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人
- (匈牙利)約卡伊·莫爾
- 9055字
- 2020-05-12 15:46:31
第九章 島民的歷史
“十二年前,我們住在潘切沃,我的丈夫是那里的市府官員。他名叫貝洛法呂,是個年輕、漂亮而又勇敢的好人,我們相親相愛。當時我才二十二歲,他三十歲。我們生了一個小女孩,我們給她領洗,取名叫諾埃米。我們沒有很多錢,不過還算富裕。我丈夫除了官職以外,還有一所漂亮的住宅、一座優美的果園和一些田產。我是個孤女,嫁他的時候,也就把我繼承的財產帶來了。我們原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
“我丈夫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名叫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剛才那人就是他的兒子。當時他才十三歲,是個漂亮、可愛、活潑而又聰明的男孩。在我的小女兒還在我懷抱的時候,兩個男人就說:‘咱們給這兩個小東西訂婚吧。’那個男孩抓住這個天真小姑娘的小拳頭問:‘你會跟我結婚嗎?’小姑娘一聽快活地笑起來。那時候我才真叫樂啊。
“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是個商人,但不是會做買賣的真正商人,而只是個小地方的雜貨商,單憑運氣跟在大商人后邊盲目地投機冒險。他得手了,就撈一大筆,一旦失敗,就徹底完蛋。
“可他的投機買賣卻不斷成功,因此就認為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學問了。春天,他在附近地區調查播種情況,然后就和批發商簽訂秋收后交糧食的合同。
“他有一位老主顧,是科馬羅姆的大商人阿塔納茨·布拉佐維奇。布拉佐維奇照例在春天預付給他大批款項,到秋后收進糧食;而克里茨提安必須負責按議定的價格在秋天把糧食給他送到船上。這種交易使克里茨提安賺了很多錢。可這以后我常常想:既然賣出的是根本還不存在的東西,那就不叫買賣,而是賭博。布拉佐維奇常常預付給克里茨提安大批錢;但是這個投機商除了自己的住宅以外別無什么可以作抵押的不動產,所以必須另想辦法提供保證。在他的請求下,我丈夫同意替他作保;因為我丈夫有田產,并且是克里茨提安的好朋友。
“克里茨提安過著十分輕浮的生活。我丈夫整天一刻不歇地趴在寫字臺上,他卻從早到晚在咖啡館里抽煙,跟同他一流的商人閑聊。沒想到后來上帝懲罰我們,降給了我們可怕的一八一六年。那年春天,全國的莊稼都長得很好,人們指望糧食會便宜了。在巴納特,商人們可以按四個盾的價錢訂立小麥交貨合同,都認為自己很走運。誰知來了個陰雨連綿的夏天,一天接著一天連續下了十六個星期。糧食爛在地里了,在號稱第二迦南的地區也發生了饑荒。到秋后,小麥的價錢漲到了二十盾,而且就出這個價錢也買不到手,因為農民都把麥子留作種子收藏起來啦。”
“我也還記得這件事,”提瑪爾插嘴說,“當時我剛開始做商船管事。
“那一年,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不能履行他跟阿塔納茨·布拉佐維奇簽訂的合同了。他應該補償的虧空,數字簡直大得驚人。于是馬克希姆·克里茨提安便把所有的放債收回來,甚至還向一些肯輕信他的人借了大批款子,然后帶著所有的錢財在一天夜里離開潘切沃,逃了個無影無蹤;可是卻沒有帶走他的獨生子。
“他這樣做并不困難,因為他把自己的全部財產變成了現款,沒有留下任何值得他留戀的東西。
“既然一個除了錢以外什么也不愛的人,能夠為了錢造下這樣的禍害,世界上究竟還要錢干什么呢?
“這一來,他欠的債,他應履行的義務,就統統落到替他作保的那些朋友頭上了;其中也有我丈夫。
“阿塔納茨·布拉佐維奇很快趕了來,要求保人履行合同。
“他曾把錢預付給卷逃的債務人,這是事實;而我們也答應歸還他這筆錢。本來我們只要賣掉自己的一半財產,就可以還清這筆債款的。但是,布拉佐維奇毫無惻隱之心,他要求履行全部合同。他說,問題并不在于他過去付出過多少現款,而在于我們現在應當付給他多少錢。他要求按照五倍的利潤賠償他,而根據合同他有這樣的權利。我們再三懇求,勸他多少賺點兒就算了;因為他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損失,問題只是多賺或少賺。可他堅持不肯讓步,要求受騙的保人履行全部條件。
“我不禁要問,如果允許提出這種無理要求,那么宗教和信仰、所有基督教和猶太教的教義,還要來干什么呢?
“事情鬧到了法院,法官判決把我們的住宅、田產和我們所有的財物統統沒收,加封交付拍賣。
“假如允許一個人為了討債而把另一個人剝光到只剩下身上的襯衣,而那被剝光的人本身卻連這筆債款的一個小錢也不曾見到,完全是為一個逍遙法外、逃之夭夭的第三者遭受如此的不幸——假如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那么法律和社會又有什么用呢?
“我們盡了一切努力避免徹底破產。我丈夫親自跑到布達和維也納去求見當局。我們聽說這個盜取了我們財產的狡猾騙子躲在土耳其,便請求當局去逮捕他,把他抓回來,讓他自己去滿足他的債權人的要求。但是,我們到處都得到這樣的回答:‘我們沒有這種權力。’
“如果皇帝、大臣和掌權者不能保護自己陷于困境的臣民,那么又究竟要他們干什么用呢?
“經過這次使我們淪為乞丐的可怕打擊,一天夜里,我那可憐的丈夫用槍對準自己的胸口自殺了。
“他不愿看到自己家庭的悲慘景象,不愿看到妻子的眼淚和孩子饑餓蒼白的臉色;他寧愿避開這一切逃到地下去。
“唉,他離開我們躲到冥府去了。
“如果一個男人在遭到極大不幸的時候,只會丟下自己的妻女不顧,除了自己開槍打穿自己的胸口就沒有別的辦法,那么世界上還要男人做什么呢?
“然而,可怕的事情并沒有完。我已經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了,人們卻還要把我逼成不信上帝的人。我這個自殺者的寡婦懇求教士為我那不幸的丈夫下葬,結果竟白費口舌。教長為人嚴厲,很重視信仰,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人。他拒絕給我丈夫舉行像樣的安葬儀式,我不得不眼睜睜看著我那使我像神一樣崇拜的丈夫,被城里收殮死貓爛狗的人用小車拉走,看著人們在墓地上把他扔進一個坑墳,然后用腳把坑踩平。
“如果教士看到這么慘痛的情況都不解救,那么世界上還要他有什么用呢?整個世界又有什么用呢?
“他們逼得我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自殺和殺死我的孩子,做一個自殺的女人,甚至做一個殺害孩子的兇手。我用頭巾裹上我的孩子,緊緊地抱著她,出城來到多瑙河邊。我孤零零的,沒有一個人陪伴。我沿著河岸來回徘徊了兩三趟,看哪里水最深。
“正在這時候,有人從后面抓住我的衣服往回拖我,我回頭看是誰。
“原來就是這條狗,它是所有活物中我最后一個朋友。
“當時這件事發生在奧茨特洛瓦島的岸邊。在那個島上,我們曾有一座優美的果園和一幢避暑的小別墅。果園所有的門那時全貼上了官廳的封條,我僅僅還能夠在廚房里和樹下走走。
“我于是坐在多瑙河岸上,開始考慮:‘我是什么?一個人嗎?一個女人嗎?難道我還不如一頭畜生?誰見過一條狗先溺死狗崽然后跳河自殺?不,我不能自殺,也不能弄死我的孩子!無論如何我要活下去,我要把孩子撫養大!可我又怎么生活呢?我將像狼那樣生活,像既沒吃的又沒住處的吉卜賽女人那樣生活。我將向土地、河水和果樹索取我每日的吃食,但是絕不向人們乞求任何一點東西!’
“我那可憐的丈夫曾多次談到過一個小島。這個島是多瑙河五十年前才在奧茨特洛瓦島附近的蘆葦叢中形成的。他秋天到那里去打過獵,后來不止一次談到他在一塊有洞穴的巖石里面躲避風雨的情況。他說這個島沒有主人。多瑙河造成這個島不是專給誰的,還沒有哪個政府知道島的存在,任何國家也無權把它列為自己的領土。那里沒有人播種和收獲,土地、樹木、青草都沒有主人。我想,既然這些都沒有主人,那么我為什么不能占有呢?我祈求上帝賜給我這個島。我懇求多瑙河把它給我。上帝和多瑙河又為什么不能把它給我呢?為了吃飯,我要在島上種莊稼。可是如何種?種什么作物?這些我還不知道。不過困難的處境一定會教會我的……
“他們總算還留給我一只小船,執行官沒有發現它,所以沒有把它扣留抵債。我們,諾埃米、我和阿爾米拉一起上了小船,向這個無主小島劃來。我從來沒有劃過船,可是困難的處境教會了我。
“我在這里一登岸,立即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抓住了。我仿佛突然忘記了外界所發生的與我有關的一切事情。這里迎接我的,是一片迷人的、令人十分安心的恬靜。我在河灘、樹林和草地上走了一遍以后,就知道我將來可以在這里干什么了。蜜蜂在河灘上嗡嗡飛舞,野豌豆在樹林中盛開花朵,菱角在水面漂浮,烏龜在岸上曬太陽,蝸牛在樹干周圍爬動,沼澤樹叢中有曼納草的甜果就要成熟。我的上帝!我的造物主!這真是你擺好飯菜的餐桌!樹叢里遍處是野生小果樹,是黃鶯從鄰近島上叼來的果核長成的。樹上的野蘋果也熟了,覆盆子叢中還有晚熟的果實。這時我的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個目標:我要把這個島變成一座樂園。我,我自己,我一個人!我要完成獨自一人而且是一個女人憑雙手所能完成的工作。然后,我們要像樂園里的人類遠祖那樣在這里生活。
“我找到了那塊巖石和它的天然洞穴。在最大的一個洞里鋪放有一堆草。這是我那可憐的丈夫從前休憩的地方,也是我這寡婦所應繼承的遺產。我在那里給孩子喂了奶,把她放在鋪的草上,用我的圍巾給她蓋好。然后我對阿爾米拉說:‘你待在這兒看著諾埃米,一直等到我回來。’接著我又劃船到大島去,回到我們的果園中。別墅的陽臺裝有亞麻布的涼篷,我把它取下來。它當帳篷很合適,說不定還可以做冬天的衣服。然后我把周圍所剩下的一切東西,什么做飯的家什啦,種園子的工具啦,一股腦兒包在這塊亞麻布里,打了一個我能背得動的大包袱。當初我是坐著四套馬車很闊氣地到我丈夫家來的。雖然我既沒有揮霍浪費,也沒有做過壞事,可是現在卻落得背著個包袱走出去。也許這個包袱也應該算是賊贓哩。園子里的一切本來都是我的;可是現在我把它從這里扛走,也許就算是偷盜了吧。這一點我不清楚。是與非的概念,合法與不合法的概念,在我的腦子里完全亂了套啦。我帶著包袱逃出了自己的家園。我走在穿過果園的小徑上,從自家的每一種果樹上折下幾根枝條,帶走一些無花果樹和漿果樹的嫩枝,又拾起落在地上的果核,塞進圍裙里。然后,我吻了吻垂掛著的柳枝;以往我曾在這棵柳樹下,做過多么甜蜜的夢啊!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我永遠不會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了。我劃著小船,最后一次渡過多瑙河。當我這樣劃回來時,有兩件事我心里直嘀咕。一件是島上住有討厭的居民——蛇,巖洞里一定也有這種東西。我害怕它,并且為諾埃米擔心。第二件是,即使我可以整年靠野蜂蜜、菱角和曼納果來維持生活,用自己的奶哺育諾埃米,可我卻不知道我該用什么東西來喂阿爾米拉啊。這條忠實的大狗,不能靠我用以糊口的東西生活。我確實離不了這條狗;沒有它,荒野的恐怖會要我的命的。后來,當我帶著包袱回到洞里的時候,我看到洞口前面有一條抽搐的蛇尾巴,再遠一些有一個咬下來的蛇頭,身子被阿爾米拉吃掉了。這條機靈的狗趴在孩子跟前,搖著尾巴,舔著嘴,好像說:‘我已經吃過飯啦。’從那時起,它就一直捉蛇吃,蛇成了阿爾米拉的家常便飯。到了冬天,阿爾米拉就從蛇入蟄的地方把蛇刨出來。我的朋友——我喜歡這樣叫這條狗——找到了自己生活所必需的東西,同時也打消了我的憂慮。
“喂,先生,我們在這里孤零零地度過頭一夜的時候,除了上帝、孩子、一條狗和我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人,那種感覺真是無法形容。我不敢把這種感覺叫作痛苦,因為它和高度的快樂又極為相似。我們三個一起把帶來的亞麻布蓋在身上,直到林子里的小鳥開始啼鳴時才醒來。
“工作開始了。這是野人的工作,是困難的處境教會了我。曼納草的種子叫‘天露’,正像它的名字所表明的,必須在黎明前采集。窮苦人家的女人去到那搖搖擺擺的、繁生著這種植物的蘆葦叢中,撩起上衣,用兩手揪住衣角,轉來轉去,熟了的果實便落進她們的衣兜里。這就是‘曼納’,就是上帝賜給無主奴仆的面包。
“先生!我就靠這種面包活了兩年,每天都跪在地上感謝那位養活野人的上帝。
“野果、野蜂蜜、山黧豆、烏龜、野鴨蛋、為過冬貯存的菱角、螺蚌、干蘑菇,這些都是我們的家常便飯。贊美上帝,他為窮苦子民準備了這樣豐盛的佳肴!
“與此同時,我日日夜夜為實現自己的計劃奮斗。我給林子里的野果樹嫁接上良種水果的枝條,把漿果枝、葡萄藤什么的插在開墾出來的土地上。我在巖石的南面種了一片棉花和馬利筋,用收獲的原料在一張柳條椅子上織成我們身上穿的粗布。我用燈芯草和蓑衣草編成蜂桶,收養了成群的野蜂,頭一年就得到了用來交換東西的蜂蜜和蜂蠟。磨坊工人和私貨販子常常到島上來,幫助我干一些重活兒;他們從沒有誰會為難我。他們知道我沒有錢;他們幫我做工,給我必需的工具,以此來跟我交換實物,他們也知道我決不會收錢。后來,我那些果樹一下結起果子來了,嘿,這時節我可就富裕啦。島上的地很肥,種什么樹都長得特別茂盛。我有每年結兩次果子的梨樹,每棵小樹都在圣斯蒂凡節就開始發芽了。這些樹每年收許多果子。我經常研究果樹的秘密,琢磨出了管理的方法,既不讓它們過分豐收,也不讓歉年出現。這條狗懂得人語,我對它說話就像對人說話一樣。我相信樹木也有眼睛和耳朵,知道愛護它們的人,了解這個人的心愿,并且為它們自己能給他帶來快樂而感到驕傲。啊,樹木是非常聰明的生物,它們也有靈魂。要是誰砍了一棵貴重的樹,我就把他看作一個兇手。
“這兒這些樹都是我的朋友!
“我愛這些樹,我生活在它們當中,也依靠它們生活。
“這些樹每年送給我的東西,都是人們十分需要的。鄰近的村莊和磨坊常常有人來到島上,用我家務上必需之物來和我換這些東西。可給我錢,我就什么也不賣。該死的金錢逼得我離開了人世,要了我丈夫的命,我怕錢,一輩子也不想再看到錢。
“不過,我并沒有因此就在交易上馬馬虎虎,而沒估計到將來也可能遇上幾個壞年成,使人的一切辛勞都變成泡影。嚴寒和冰雹常常會在最后毀掉全年的收成!因此我也要為困難的年月作些打算。我把自己生產的一切可以保存的東西,都貯藏在巖石的幾個洞穴和通風的巖石縫里:成桶的酒,一蜂窩一蜂窩的黃蠟,成捆的羊毛和棉花,一切應有盡有,足夠度過一兩個荒年的。所以說我也有貨倉,可錢卻沒有。我說自己富裕,但十二年來手頭卻不曾有過一個銀毫子。
“先生,我已經在這個島上居住了十二年。我們三個孤獨地生活在這里;我把阿爾米拉始終也算作一個人。可是諾埃米卻說我們是四個人,因為在她的心目中,娜西薩也算人。她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許多人知道我們住在這兒,可是在這一帶沒有人懂得告密。兩國邊境上保持著人為的封鎖,使當地人養成了永遠守口如瓶的習慣。沒有誰探聽別人的事情,各人也本能地隱藏著自身的秘密。不會有任何消息從這里傳到維也納、布達和伊斯坦布爾去。
“我不做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也不妨害誰,他們為什么要告發我呢!我在一塊沒主的荒地上栽種果樹,這塊地是我主上帝和多瑙河女王賜給我的,我每天都在感謝他們。我的上帝啊,感謝你!我的女王啊,感謝你!
“我差不多不能說我有什么信仰;十二年來我既沒進過教堂,也沒見過教士。關于這些東西,諾埃米一點也不知道。我教她念書寫字,就我所知道的給她講述關于上帝、耶穌和摩西的故事:講那位仁慈博愛,無限慈悲,寬恕罪惡和無所不在的上帝;講那位謙卑中顯得莊嚴,痛苦中發出光輝,以人的面目出現的神之子耶穌;講那位拯救百姓的領袖摩西——根據我所知道的摩西的故事,講他饑渴交加地漂泊過荒漠,但卻決不用自由換取報酬豐富的奴隸地位,講他行善和博愛。——關于那個殘忍的報復心重的上帝,關于那個向人要求貢獻、住在華麗圣殿里、造成階級差別的上帝,關于那個享有特權、要求人們一字一句信仰《圣經》的耶穌,關于那個要求納稅、迫害同胞的耶穌,關于在圣書中、在講道臺上以及鐘聲和贊美歌里都加以宣揚的那個從事重利盤剝、傳布仇恨和自私自利的摩西,諾埃米一點都不知道!
“先生,我想現在您總該了解我們是什么人和我們在這里干些什么了。也許您還想知道,那個人憑什么來威脅我們吧?
“他就是我丈夫從前為他作保,為他自殺,我們也為他遠離塵世和人類社會的那個人的兒子。
“在我們家破人亡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而且沉重的打擊也落到了他身上,因為他父親連他也拋棄啦。
“這孩子竟變成這樣一個卑鄙的人,我實在毫不奇怪。
“他被父親遺棄,被拋進惡劣的社會環境里,依靠別人的施舍過活;他被那個做兒女的本應以童心的尊敬看得很神圣的人所欺騙和偷竊,從小就打上了騙子的兒子的烙印,自然要變成現在這樣一個人啰。這難道有什么奇怪嗎?雖然我很了解他是怎樣的人,卻不十分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
“而許多到島上來的外界人,倒知道他的一些底細。
“他在他父親逃走后不久,也到土耳其去了。當時他說是出外尋父。如今既有人肯定說他當時找到了他的父親,也有人說他在那里連他父親的影子都沒見著。甚至還有不少人講,他同樣偷了他父親的錢逃跑了,并且很快就全部揮霍光。到底怎樣,不得而知。沒有人能從他嘴里了解到什么,因為他從來不說真話。他去過哪兒?干了些什么?關于這些問題他總是信口胡說,而且說得煞有介事,甚至親眼看到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人也被弄得迷迷糊糊,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人們今天瞧見他在這里,明天又瞧見他在那里。他時常來往于土耳其、意大利、波蘭和匈牙利,而且據他講,這些國家的名人他沒有一個是不認識的。他只要和誰見過一次面,就一定要騙誰;而且誰被他騙過一次,就可以指望他還會再來騙第二次。他會十種語言,他說他是哪國人,人們就會相信他是哪國人。他這一次來是商人,下一次來是軍人,再來又成了船員啦。他今天是土耳其人,明天又是希臘人。有人還曾親眼見到他是波蘭的伯爵,是一位俄羅斯公主的未婚夫,是出售萬靈藥的德意志神醫。他在世界上確實干了些什么,沒法探聽出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個被雇用的特務。哪一國特務?土耳其的,奧地利的,還是俄羅斯的?他同時是這三個國家的特務!真的,沒準兒他還是另外一些國家的特務哩。他為所有的國家服務,同時也欺騙所有的國家。他每年到這個島上來幾次。他從土耳其那邊岸上乘小船來到這里,再照樣乘小船過河到匈牙利去。他到處干些什么,我無從知道。但千真萬確的是,他到這兒來只是給我造成痛苦;而且他這么干純粹是為了自己開開心。
“我也知道他是一個喜好吃喝玩樂的人。我這里有好吃的東西和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他喜歡管她叫未婚妻,逗她生氣。諾埃米非常恨他;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仇恨多么有理由。不過,我不相信托多爾·克里茨提安只是為了這些才到這個島上來;這個島上也許還隱藏著與我毫不相干的其他秘密。他是被雇用的特務,當特務的人是沒有好心眼兒的。他從頭頂到腳跟全壞透了。他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他知道我沒有任何權利和我的女兒一起占有這個島,在這一點上我不能找出任何人類的法律根據。他知道這個秘密,就借此勒索我們母女,氣我們,找我們的麻煩。他威脅我們說,如果我們不買他的賬,不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他就要向奧地利政府和土耳其政府告發我們。這兩國政府一旦知道多瑙河心出現了一塊新的土地,而且直到目前為止這塊土地在所有和約中還沒有提到過,它們立即就會發生爭執,并且在爭端沒有解決之前,會像在阿利翁山和森納河之間那塊被宣布為無主的地區那樣,把所有的居民從爭議的地區趕走。他只要一句話,就足以把我在這個荒島上十二年來歷盡千辛萬苦所創建的一切全部毀掉,就足以把我們感到這樣幸福的樂園變為一片荒地,使我們重新淪為無家可歸的人。還有,我們不僅害怕被皇帝雇用的爪牙發現,而且也生怕被教士們發現。因為如果那些大主教、主教、修道院長和教區牧師知道這個島上有個女孩子從受洗到現在長大成人,一直沒再進過教堂,那么他們就會用暴力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不定塞進哪個修道院里去。先生,我為什么在夜間唉聲嘆氣,擾得您睡不著覺,您現在該明白了吧?”
提瑪爾抬頭凝視著漸漸從白楊樹梢間落下去的一輪明月。
“為什么我現在不是一個有權有勢的貴人?”他心里想。
“這個人隨時都可以使我們倒霉,”特蕾莎繼續說,“他只要在維也納或伊斯坦布爾宣布,在多瑙河心出現了一塊新的土地,我們就完了。在這一帶不會有人告發我們,只有他能干出這種勾當。可是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這個島之所以能夠存在,完全在于島頂上這塊巖石,它抵擋著多瑙河的洪流。若干年前,在土耳其人跟塞爾維亞君王米洛什打仗的時候,塞爾維亞的走私販子曾把三箱火藥藏在島上的金雀花叢里。后來再也沒有人來找這幾只箱子。也許藏箱子的人已經被抓到,處死了。我發現了這三只箱子,就把它們搬來,放在這塊大巖石最深的洞里了。先生!要是誰想把我從這個現在不屬于任何人的島上趕走的話,那我就把引火線放到火藥上,把巖石連同我們大家一起炸掉。這一來,在第二年春天凌汛過去以后,誰也不會再找到這個島的一點點影子了。現在您明白我為什么擾得您在那兒睡不著了吧?”
提瑪爾雙手托住腦袋,凝視前方。
“我還想告訴您一件事,”特蕾莎太太說,同時更湊近些,好讓提瑪爾聽清她那壓低到耳語般的聲音,“這個人偏偏在今天到島上來,而且又突然溜走了,除了因為他在最后一家酒店里輸得精光,想來我這里勒索幾個錢以外,我認為還有別的原因。他這次光顧的目的不在您,就在另外那位先生身上。誰要是有能夠讓他發財的秘密,可要小心!”
月亮沉到白楊樹后面了,東方開始顯出魚肚白,樹叢中發出黃鶯的囀鳴。天亮了。
從奧茨特洛瓦島傳來一聲拖長的船號聲,劃破周圍的沉寂,那是船員的起床號聲。
這當兒,石礫路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船員從岸邊跑來報告說,船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風已停息,可以啟航。
兩位客人,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和他的女兒——美麗白皙的蒂美婭,從小屋中走了出來。
諾埃米也已經準備好了。她在廚房里用鮮山羊奶做了一頓早點——用玉米花代替咖啡,用蜂蜜代替糖。蒂美婭沒有喝,她把自己那份給了娜西薩,娜西薩也接受了外國姑娘的饋贈。這使得諾埃米心里很不痛快。
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問提瑪爾,昨天晚上來的那位先生哪兒去了。提瑪爾告訴他說,那個人在夜間就走了。
埃提姆·特里卡利斯一聽這話,臉色馬上變得更陰沉了。
接著大家一一向特蕾莎告辭。蒂美婭顯得無精打采的樣子,說她仍然感到不舒服。提瑪爾最后一個和女主人握手。他交給她一條土耳其花綢圍巾,說是送給諾埃米的。做媽媽的一面道謝,一面回答說,姑娘一定會把它圍上。
“我不久還會再上這兒來的。”提瑪爾告別說。
接著客人們離開小房,順著草徑向他們的船走去。特蕾莎和阿爾米拉一直送他們到河邊。
諾埃米卻登上巖石,坐在密密的猿猴草中間,周圍是葉子肥大的佛甲草。她從那里用充滿熱情的藍眼睛,沉思地目送駛去的小船。娜西薩悄悄溜到她跟前,爬到她的懷里,仰著臉兒貼在她的胸脯上。
“滾開!你這個變心的東西!原來你就這樣愛我呀?難道你非要拋棄我,討好另外那個姑娘不成嗎?就因為人家長得漂亮,我不如她!現在你當然又來找我啰,因為那個姑娘走了,你現在又覺得我不錯了,是不是?去!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隨后她用雙手把這個不懂事的小東西按在自己胸上,一面撫摸著白貓腦袋下面光滑的脖頸,一面目送著小船,眼睛里含著晶瑩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