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讓一個人談虎色變的,只有光陰。
它冷漠,毫無悲憫之心,一轉眼就吹白了雙親的頭發,順便也把我的前三十年吃掉。
此時,南窗下,一把生銹的鐮刀,緊緊咬住了光陰。它原始的樣子,仍在我記憶里活著。那時的它,仍有鋒芒,它包裹著農耕文明的倔強;僅僅十年之久,它就老了,被時間淡忘。
要不是我胳膊上的舊疤,我也不會對鐮刀的黑鐵時代如此耿耿于懷。每當風起時,我的傷口,很疼,我被這疼帶到童年的安靜里。
童年,有一個數螞蟻的孩子。
他躲在梧桐樹下,看一只只螞蟻,把童年的往事,搬進蟻穴。
安靜,是那個時代的名片。
安靜里,還保留著我的狡黠!
那時,我一個人,在母親監督下,去數無花果的果子,我故意漏數掉幾個,母親居然信了。夜晚,人睡下后,我用漏下的那幾個無花果,偷偷果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親的眼,是經受過苦難的,她能丈量一尺布,能估量一根針,這一眼看透的本事,是被生活逼迫的;這不算細微的無花果,她不可能數不清楚,這分明是她的關愛。
光陰,沉淀成一本字典,母親在第一頁上。時間,把她從光鮮一直寫到蒼老,她把自己的一生濃縮在這里。她一個人,沉默地躲在字典里,把村莊的每一條街、每一所房子,都細細地鋪展開來。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都挾裹在時間的流水里。哪里是渡口,誰也說不清楚。
“渡口”,是一個充滿誘惑的詞,或者是一個危險的詞。
我想到溺水,想到晚渡。
暮色蒼茫,是時候回家了。
這家,在光陰里,已變。
一個人,從母親的此岸,被歲月擺渡到妻子的彼岸,中間的水,一直向東流去。我想起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母親的岸,空了,時間充當了擺渡人。
身體渡河之后,我就拋棄了村莊。
一個人,在他鄉,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荒誕的事,譬如我身上的味道,是否還混合有麥子的氣息。
一個人把身體扔了之后,只剩下靈魂了。我不知道如何去保鮮靈魂,我把它嫁接在文字里,寫詩,寫遠方。
喜歡一個人,獨坐燈下,打開一本書。最好是余華的《活著》,或者是一本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把生命的長度梳理清楚,再去分割一個縱向的河流。
也許,一個人,和一片青草,都屬于村莊。只是,人面對黑暗,會怕,會自己嚇自己。人遠沒有青草的涵養,青草,永遠是安靜的。
其實,先離開村莊的,永遠是那條叫黑子的狗,它頭一歪,走了。這安靜的樣子,多像人啊。
狗,有渡口嗎?
也許,很多人說沒有。
他們從沒有觀察過一條狗,他們習慣于以一種高其一等的心態,來給身邊的事物命名。
狗的渡口,是柴門;雞的渡口,是土墻或者樹枝。這渡口,是鄉村式的。它們,把一個村莊的老人,慢慢地擺渡到生存之外,同他們一起走的,還有動物本身,它們比人安然。
世界上,最厲害的刀,是文人的筆。他們一刀刀把光陰凌遲,一筆筆,把日常的瑣碎寫進書里。
他們,以光陰為河,擺渡完實物,又開始擺渡靈魂。
也許,一個人,是該把光陰大寫了,它,偷運過太多的禁品,譬如青年的性、老人的孤獨。
我撿起一片葉子,好像舊相識,它是我的擺渡人嗎?
我問自己,問風,問云。也許是,也許不是。它在春天,把一朵桃花的詩句扔給了我。它在秋天,把一秋的落葉扔給了我。我還沒轉身,就老了一歲。
我的渡口,有船。
母親是擺渡人,父親也是擺渡人,我給我的渡口起一個名字,名字就叫草兒垛——我的村莊,它一直活在我的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