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人
- (匈牙利)約卡伊·莫爾
- 3258字
- 2020-05-12 15:46:31
第十章 阿利·邱爾巴德希
第二天天氣晴和,“圣芭爾芭拉”號逆流行駛在多瑙河靠匈牙利一邊的航道上,直到晚上也沒有發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大家老早就睡了,因為昨天夜里都沒有睡好。
但是,提瑪爾這一夜仍舊注定不得安眠。船已拋錨,船上一片沉寂,只有拍打船舷的單調波浪聲傳來耳邊。透過這片沉寂,提瑪爾仿佛覺得鄰艙里正進行著一件極為不祥的重大事情。兩個艙房之間只有一板之隔,從隔壁傳來種種雜亂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數錢,跟著又拔下一只瓶上的塞子,接著好像用羹匙在玻璃杯里攪動什么東西,一會兒拍手,一會兒洗手。不多時,又發出昨夜那種悲嘆聲:“啊,真主!”
末了,他聽到輕輕敲打艙房隔板的聲音。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在招呼他:“先生,請到我這兒來一趟行嗎?”
提瑪爾急忙穿上衣服,匆匆走進隔壁艙房。
船艙里有兩張床,兩床中間放著一張小桌子。一張床用幔帳遮著,特里卡利斯躺在另一張床上。小桌上放著一只匣子和兩個小瓶。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提瑪爾問。
“不是吩咐,是請求!”
“您有點兒不舒服嗎?”
“我馬上就再也感覺不到什么不舒服了!我就要死了。我自己愿意死,已經服毒了。別作聲!坐到我跟前來,聽我說完我的話。蒂美婭不會醒的,我給她喝了鴉片汁,為的是讓她睡熟,因為不便讓她在這個時候醒著。
“你別打斷我!你要對我說的話,一小時后對我就再也沒有什么用處啦。可我還有很多事必須對你交代,我的時間有限;這種毒藥發作起來很快啊。什么也不用找!解毒藥就在我手里;我要是后悔的話,我還可以使毒藥失去效用。可是我不打算這樣做。我認為我做得很對。你坐下,仔細聽我說吧!
“我不叫埃提姆·特里卡利斯,真名是阿利·邱爾巴德希。我曾經當過克里特的總督,最后在伊斯坦布爾當國庫局局長。你知道現在土耳其正發生什么事嗎?蘇丹在進行改革,法學家、各省的高級文武官員和行政區長官紛紛發動叛亂。這年頭兒人命不如草芥。這一個黨派成千地殺害跟他們主張不同的人,另一個黨派又放火燒掉上千幢當權者的房子。再高貴的人也休想在這樣的君王和他那些爪牙手下得到安寧。不久前,伊斯坦布爾總督下令把六百名土耳其高官顯宦絞死在伊斯坦布爾,而他本人卻被自己的爪牙在索菲亞清真寺里暗殺了。甚至有一個德爾維施
薩特希在加拉塔
的橋上抓住了蘇丹,威脅著要殺死他。每一種改革都要流血。第一艘英國輪船來到博斯普魯斯海峽時,適逢兩百個土耳其年輕船夫被梟首示眾。蘇丹駕幸愛德爾納
的時候,當局逮捕了二十六位上流人物,將二十人斬首,對其余六人嚴刑拷問,逼得他們虛構出不利于某些國家要人的聳人聽聞的供詞,從而給這些人加上罪名。然后當局把他們也絞死,并且對受到誣陷的人進行迫害,其中有法學家、高級軍官、地方長官和大臣。迫害是暗中進行的,涉嫌的知名人士紛紛失蹤,從此音信杳然。
“蘇丹的秘書瓦法特·阿凡迪在被派往敘利亞的途中,突然害鼻疽死了。愛德爾納的總督召請行政長官彼特雷夫前去赴宴,在上黑咖啡的時候,總督告訴他說,奉蘇丹之命,必須在杯內下毒藥賜給他喝。彼特雷夫只請求允許他把自己隨身帶來的毒藥摻在咖啡里,因為他這種毒藥更有把握致人死命。說罷他祝福蘇丹,沐浴,祈禱,隨后便自盡了。現今土耳其每一個身居顯位的人,都在圖章戒指里帶著毒藥,準備一旦輪到自己頭上時使用。
“我還算幸運,及時得知現在該輪到我了。我沒有造反;可是我有兩個非死不可的理由,一個是錢,另一個是我的女兒。
“國庫需要我的錢,土耳其皇宮需要我的女兒。死并不難,我也愿意死;但是我不能把我的女兒送進宮廷,也不能讓她淪為乞丐。
“于是我決心要戰勝我的敵人,帶著我的女兒和錢財遠走高飛。
“我不能從海上逃走,因為新式輪船會追上我。我準備了去匈牙利的護照,打扮成一個希臘商人,剃掉我的大胡子,然后秘密地到了加拉茨。到那里后,再也不能從陸路繼續潛逃了,我才雇了你的船,把錢買了糧食隨身帶著,這樣就很難被偷盜了。我聽你說出船主的名字,心里非常高興,阿塔納茨·布拉佐維奇跟我有親戚關系。蒂美婭的母親是希臘人,跟他是本家。我曾屢次給這個人幫大忙,現在要請他報答我了。偉大而又賢明的真主啊!誰也躲不過他自己的命運!雖然你并不知道我是個罪犯還是個受政治迫害的人,可是你早就猜到我是個逃犯。盡管這樣,你還是盡管事的義務,幫助信任你的客人盡快逃走了。我們用巧妙的方法駛過了鐵門的礁石和旋渦,我們不顧一切地甩掉了追蹤的炮艇,我們輕而易舉地滑過了奧爾肖瓦的檢疫和盤查。可沒想到,躲過了這些受特務威脅的最大危險以后,我竟然被橫放在路上的一根草棍絆倒了。
“昨天我們在隱蔽的小島上遇見的那個人,是土耳其政府的特務。我認識他,他一定也認識我,除了他沒有人能追尋到我的蹤跡。他趕到我們前面去了,眼下已經有人在潘切沃等候著我。別打斷我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不外乎這里已是匈牙利的領土啦,而兩個鄰國沒有一個肯引渡對方的政治逃犯,等等。可是,人家不會把我當作政治逃犯,而要把我當作竊賊來追捕。這是不公道的!我隨身帶的無非是自己的財產,就算我對國家有拖欠,我在伊斯坦布爾還留有二十七所房子,可以用來作為抵償啊。可他們仍然要在我背后大喊大叫,說我是賊,說我竊取了國庫的財寶。而每當土耳其特務發現了潛逃的盜竊犯,奧地利照例會把他們交給土耳其的。那個人認出了我,我的末日也就到了。”
講話人蒼白的額頭上滾下大顆大顆的汗珠,臉色變得蠟黃。
“給我一口水喝,我好繼續說下去。我還有許多話要說啊!
“我再也無力自救了;不過我一死,至少可以保全我的女兒和她的財產。這是真主的意旨,誰能躲過自己的厄運呢?請你以你的信仰發誓,答應辦到我托付給你的事情。
“首先,我死以后,不要把我葬在岸上。一個穆斯林,是不愿意用基督徒的方式埋葬他的尸體的,所以請用船員的方式來葬我:把我用帆布包上縫好,在頭和腳上各系一塊大石頭,等船到了多瑙河最深的地方,就把我沉下去!請你務必照辦,我的孩子!然后把船好好地開到科馬羅姆!要關心蒂美婭!
“這個匣子里是我的現款,總共一千金幣。其余的錢我都買了麥子。桌上有我留下的一封遺書,你把它帶在身邊!在遺書里我首先聲明,自己是由于吃香瓜太多患痢疾死的;其次說明我的現款有一千金幣,以免有人誣告你,說我是你害死的,或者說你吞沒了我的錢。
“我不送給你本人什么東西。你是出于好心,自愿行善,你的上帝自然會給你善報。這樣辦對你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到科馬羅姆后,你把蒂美婭送到阿塔納茨·布拉佐維奇家里,請他把她當作女兒收養。他本人已經有一個女兒,蒂美婭就算作她的妹妹吧。把錢交給他,他會把這些錢用在這個孩子身上的!船上的貨物也交給他,囑咐他要親自看著麥子卸船,免得別人掉換,因為我運的是上好的純凈小麥。你明白嗎?……”
臨死的人一面用發紅的眼睛盯著提瑪爾的眼睛,一面進行自我斗爭。
“因為……”他剛開口又說不下去了。
“我講了些什么來著?我還有點兒事要說,可是腦筋已經亂了。瞧這深更半夜里哪來的紅光!瞧天上的月亮有多么紅啊!是的,紅月牙兒……”
就在這當兒,蒂美婭在床上輕輕哼了一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的思路轉向了別處。他吃驚地從床上抬起身子,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在枕頭底下摸索什么,發直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都鼓了出來。
“哎呀,我差一點兒忘了!蒂美婭!我給她喝了安眠藥,要是不及時弄醒她,她就要長眠不醒了。這個小瓶里是解藥,我一咽氣,你立刻就用這藥在她的腦門、太陽穴和胸口上仔細揉搓,一直揉到她醒來。——唉!我差一點兒也把她一道帶走了。我可不愿意這樣,她應該活著。你要以你的信仰發誓,答應使她活過來,不會讓她長眠不醒的,對吧?”
奄奄一息的人痙攣地抓住提瑪爾雙手,緊緊按在自己的胸口。他那歪扭的臉上露出了垂死的掙扎。
“我方才說什么來著?——我還想說什么呀?——我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對了,‘紅月牙兒’!”
此刻,那一天天虧下去的月牙兒鉆出云霧,從敞開的窗口把紅光照射進來。
垂死的人是說胡話扯到月亮的呢?還是他正好看到月亮又想起了什么呢?
“是的,‘紅月牙兒’!”他再一次低聲說,同時使勁拉住提瑪爾。接著死亡的僵硬使他永遠閉上了雙唇。經過短暫的掙扎后,他就與世長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