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暮春散帖
- 在云端:消失的光年
- 毛積孝
- 1963字
- 2020-05-06 09:00:16
曹文生
東風過中原,吹醒草木。
冬天的灰袍被風撕碎,豫東平原的身子,被一陣風吹凈,被一場雨洗盡,沐浴,更衣,綠袍加身。
春至,村莊沸騰了。一場吃的盛宴,即將拉開帷幕。
在故鄉,人們總是念念不忘“暮春三芽”:榆錢、槐花和香椿。除此之外,我還喜歡園中那一畦春韭,清高,孤傲。
榆錢花
中原,苦難多。活著的人,誰都欠榆樹一些恩情。祖母常說,那些年,一開春,人就餓紅了眼。青黃不接的關口,活命是村莊的共識。榆錢,吃了;榆皮,吃了。如今,看見榆錢,人們都不好意思,他們內心的賊,榆錢知道。那些年,榆樹白森森的骨頭,是刻在人臉上的配印。
那時候,沒有人愿意安靜地坐下來,去讀“水繞陂田竹繞籬,榆錢落盡槿花稀。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的酸話。鄉人爬上樹,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著榆錢。吃相自然不好看,但人能活著就好。
把多余的榆錢帶回家,女人可以做榆錢窩窩。人見了這些救急的榆錢窩窩,比見了親娘老子都親。
在平原,只有榆錢有余錢,其他樹都是窮光蛋。四川有交子,故鄉有綠色的銅錢,風刮過,一樹的響聲。
故鄉的榆錢是豪門大戶。它是善人,把綠幣送給人間。一村的榆錢風情,飄在炊煙里。
槐花
槐花,是散養的花。
它比家花好養活,也比家花野,春風過,一樹的繁茂。中原的槐樹多,門前都是這種樹,你看,“薄暮宅門前,槐花深一寸”,這白色的花,開得正旺。
槐花開了,它的香,淡淡的。順著風,先是村西的人聞到。
這花是那種白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它安靜地開,安靜地落。起先是那種奶黃色,團在一起,后來完全打開時,就成了雪白的世界。
一個人,躲在槐樹下,讀著白居易的“涼風木槿籬,暮雨槐花枝”。雨中的槐花,多半落了一地。
其實,槐花開,趕蜂的人也來了。
這趕蜂人,有些不太規矩,他的蜂采完故鄉的槐花,他就趕著蜂走了。不久,村里人看出端倪來,村西頭的一個姑娘,肚子凸了起來。
她的命運,像這槐花,短暫地開,短暫地落,最后死在一口井里。
棘槐,說的不是小老百姓,乃是三公貴族。這槐樹,木木的,誰能想到,還在歷史的文字里如此風光過。
香椿芽
燕子盤巢,香椿吐香。
香椿的芽,是那種紅的。它在一片綠葉中如此耀眼。
這香椿,頭茬挑進城里,一個人,放不開,不敢走正街,總是沿著小巷叫賣,不到半天,居然賣完了。第二茬的香椿,停留在舌尖上,熱水過后,放上些許調料,一盤綠綠的香椿芽菜上桌了。
吃不完,給親戚送去一些。在鄉村,香椿外交是行得通的。不走動的親戚,年久淡忘,一把香椿芽,又解開了綁下的死結。
剩下的香椿芽,才是自己的。切絲,腌制,放在罐頭瓶子里。麥子黃時,是要出死力,這誘人的香椿芽腌菜,便滿足了人的味蕾。
在故鄉,香椿樹,一家有,一村都有了。這香椿的果實,一見風,便跑出了主人的院子,落在毗鄰的院子里。就這樣,香椿一家家占領,最后,村莊滿是它的身影。
第二年,春風一起,村人驚喜于一棵香椿芽。有香椿芽,便有一春的樂事。也有人,聞不慣香椿的味道。香椿是樹中有風骨的樹,像蘇軾,像傅山,不會取悅人。
只是這香椿的心境,平和一點。它和荊芥不同。荊芥在東京待過,那時,春天至,一盤荊芥,讓外來者開了眼界。“吃過大盤荊芥”(開封的說法),這話,是說給外人聽的。荊芥的心態,被金國的鐵蹄踏破。它破落了,其心境一定是中年人的蒼涼。而香椿的心境,多半是少年的單純。
韭菜
早韭晚菘。
其實,在故鄉,庭院里最多的,是一畦春韭。這韭菜,遍身是寶。你看詩經里說“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說的是韭菜。你看,它是如此古老。《四月令》里說“七月韭菁”。七月的韭菜,多半不能吃了,“六月臭韭溝”,何況七月呢。七月,韭花正盛。
吃韭菜,要在春天,韭鮮,葉嫩。唐代的杜甫,也嗜好春韭,曾有詩云:“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夜雨里,老杜穿一身蓑衣,手里握緊一把春韭,清洗,切段,用木柴燒火炒制。
這韭菜香。一直以來,我就固執地認為,木柴燒的菜,比天然氣燒的菜好吃一些。
老杜剪春韭的詩,是老杜的詩里不可多見的溫暖之作。
古人,多驚人之舉。王弘白衣送酒,陶潛便高興了,喝酒吃菊。朋友送韭花,楊凝式高興了,喝酒吃韭花,過癮。飯足,磨硯,提筆,一揮而就,《韭花貼》里,滿是草木香。
韭黃,是不見光的韭菜,正如不見光的女人一樣,健康欠佳。這韭黃,蘇軾喜歡,他寫道“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這北宋的美食專家,除了研究東坡肘子、薺菜粥外,還研究春韭的吃法。
鄭板橋,顯得農家生活經驗足一些,“春韭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鄭板橋,除了愛竹,還愛韭,一池的韭菜,邀三五好友,有菜有酒,是否醉酒,不得而知。
說完了文人,也說說女人對韭菜的見識。母親,在鄉村勞碌半世,總是對鄉村的韭菜頗多贊詞,說它有君子之風。一茬,又一茬,內心干凈、大氣,吃土,吐綠。
在故鄉,韭菜園子是婦女的集結地,她們用鐮刀割韭,談吃,談生活,正如韭菜的宮苑,是詩人的集結地一樣。它在歷代的更替中,文雅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