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人
- (匈牙利)約卡伊·莫爾
- 5786字
- 2020-05-12 15:46:31
第八章 夜半語聲
從河岸走來的是一個男人,年紀還很輕,穿著寬大的上衣和長褲,脖子上圍著一條紅羊毛圍巾,頭戴一頂紅色土耳其帽。
他模樣很俊;假如讓一位畫家給他畫張像,任何人都會斷言這是一位英雄的肖像。但是當他輕手輕腳地向人們走來時,你首先會想:這是個特務!他五官端正,一對又大又黑的眼睛,滿頭濃密的卷發,兩片好看的嘴唇;但是眼睛周圍的皺紋,嘴角上的褶子,那不斷出汗的額頭和不安地向周圍瞟來瞟去的眼睛,都說明他是一個極端自私自利的小人。
阿爾米拉狂怒地對這來客吠著。只見他無精打采地走來,胳臂腿兒都帶著一種特殊的懶洋洋的樣子——像這樣的人,他準知道別人會護衛他,用不著擔心狗咬。諾埃米竭力要狗安靜下來,可是狗不聽,于是她一把瞅住它的兩只耳朵,把它拖回去。阿爾米拉雖然兩只耳朵被揪得很難過,仍然狺狺不已,發出那種低沉的吼聲。最后諾埃米踩著狗腦袋,把狗按到地上,它才終于馴服了。它異常氣憤地伸開身子,甘心讓女孩子的腳踏在它的大黑腦袋上,就像這是一種不可擺脫的重壓似的。
來人卻吹著口哨越走越近。
他沒到跟前就開口道:
“嗬,你們還留著這條該死的大狗呢?你們還沒把它趕走嗎?到頭來還是得我來收拾它!可惡的蠢東西!”
年輕人走到諾埃米身旁,狎昵地笑著把手伸向小姑娘的臉,像要擰她的臉蛋。諾埃米趕緊避開這種下流的戲弄。
“喂,我的小未婚妻,你還總這樣害羞嗎?啊,自從分別以來,你長得多高啦!”
諾埃米抬起頭來望著說話的人,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難看!她緊皺雙眉,傲慢地噘起嘴唇,用憤怒的目光狠狠地向上盯著他。甚至她的臉色也由玫瑰色突然變成了土灰色。只要她自己想做出難看的臉色,她真的就能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啊。
來人卻向她說:“啊,分別以來你出落得更漂亮啦!”
這時姑娘對狗說:“阿爾米拉,趴下!”
接著,年輕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大模大樣地走上陽臺。他首先吻了女主人的手,然后帶著紆尊降貴的傲慢神情跟提瑪爾打了個招呼,最后向特里卡利斯和蒂美婭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隨即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我親愛的岳母,晚上好!管事先生,久違久違。各位先生和女士,我給大家請安。本人是騎士兼大尉托多爾·克里茨提安,這位夫人的未來門婿。我們的父親是知心朋友,他們在世的時候就給我和諾埃米定了親。
“我每年夏天都要來探望我過著田園生活的親人,為的是看看我的未婚妻長得怎樣了。在這里遇到各位,我感到非常高興。先生,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榮幸地跟您見過一面,您的名字是提瑪爾。另外這位先生我覺得似乎是……”
“……他只懂希臘話。”提瑪爾打斷他的話說。提瑪爾把兩手深深插到衣袋里,似乎要極力避免這位因為曾經和他見過一面而高興的客人同他握手。他是個經常出門的跑船管事,見到他的確不難!
托多爾·克里茨提安這時不再繼續和他周旋,而去從實際方面領會生活。
“啊,這里應有盡有,好像大家正在等我似的。真是一頓考究的晚餐,而且……準備了四個座位,可是空著一個。辣椒燒乳豬肉!這是我最愛吃的菜。謝謝,謝謝,親愛的媽媽,尊敬的先生和女士。我要為這頓晚餐表示無限敬意,萬分感謝?!?/p>
在座的人誰也沒有邀請他一同入座吃飯;但是他對大家這樣道謝以后,就在蒂美婭的空位上坐下,大吃起辣椒燒乳豬肉來,同時再三讓著特里卡利斯,并為世上居然有不愛吃辣椒燒乳豬的基督徒而驚訝不已!
提瑪爾從桌旁站起來,對女主人說:
“這位旅客先生和小姐太疲乏了,他們急需休息;休息比吃飯還要緊,勞駕您給他們準備一下床鋪行嗎?”
“馬上就準備好?!迸魅嘶卮鹫f,“諾埃米,小姐換衣服的時候你給照料照料?!?/p>
諾埃米站起身來,跟隨母親和兩位客人,向后面的小房間走去。提瑪爾也離開了桌子,桌旁只剩下那位新來的客人,他貪婪地吃著剩下來所有能吃的東西。他一面吃,一面不斷同身后的提瑪爾拉話,并把啃過的骨頭從肩膀上向后扔給阿爾米拉。
“先生,遇到這樣大的風,您路上一定夠嗆吧!我真佩服您能闖過德米爾峽口,甚至闖過了塔赫塔林這樣的險地。阿爾米拉,喏,這塊!吃完可別再亂咬啦,你這混賬東西!先生,我們以前在加拉茨見過面,您想起來了吧……喏,這塊也是你的,你這黑畜生!”
他忽然一回頭,發覺提瑪爾和阿爾米拉都已經不在了。他們扔下他都走了,提瑪爾上了頂樓,已經整理好了床鋪——地板上鋪著散發出香味的干草。阿爾米拉則鉆到哪個巖洞里去了。
接著,新客人把椅子稍微往后挪了挪,喝干壺里和別人杯子里剩下的酒,從自己坐的椅子上撕下一根木簽來剔著牙,就像唯有他一個人最有資格享受今天這頓晚餐似的。
天色已晚;幾位旅客經過長時間的漂泊、奔波,已經非常疲倦,無需特別催眠就可以入睡了。
提瑪爾在散發著濃重香味的干草上躺下,希望能酣睡這一夜。
可是他失望了。經過許多辛勞,經過各種各樣的搏斗以后,要想入睡談何容易。先后發生的各種情景,像幽靈似的一下子涌上腦海:追趕者,危險的巖礁,旋渦,城堡廢墟,陌生的女人,黑狗,白貓,風暴的襲擊,憂郁的號角聲,噼啪作響的鞭子,狂吠的狗,叮叮當當的金幣,歡笑,低語,以及狂呼亂叫的人群。
提瑪爾徒然地閉著眼睛,他看到和聽到的東西反而更多了。
突然,他下面的小房間里有人開始說話。
他從聲音聽出是女主人和最后來的那個客人在交談。頂樓的木板很薄,提瑪爾字字都能聽清,就像人家在對他咬耳朵似的。下面的兩個人用低沉的聲音交談著,只是男的偶爾提高嗓門。
“我說特蕾莎媽媽,你有不少錢吧?”男的開始說。
“你知道我沒有一個錢,我賣出的東西全都是用實物換的,不收現錢。”
“你這種做法真蠢。我不喜歡你這樣做。再說我也不相信。”
“我說的是真話。誰到我這兒來買水果,就順便帶來別的什么我需要的東西。我要錢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有什么,你應該把它給我!但是你從來不想到我??晌胰⒅Z埃米,你總不能用李子干來作陪嫁吧。你不是一個慈愛的母親。難道你不關心自己女兒的幸福?你不肯幫助我發跡,使我弄到一個好差使。我現在被任命當公使館的首席翻譯官,可我連去那里的路費都沒有;兜里的錢讓賊偷去了,結果我又失去了這個官職。”
女人用冷靜的口吻回答說:
“我不相信有人會任命你當什么官,也不相信你會丟掉它;我倒認為你正干著一個你永遠丟不掉的差使。你說沒有錢我相信,可那不是誰偷了你的。”
“這么說,你一句也不信我嘍。我也不相信你沒錢,你一定有些錢的,走私商人常到這兒來,他們出的價錢高著哩?!?/p>
“你只管大聲嚷吧!走私商人也到這個島上來,這話不假;可這些人不是不到我這小屋附近來,就是來了也只用鹽和我換水果。鹽你想要嗎?”
“別跟我開玩笑吧!再說,還有像現在在這兒過夜的那些闊旅客……”
“我不知道他們闊不闊。”
“跟他們要錢!要錢!別跟我假正經啦!不管從哪兒也得給我弄到錢!別再給我來這套愚蠢的澳洲式的以物易物了吧!要是你不想跟我鬧翻的話,那就給我弄點金幣來!不然——你知道,必要的時候,我只消在那個地方說一句話,你就全完了!”
“小聲點兒,你這個害人精!”
“瞧,是不是?你已經在求我小聲點兒了。那就得想辦法堵住我的嘴!好好對待我吧,特蕾莎!給我一點錢!”
“我家里沒有錢,別逼我啦!我一個銅板也沒有。我也根本不希望有一個錢,只要是錢我都厭惡!你在這里翻箱倒柜找吧,找到錢你就拿去?!?/p>
她這樣一說,那個男人似乎立即動手翻了起來,因為過了一會兒只聽他大聲道:
“哈哈!這是什么?一只金鐲子!”
“不錯。這是剛才那位外國小姐送給諾埃米的。你喜歡,就把它拿去吧!”
“它值十個金幣!嗯,這總比什么也沒有強。諾埃米,別擔心!等你一跟我成親,我就給你每只手上打一只值三十金幣的鐲子,當中還要鑲上一顆藍寶石。不,一顆純綠寶石。你喜歡什么,是藍寶石還是純綠寶石?”
接著,年輕人便對自己這俏皮話笑開了。沒有人搭理他。
“喂,親愛的特蕾莎媽媽,現在去為你未來的小女婿,你的寶貝小托多爾準備個床鋪吧,好讓我做個美夢,夢見我親愛的好諾埃米?!?/p>
“我沒地方給你安排床鋪了。隔壁房間和頂樓上都睡著我們的客人,你又不能跟我們睡在一個房間里,我不愿意這樣,諾埃米已經不是孩子了。你就睡到外面陽臺上吧!那兒有一張菩提木床,你可以睡在上面?!?/p>
“嘿,你這個殘忍的、沒有心肝的特蕾莎!竟把你未來的唯一親近的女婿趕到硬邦邦的菩提木床上去?!?/p>
“諾埃米,把你的枕頭給他!拿去!這是我自己的被子。祝你睡得好!”
“好吧??墒峭饷婺菞l該死的大惡狗,這討厭東西會把我吃了的。”
“你甭怕!我用鏈子把它鎖上??蓱z的狗,除了你在這島上,它從來沒有被鎖過?!?/p>
特蕾莎太太幾乎無法把阿爾米拉從洞里誘出來??蓱z的畜生!它從一開始就知道在這種時候要給它套上帶鏈子的項圈了。但是它已經聽慣了話,所以老老實實地讓女主人給它套上了項圈。
可這樣一來,狗就越發恨那個使它被鎖起來的罪魁禍首了。
當特蕾莎回到自己房間,外面陽臺上只剩下托多爾一個人的時候,這只兇猛的大狗就向他怒吼起來,在鏈子所能達到的狹小范圍內前后亂竄,使勁地拽鏈子,試著能不能拉斷頸圈或者把拴鏈子的紫丁香樹拔出來。
托多爾卻加勁兒逗它。狗夠不到他已經夠上火的了,他反而拿它逗著玩。
他走到狗跟前,直到差一步遠狗就可以夠到他的地方,趴在那兒對狗做各種鬼臉。他嘲弄它,向它吐舌頭,向它兩眼中間吐唾沫,還學它叫。
“汪!汪!要是辦得到的話,你大概很想咬咬我吧!汪汪,汪汪!喂,我的鼻子在這兒,你把它咬下來吧。辦不到,對不對?哈哈,你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狗??!你這個丑雜種。汪,汪汪!你倒是拉斷鎖鏈啊。喂,過來,咬掉我的手指頭吧,瞧,它就在你嘴邊上。請啊!”
阿爾米拉在暴怒到極點時突然停止了狂吠。狗采取了理智的態度,好像考慮到“智者不爭一時短長”。它揚起腦袋,仿佛蔑視伏在地上的另一只狗似的。接著,它轉過身去,用兩只后爪使勁刨土,把沙土揚得另一只“狗”滿嘴滿眼,招來他一陣怒罵——這是“人的狂吠”。但大狗卻拖著鏈子回到紫丁香樹下自己的洞里,保持著冷靜。只是它那可怕的嗚嗚聲,很長一段時間還可以聽到。
提瑪爾也聽到了這一切。他怎么也睡不著,于是把頂樓的門打開,讓月光照進來。這是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狗的吠聲停住以后,周圍籠罩著極度的寂靜。這種寂靜頗為特別,黑夜和荒野中零零落落的聲響使它的憂郁情調更加顯得迷惘。
這里聽不到轔轔的車聲、咕嚕咕嚕的水磨聲和喧嘩的人聲;這里是沼澤、島嶼和沙灘的王國。偶爾有一聲低沉的啼鳴劃破夜的寂靜,那是水鳥鷺鷥的叫聲。夜鳥鼓翼飛過的聲音送進人的耳鼓,像一種拖長而又逐漸消失的和聲;風呼呼地從白楊的枝間拂過,樹梢就變成了愛阿琴。從蘆葦叢中傳來大
的啁啾,猶如嬰兒急促的啼聲。嚶嚶嗡嗡的麋螂在小屋的白墻上碰撞著,發出撲撲的聲音。四周的荒野一片黑暗,只有低洼地里有一群群忽閃忽閃的鬼火在枯樹下來回跳躍,互相追逐,仿佛仙女們在那里跳火炬舞。然而花園卻灑滿了月亮的銀輝,無數長著銀色翅膀、藍得跟孔雀似的夜蝶,簇擁在高大錦葵的薔薇狀的花朵周圍,上下翻飛。
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家園??!失眠的提瑪爾完全陶醉在這個優美、幸福的世外仙境里啦!
但愿不會有人聲攪亂這天國的交響樂!
在下面的兩個小房間里,同樣躺著失眠的人,不知什么惡魔攪得他們不得安寧,他們的唉聲嘆氣又增添了夜的聲音。提瑪爾從這一個房間聽到一聲悲嘆,好像是“親愛的耶穌!”;從另一個房間又突然傳出一聲“啊,真主!”
人們在這里無法入眠。
到底下面發生了什么事,使他們睡不著呢?
提瑪爾琢磨著這個問題,忽然產生一個想法,使他離開了床鋪。他匆匆穿好上衣,走下靠在頂樓門前的梯子,來到樓下。
與此同時,下面一個房間里的另一個人也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當提瑪爾在屋角站住,低聲呼喚阿爾米拉的當兒,從陽臺敞開的門邊也幾乎同時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阿爾米拉。”好像是頭一個喊聲的不可思議的回音。
這兩個人驚愕地互相走攏。
第二個人是特蕾莎。
“您怎么起來了?”女人問。
“我睡不著?!?/p>
“您叫阿爾米拉干什么?”
“老實說,我心里忽然產生一個想法:狗這樣突然停止叫了,是不是那……那個人毒死了它?”
“您瞧,我也是這樣想才起來的。——阿爾米拉!”
狗應聲從洞里跑出來,搖著尾巴。
“不,它沒事兒?!碧乩偕f,“那個人也走了,他根本沒有睡在陽臺的床上。來,阿爾米拉,讓我給你解開鏈子!”
大狗緊靠在女主人的懷中,一動不動,好讓她給它摘掉頸圈。接著它在她面前直立起來,舐她的兩頰。隨后它帶著同樣的高興勁兒跑向提瑪爾,抬起它那有力的前爪放在這位陌生人的手中,表示敬意。它知道誰是自己的朋友。接下去它抖了抖身上的毛,仰面倒下,向左右各打了兩個滾兒,最后安安靜靜地臥在柔軟的沙土上,不再叫了。
現在完全可以肯定,那個可恨的家伙已經離開了島上。
特蕾莎走到提瑪爾跟前,問道:
“您認識這人嗎?”
“我跟他在加拉茨見過一面。當時他上了我的船,可是我從他的舉止行動中弄不清他到底是個特務還是走私販,結果便把他趕下船去了。這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情?!?/p>
“您怎么會想到這個人可能毒死阿爾米拉呢?”
“我愿意坦白地告訴您。我睡在頂樓上,你們在下面房間里的談話,當然句句我都聽得見,所以曉得你們中間發生的爭吵。”
“您聽到這個家伙用什么來威脅我嗎?他說要是我不能滿足他的要求,關于我的事他只消一句話,我們就全完蛋啦。這您也聽到了嗎?”
“這我聽到了?!?/p>
“那么,您現在對我們怎么想?您大概會以為我們是犯了什么可恥的罪惡,才被放逐到這個世外荒島上來的吧?再不就會認為我們在這里做著一種不敢聲張、見不得人的買賣?或者會猜想我們是因為有什么壞名聲,才逃到這里來躲避當局注意的?您到底對我們怎么想?”
“我確實什么也沒有想,親愛的太太,我沒有在這上面費腦筋。您好客,允許我在您的小屋里借宿,我應該為此感謝您。風已經停了,明天我們就要繼續登程,我永遠不會再想我在這個島上看到和聽到的任何事情?!?/p>
“可我不愿意讓您就這樣離開。您無意中聽到了一些事情,關于這些事情我不得不給您解釋解釋。講不清楚為什么,打一跟您見面,看到您的眼睛我就對您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尊敬。一想到讓您對我們懷著猜疑和輕視的心情離開這里,我感到很痛苦。懷著這種猜疑,不論是您還是我都在這個屋子里睡不著。夜很靜,我們正好談談我這悲苦生活的隱情。然后請您為我們考慮考慮!我要把全部事實告訴您,而且只限于事實。您聽了這個荒島和這個小屋的歷史以后,您就不會再說明天繼續登程后永遠不再想到這里,而將在您每年因為職業關系經過這里時再到這兒來,在這安靜的屋子里留宿一夜。這樣吧,咱們一塊兒坐在陽臺的臺階上,讓我給您講我們這小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