欣賞，不但免了他的罪，還提拔他做御史。這種創新字體便于監獄里的底層公務員（隸人）快捷地處理公務，故而有“隸書”之名。“程邈造隸書”很可能只是個傳說，畢竟我們在戰國時的黑夫“家信”里已經看到這種字體了。再說，字體演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是哪一個人開動腦筋就能想出來的。大概是程邈或者以程邈為代表的書吏對隸書的整理和完善做過一些貢獻。故事也許經過虛構或夸張，卻也道出了一個重要事實：秦朝疆域廣闊、獄事繁多、官書冗雜，小篆書寫耗時，難以應付。政府不得不放松文字政策，讓一種新的書體有了成長的空間。最初驅動書體變遷的不是審美，而是實用的需求。到了漢代，隸書將發展為一種更加成熟、更加優美的字體。

“程邈造隸書”是一種常見的故事模式，人們喜歡將一些發明歸功于某個名人，比如將文字的發明歸于倉頡、將車輛的發明歸于黃帝、將農耕的發明歸于炎帝等等，殊不知這些事物其實是眾人智慧、長期演變的成果，不是憑一己之力就能發明出來的。秦代還有一位被尊為發明家的知名人物——大將軍蒙恬，據說是他發明了毛筆。蒙恬帶兵打過匈奴、造過長城，可毛筆絕不是他一人發明的。來自遙遠商代的筆跡我們已經領略過了，蒙恬大概只是做了一些改進工作，比如用質地好的兔毛來制筆。雖是傳說，但從中我們可以得知，到了秦代，作為書寫工具的毛筆，無論形制還是性能，應該已經成熟而完善了。“筆”這個名稱也是在秦代確立的，之前有的諸侯國稱它為“不律”，有的稱它為“聿”，還有的稱它為“弗”。關于“筆”字的讀音，《文房四譜》中也有一種有趣的解釋：“筆者畢也，謂能畢舉萬物之形，而序自然之情也。”就是說筆能描繪宇宙萬物的形態，抒發人類的各種情感，所以跟表示“完全”之義的“畢”字讀音相近。在漫長的書法史上，筆大概算得上最有影響力的書寫工具。直至今天，雖然電腦如此普及，我們常常還會同黑夫兄弟、秦國獄吏一樣，拿起筆書寫人生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