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許氏古鯢
第一章 萬托赫船長的古怪行徑
你要是在地圖上尋找馬薩這個小島,就會發現它剛好在赤道上,離蘇門答臘西面不遠。但你要是到“甘東·萬隆號”上去,向萬托赫船長打聽他剛拋過錨的馬薩島究竟是個什么地方的話,他就會先罵上一通,然后告訴你說,這是整個馬六甲海峽最骯臟的鬼地方,甚至比巴拉島還要糟糕,起碼也像畢尼或班雅克那樣令人討厭。他還會告訴你說,這個島上只住著那么一個人,姑且叫他“人”吧(那些下賤的峇達人當然不能算數)。這是個成天喝酒的掮客,一個古布人
和葡萄牙人的混血兒;他還會說,把一個純古布人和一個純白人加在一起,也絕比不上他那樣會做賊,當異教徒,也絕沒有他那樣下賤。萬托赫船長還會說,世界上要是還有什么倒霉的事,那就得算他媽的馬薩島上那種該死的生活了。先生,你聽了這番話以后,不免要問他為什么要拋下那個該死的錨,好像要在那兒停他媽的三天三夜似的;這時他就會氣沖沖地在鼻子里一哼,然后嘟噥著說,“甘東·萬隆號”不是專為他媽的椰子和棕櫚來的,這個誰都知道;況且這件事跟你也不相干,我是奉他媽的命令而來的。先生,你還是修修好少管閑事吧。他會罵得那么激烈,那么痛快,完全是一副老當益壯的船長的氣派。
但是你如果不拿一些不相干的問題來打擾他,讓他自言自語罵個痛快,說不定你就會聽到更多的東西。從他那副模樣上,你難道還看不出他肚子里有許多話要往外倒嗎?你不用管他,等他發過一陣脾氣以后,自己就會平靜下來。“聽我說吧,先生,”這位船長忽然開口說道,“阿姆斯特丹的那幫家伙,那幫他媽的上面的猶太人,一心相信有什么珍珠。他們說,伙計,留神找找珍珠吧!說什么人們想珍珠都想瘋了,等等,等等。”談到這里,船長會氣憤憤地啐上一口唾沫,然后說:“喏,就是這樣。把錢都花在珍珠上了!這種事兒都是你們這些老想要打仗,要這個要那個的人興起來的花樣,滿腦子想的錢財,就是這么回事。先生,這就叫作危機。”萬托赫船長遲疑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開始和你談談經濟問題;因為人們在今天除了這類問題以外,什么別的也不談。不過馬薩島那兒實在太熱了,讓人提不起精神來,沒法談這類問題。于是萬托赫船長把手一揮,嘟噥著說:“一開口就說要找珍珠!錫蘭這個地方,早在五年前就已經采得一干二凈了。先生,在臺灣根本就不準你去采。于是就說什么:萬托赫船長,你去找個新采珠場吧!把船開到那些糟糕的小島那邊;說不定那些地方的沙灘上可以找到好多珍珠蚌哩。”船長輕蔑地用天藍色手帕擤了一下鼻子。“歐洲的那些混蛋以為這里還可以找到一些沒有人知道的寶貝!天哪,真是些笨蛋!我奇怪他們怎么不叫我去瞧瞧那些峇達人的豬鼻子里是不是有珍珠往外滾呢。新采珠場!巴東倒的確有一家新妓院,可是新采珠場又上哪兒找去呢?先生,這地方所有的海島,從錫蘭起,一直到他媽的克利柏頓島為止,我都了如指掌……如果有人以為他在這些地方還能找到什么好發財的寶貝,那就讓他去走運吧,先生!我在這一帶已經跑了三十年了,現在那幫家伙卻叫我在這里給他們找出一些新寶貝來!”萬托赫船長這樣大發牢騷,幾乎氣得哽住了。“讓他們派個毛頭小伙子到這兒來好了,他也許會找出一些東西,讓他們大吃一驚,可是要我萬托赫船長這樣了解這些地方的人給他們找出來?!……先生,沒門兒!在歐洲,你也許還能碰見一些什么玩意兒,可是在這里……人們跑到這里來還不只是到處鉆,到處聞,想找點什么好撈的,甚至還不只是隨便撈一把的問題,而是想找出一些好做買賣的東西來。先生,要是在整個倒霉的熱帶還留下了能值一分錢的東西,就準會有三個掮客跑來打主意了;他們會揮動臟手帕叫七個國家的船停下來。就是這么回事,先生。對不起,這里的事,我比女王陛下的殖民部還知道得清楚。”萬托赫船長盡力想按捺住那滿腔的義憤;他接著又嘟嚕了一陣,總算是抑制住了,然后便說:“你們看見那邊那些可憐的懶蟲嗎?他們是錫蘭的采珠人,上帝饒恕我,這就是神創造出來的錫蘭人。可是神為什么要創造他們,我就不明白了。先生,我的船上現在裝的就是這些人;只要在什么地方找到一段沒有經銷公司,沒有拔佳公司
,也沒有設海關的海岸,我就放他們下水去找珠蚌。那個小個子的王八蛋能潛到八十米深的水里去。他在親王島那邊九十米深的水里撿到一個電影機上的把手;可是珍珠呢?……根本沒有!連影子也沒有,先生!這些錫蘭人就像得了麻痹癥一樣,簡直沒有辦法。唉,先生,我干的就是這種倒霉的差事:表面上裝扮成收買棕櫚的人,實際上卻在找新采珠場采珠蚌。說不定他們還想要我去發現一個未開墾的新大陸呢,你說是不是?這絕不是一個正經商船船長干的勾當,先生。我萬托赫可不是他媽的冒險家,先生。絕不是,先生。”接著他還說了許多這類的話。海洋是那樣遼闊,歲月又是那樣漫長;你往大海里啐唾沫吧,伙計,啐也沒有用;你詛咒命運吧,罵也改變不了它。萬托赫就這樣嘮嘮叨叨了一大通以后,終于到了目的地。荷蘭船“甘東·萬隆號”船長一面長吁短嘆,一面罵罵咧咧地下到一只小船上,然后劃往馬薩島的一個村子里,找古布人和葡萄牙人的那個醉鬼混血兒談生意去了。
談了半天,那個古布人和葡萄牙人的混血兒終于說道:“對不起,船長,馬薩島現在根本不生長蚌了。”接著,他又用非常厭惡的口吻說,“這些下賤的峇達人連水母都吃;他們泡在水里比待在岸上的時候還要多,這里的娘兒們腥臭得跟魚一樣,你簡直想象不出來,……我要說什么來著?哦,對啦,你剛才問的是女人。”
“在這一帶,峇達人沒有下去過的海岸,難道一段也找不出來了嗎?”船長問道。
混血兒搖搖頭說:“找不出來,除非是鬼灣;不過,那個地方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
“為什么?”
“因為……誰也不能到那里去,先生。再給您斟上一杯?船長!”
“謝謝。那里有鯊魚嗎?”
“有鯊魚,什么都有,”這個混血兒喃喃地說,“那是個不好對付的地方,先生。峇達人不愿看見有人鉆到那里去。”
“為什么?”
“……那里有鬼,先生。海鬼。”
“海鬼是什么,是魚嗎?”
“不,不是魚,”混血兒閃爍其詞地反駁道,“就是鬼,先生。是一種深海中的鬼。峇達人管它們叫‘塔帕’。嗯,塔帕。聽說,那些鬼在那兒還有鬼市呢。再給您斟一杯,好嗎?”
“那種海鬼……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
混血兒聳了聳肩膀,說:
“像鬼的樣子,先生。有一次我見到一個……不過,只看見了腦袋。那一次我正劃著一條小船從哈萊姆角回來……忽然間,前面的水里伸出那么一副嘴臉來。”
“你說,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
“長著一個長嘴巴筒子……活像峇達人,先生,不過腦袋上連一根毛也沒有。”
“也許真是個峇達人吧?”
“不,先生,不是的。峇達人從來也不肯從那兒鉆到水里去的,后來……它還用下眼皮向我直眨巴眼哩,先生。”混血兒說話時嚇得直哆嗦,“那下眼皮向上一抬,就正好把眼睛蓋住了。那就是塔帕。”
萬托赫船長一邊用肥大的手指擺弄著那一杯棕櫚酒,一邊問:“那時候你是不是喝多了一點兒?你沒有醉嗎?”
“我是喝醉了,先生。要不然我就不會往那兒劃了。峇達人不喜歡人家去驚動那些鬼。”
萬托赫船長搖了搖頭說:“伙計,根本就沒有鬼。要有也會長得像歐洲人一樣。那一定是一種魚呀什么的。”
“魚?”混血兒結結巴巴地說,“魚不會有手的呀,先生,我又不是峇達人,我在巴宗上過學……說不定我還能記得《圣經》上的十誡和別的科學原理呢;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一定分得清鬼是什么樣子,獸又是什么樣子,是吧?你不妨問問峇達人,先生。”
“這不過是一種愚人的迷信吧?”船長帶著有教養的人那種和顏悅色的優越感解釋道,“從科學上來講,這完全是胡說。鬼根本不能住在水里,是不是?它待在水里干什么呢?伙計,你可別相信土人的瞎話。有人把那個海灣叫作鬼灣,從此峇達人就害怕那個地方。就是這么一回事。”船長把肥大的手掌往桌上一拍,說,“那兒什么也沒有,伙計。從科學上講,這是非常清楚的,對不對?”
“對呀,先生,”這位在巴宗上過學的混血兒同意他的話說,“可是明白人誰也不會到鬼灣去搞什么名堂的。”
“什么?”萬托赫船長不禁漲紅了臉,咆哮著說,“你這個下賤的古布佬,你以為拿鬼就能嚇唬住我嗎?咱們等著瞧吧,”他大吼著,同時他那碩大的身軀神氣十足地站了起來,“我還有正經事要辦,不能在這里跟你瞎扯了。可是別忘了,荷蘭的殖民地上絕不會有鬼;如果真鬧什么鬼的話,那就是法國的殖民地,那兒也許有鬼。現在去把他媽的這個村的村長給我找來。”
要找這個大人物并不費事:他正蹲在混血兒的商店旁邊嚼甘蔗。這是一位長者,赤條條地一絲不掛,比歐洲市鎮的市長們要瘦得多。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在村長身后不遠的地方蹲在一起,畢恭畢敬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顯然是在等待著人家來給他們拍電影。
“喂,聽著,伙計。”船長用馬來話對他說。其實他滿可以講荷蘭話或英語,因為這位年高望重的峇達人對于馬來話同樣是一句也不懂。混血兒必須把船長講的話都翻譯成巴達維亞語。可是船長總覺得說馬來話比較合適。“聽我說,伙計,我需要幾條高大、結實和大膽的漢子,跟我一道去找點東西。懂嗎?找點東西。”
混血兒把話翻譯了之后,村長點點頭,表示他差不多聽明白了;然后又轉過身去向廣大的聽眾發表了一篇演說,這篇演說顯然很成功。
“村長說,”混血兒翻譯道,“不論船長大人要到哪里去找東西,全村人都愿意跟大人去。”
“你瞧見了沒有?!好吧,告訴他們說,我們要到鬼灣去采蚌。”
這一下惹得全村的人,尤其是老太婆們激烈地爭論了一刻鐘。最后,混血兒轉過身來沖著船長說:“他們講,你不能到鬼灣去,先生。”
船長漲紅了臉說:“為什么不能?”
混血兒聳了聳肩膀說:“因為那里有塔帕——塔帕,有鬼,先生。”
船長氣得滿臉發紫。“你跟他們說,他們敢不去……我就把他們的牙全都敲下來……把他們的耳朵割掉……把他們活活吊死……我要把這個烏七八糟的村子燒掉——你明白嗎?”
混血兒把這些話都照實翻譯過去了,于是又惹得大家激烈地討論了好半天。后來混血兒沖著船長說:“先生,他們說要到巴當警察局去告狀,說大人威脅他們。這些事都有法律管著,村長不會善罷甘休的。”
“好,告訴他,”船長氣得臉色鐵青,咆哮起來說,“他是……”接著一氣嚷了下去,起碼有十來分鐘沒有住嘴。
混血兒盡他所知道的詞匯把這些話翻譯出來。峇達人又議論紛紛地商量了半天,接著他又給船長翻譯道:“先生,他們說,如果船長大人肯拿出一筆錢交給這里的村公所,他們就可以不去告狀。他們說,”他猶疑了一下,然后說道,“要兩百盧比。不過那也太多了一點,先生,給他們五個盧比吧。”
船長的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最初他威脅著要把世界上的峇達人殺個精光,接著他減到要踢他們每人三百下,最后他只要能把村長剝了皮,制成標本送到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去,也就心滿意足了;峇達人這方面也從兩百盧比降低到要一個帶輪子的鐵水泵,最后堅持要船長送給村長一只精巧的石油打火機當作酒錢。“給他們吧,先生?”混血兒求情道,“我的店里還存著三只打火機,可是全沒有火絨。”于是,馬薩島上又恢復了平靜。但是,萬托赫船長看出白種人的威信現在已經面臨危機了。
* * *
下午,從荷蘭船“甘東·萬隆號”放下一只小船,載著萬托赫船長、瑞典人延森、冰島人古德門森、芬蘭人吉烈邁嫩和兩個錫蘭采珠人等等,一直駛向鬼灣去了。
三點鐘潮水退得最低的時候,小船在離岸一百碼左右的地方蕩來蕩去,船長站在岸上,注視著有沒有鯊魚出現,兩個錫蘭潛水人手里都拿著刀,等候潛水的命令。
船長吩咐那個赤條條的高個子說:“你下去!”于是這個錫蘭人就跳下水,跨了幾步,然后潛下海去了。這時,船長看了一下表。
過了四分二十秒,一個棕色腦袋在左邊約六十米的地方露了出來。潛水人四肢癱軟,帶著驚奇而絕望的神情急忙爬上一堆圓石頭。他一手拿著割蚌刀,一手拿著一只珍珠蚌。
船長皺了皺眉頭,厲聲問道:“喂,你怎么回事?”
這時錫蘭人仍然在往石頭上爬,嚇得粗聲大氣地直喘。
“出了什么事啦?”船長大聲喊道。
“老爺,老爺,”潛水人勉強呻吟著說,接著就倒在岸上,刺耳地喘著氣,“老爺……老爺……”
“鯊魚嗎?”
“鬼,”潛水人呻吟著說,“是鬼,先生。成千上萬的鬼!”他用手背使勁揉著眼睛,“全是鬼,先生!”
“讓我看看那個蚌,”船長吩咐說,接著就用刀把蚌打開,里面嵌著一顆晶瑩的小珍珠,“你只找到這一個嗎?”
錫蘭人從拴在脖子上的口袋里又拿出三個,然后說:“那兒蚌多著哩,先生。可是那些鬼在把守著……我割蚌的時候,他們都盯著我……”他那蓬松的頭發嚇得豎立起來,“老爺,別在這里搞了吧!”
船長把蚌打開,發現兩個是空的,第三個里面有一顆珍珠,豌豆粒大小,像一滴水銀那樣溜圓。他看看珍珠,又看看在地上縮成一團的錫蘭人。
“喂,”他遲疑地說,“你再從那兒下去好嗎?”
潛水人搖搖頭,一聲不響。
船長只覺得舌根發癢,真想痛罵他一頓。可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說話的時候居然壓低了聲音,甚至還近乎溫和,他說:“不要害怕,小伙子。它們到底是什么樣子呢?那些……鬼?”
“就像小孩一樣,長著尾巴,大約有這么高,先生。”潛水人喘著氣說,一邊把手舉得離地面大約有一米二高,“它們圍在我身邊,瞧著我在那里干什么……它們圍成那么一大圈……”錫蘭人不禁哆嗦起來,“老爺,老爺,不要在這里搞了吧!”
船長想了一下,然后問道:“它們是用下眼皮眨巴眼的嗎?它們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先生,”潛水人喊道,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它們總有好幾千。”
船長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尋找另一個錫蘭人,他正站在一百五十來米以外的地方,兩只手交叉地抱著肩頭,漠然地在等待著。本來嘛,一個人在赤身裸體的時候,兩只手除了抱著自己的肩頭以外,就沒有別的地方好放了。船長一聲不響地向他點了點頭,這個小個子就鉆進水里去了。過了三分五十秒以后,他浮了上來,用那雙不聽使喚的手,向岸邊的圓石上爬去。
船長大聲叫道:“喂,上來吧!”但這時他定睛瞧著那雙拼命摸索的手,然后就縱身從一塊塊的巖石上飛跑過去;誰也想不到這么個笨重的大胖子的動作居然會這樣敏捷。他剛好趕上,一把抓住這潛水人的一只手,氣喘吁吁地把他拉出水來,接著就讓潛水人躺在一塊圓石上,自己擦著汗。錫蘭人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一條腿顯然被石頭割得露出了骨頭,別的地方倒還沒有受傷。船長翻開他的一只眼皮,只見眼珠翻白,他不但沒有采著蚌,而且連刀都掉了。
正在這個時候,小船載著其余幾個人駛近海岸來了。“先生!”瑞典人延森喊道,“發現鯊魚了,還在這里采嗎?”
“不采了,”船長說,“過來把這兩個家伙抬走吧。”
當他們回大輪船去的時候,延森喊道:“瞧,先生,水在這兒不知怎么突然淺了。有個東西從這里一直伸到岸邊。”他把槳伸到水里去指著說,“就像水底下有一條堤壩似的。”
* * *
小個子潛水人一直到輪船上才蘇醒過來。他坐在那里,膝蓋頂著下巴頦,渾身不住地發抖。船長把旁人打發走,然后叉開兩條腿坐下來,問道:
“好啦,你講講吧,你在那兒到底看見什么了?”
“鬼,老爺。”小個子錫蘭人輕輕地說;這時他連眼皮都顫抖起來,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船長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問道:“它們長得像什么呢?”
“像……像……”這個人又翻起一線白眼。萬托赫船長冷不防飛快地用手心和手背每邊臉上抽了他幾個大嘴巴子,使他清醒過來。
“謝謝,老爺。”小個子潛水人嘆了一口氣,于是黑眼珠又在白眼球里出現了。
“現在好了嗎?”
“好了,老爺。”
“那里有蚌嗎?”
“有,老爺。”
萬托赫船長十分耐心而細致地盤問他。不錯,那里有鬼。有多少呢?成千上萬。它們就像十歲的孩子那么大,先生,黑乎乎的。它們游水時跟我們一樣,但是還把身子往兩邊擺動;喏,就像這樣,這樣,總是這樣,這樣,從一邊擺到另一邊……是的,先生,它們像人一樣有手,沒有角,也沒有毛,拖著一條尾巴,有點像魚,可又沒有尾鰭。腦袋很大,像峇達人的腦袋一樣圓。他們什么話也沒有說,先生,只是像在咂嘴。這個錫蘭人在大約十六米深的水里采蚌的時候,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摸他的背,就像冰冷的小手指一樣。他回過頭一看,只見成千上萬的一大群,的確是成千上萬,先生。有的在游泳,有的站在水底,都盯著看這個錫蘭人在那里干什么。這時他連刀帶蚌全都扔了,想要浮到水面上來。正往上浮的時候,忽然碰著幾個在他上面游泳的鬼,往后發生了什么事,他就不知道了,先生。
萬托赫船長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這個發抖的小個子潛水人。這個家伙再也不會有什么用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把他從巴當送回錫蘭去。這時他鼻子里一面哼哼,嘴里一面嘟噥著回到船長室去了。走進屋子以后,他抖動紙袋,兩顆珍珠就滾到了桌子上。一顆像沙粒那樣小,另一顆則像發亮的銀色豌豆泛著一層粉紅。這位荷蘭船的船長不禁喘息起來,順手從食櫥里拿出了一瓶愛爾蘭威士忌酒。
* * *
快到六點鐘的時候,他又坐著小船到村里去,一直走到那個混血兒家里。“來杯棕櫚酒!”他只說了這么一句話,然后就坐在蓋著瓦楞鐵的走廊上,肥大的手端著一只厚厚的玻璃杯。他一面喝酒,一面吐唾沫。前面棕櫚樹圍成的骯臟院子里,有許多瘦瘦的黃母雞在啄食,真是天曉得。他那濃眉下一雙眼睛直盯著那些黃母雞。混血兒一句話也不敢說,在一旁斟酒。船長的眼睛漸漸變紅了,手指發硬了,將近黃昏的時候,他才站起身來,把褲子系好。
“您打算去休息嗎,船長?”這個魔鬼生出來的混血兒,很有禮貌地問。
船長往空中一指說:“我倒想去看看世界上還有什么我沒見過的鬼。喂,他媽的那個西北方怎么走?”
“從這兒走!”混血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您到哪兒去,先生?”
“我要下地獄,”萬托赫船長氣狠狠地說,“去瞧瞧鬼灣。”
* * *
萬托赫船長的古怪行徑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的。他直到天亮才回村里,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讓人把他送回輪船,然后把門鎖上,獨自一人待在船長室,一直關到傍晚。截至那時為止,誰也沒對這件事感到奇怪,因為“甘東·萬隆號”船正在忙于裝載馬薩島上的天然產品——椰干、胡椒、樟腦、樹膠、棕櫚、煙葉和勞工。但到黃昏時分,有人通知他貨都裝好了,他卻只哼了一聲說:“預備小船到村里去。”這回他又是直到天亮以后才回來。船上的助手瑞典人延森,僅僅是出于禮貌問了他一句:“我們今天開船嗎,船長?”這時他就像是在背上挨了一下似的,猛地轉過身來,怒喝道:“不關你的事,少管他媽的閑事!”于是“甘東·萬隆號”便整天碇泊在離馬薩島岸邊一錨鏈遠的地方,拋下錨,一點動靜也沒有。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又從船長室踉踉蹌蹌地走出來,吩咐說:“預備小船到村里去。”希臘人札帕提斯一只眼瞎了,剩下一只是斜眼,他望著船長的背影,得意揚揚地說:“伙計們,咱們的老頭子要不是在島上找到了娘兒們,就是完全瘋了。”瑞典人延森皺了皺眉頭,對他喝道:“不關你的事,少管他媽的閑事!”然后就帶著冰島人古德門森坐上小船,向鬼灣劃去。他們把小船拴在大石頭后面等候著,瞧瞧究竟會出什么事。船長在海灣上走來走去,好像在等候什么人;有時他停下來,口中似乎在吱、吱、吱地叫著。“瞧。”古德門森指著海上說;這時落日的余暉照耀在海面上,發出一片萬紫千紅、燦爛奪目的光芒。延森口中數著:兩條、三條、四條、六條,都是利如刀鋒的脊鰭,正向鬼灣移動。他嘟噥著說:“老天爺,這里有不少鯊魚呢。”這時,每隔幾秒鐘就有一片刀鋒沉下去,一條尾巴唰地一攪,接著就是一陣激烈的騷動。萬托赫船長在海灘上不禁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起來,直沖著這些鯊魚揮拳。過了一會兒,短暫的熱帶黃昏的余暉消逝了,涌出一輪明月普照全島。延森蕩著槳,把小船一直劃到離岸二百米的地方。這時,只見船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嘴里發出吱、吱、吱的聲音。他的周圍有些東西在移動,那到底是什么,他們卻看不清楚。延森心想,這些東西長得像海豹,可是海豹不會像它們那樣爬呀。它們從巖石間鉆出水來,沿著海灘在水里搖搖擺擺地走著,就像企鵝一樣。延森輕輕地把小船向前劃了劃,停在離船長大約二百米的地方。船長口里的確在念念有詞,但究竟在嘟噥些什么,只有鬼才能懂,很像是在用馬來話或泰米爾語講些什么。他的手一動一動的,好像扔給那些海豹什么東西似的;但是延森暗自琢磨,這不是什么海豹。船長總在嘁嘁喳喳講中國話或是馬來話。正在這個時候,抬出水面的槳唰的一下從延森手中掉到水里去了。船長抬頭一望,站起身來,朝水邊跑了三十米左右;忽然間,只見亮光一閃,“嘭”的一聲,他用勃朗寧手槍朝著輪船邊開了一槍。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海灣上出現一片漩渦,同時發出咝咝聲和稀里嘩啦的濺水聲,好像有上千只海豹往水里直鉆似的。這時,延森和古德門森已經飛快地劃起槳,小船嗖的一聲就鉆到最近的海角后面去了。回船后,他們沒有向任何人談起一個字。這些北歐人到底懂得怎樣守口如瓶。第二天早晨船長回來了,情緒顯得沉悶而又暴躁,可是一聲不響。只有在延森伸手拉他上船的時候,他們的兩雙藍眼睛才帶著探索的神情,冷淡地望了個四目相接。
“延森。”船長說。
“是,先生。”
“咱們今天開船。”
“是,先生。”
“到泗水給你結賬。”
“是,先生。”
情形就是這樣。當天“甘東·萬隆號”起航前往巴當。萬托赫船長從巴當給他的公司寄去一個小郵包,保價二百英鎊。同時他又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由于健康的緣故,急需休養等等,請假一年。然后他就在巴當四處游蕩,直至找到了他要尋找的人為止。這人是達雅克人,婆羅洲的生番;英國的旅行家們有時為了觀賞取樂,雇用他打鯊魚。因為這個達雅克人仍然使用老辦法打鯊魚,他身上只帶一把長刀。很明顯,他是一個吃人生番,但是他也有規定的價錢:打一條鯊魚五英鎊,外加伙食。自然他的樣子看起來就讓人害怕,因為他的雙手、胸部和腿上的皮都被鯊魚蹭掉了,他的鼻子和耳朵上嵌著許多鯊魚牙齒。他的名字就叫作“鯊魚”。
萬托赫船長帶著這個達雅克人到馬薩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