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

我的母親來自無錫。無錫市解放南路一〇八號，是我外婆家的門牌號。在少兒時代，父母親帶我去城里的外婆家，是最開心的事兒了。

無錫市解放南路一〇八號是一個四合院，三四戶人家住在一起，共用一個樓梯，共用一間廚房。那樓梯是木質的，已有些年月了，一級一級踩上去，吱吱作響。每天早上起床吃早餐時，共用的廚房里，那些人家也在用餐，慈祥的外婆便讓我這個鄉下來的孩子，把在座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等都要恭敬地尊稱一遍，少不更事的我有點害羞，對著那些陌生人十分忸怩，外婆便教育我小孩子要有禮貌，我在外婆的督促下鼓起勇氣，漲紅了臉逐一頌安。大家笑逐顏開，都說我是個乖孩子。清晨的廚房里便充滿了快樂。

記憶中特別深刻的是，外婆與母親帶我去游玩錫惠公園。后來我才知道，這惠山曾被乾隆皇帝稱之為“江南第一山”，其山形猶如九龍騰躍，故又名九龍山?？墒莾簳r的我，只記得動物園中的那些動物，如猴子、孔雀、梅花鹿等，那是我們鄉村沒有的珍稀動物。我還第一次吃到了無錫的名點小籠包子，皮薄鹵濃，咸中帶甜，真是美味可口。我一直喜歡吃甜食，大約與無錫的遺傳基因有關吧。

當然，還有無錫的泥人，無論是構思、形象，還是色彩、做工，使少年的我愛不釋手。長大以后才從書上了解到，無錫的惠山泥人是民間工藝美術品的傳統絕技。

那時候，舅舅比我大十多歲，是個小伙兒了，他去菜場買回了太湖的大閘蟹，清蒸煮食，其膏黃金色，肉質白嫩，真是鮮美異常。

晚上枕著外婆家柔軟的枕頭，聽著不遠處火車站來往火車的汽笛聲，安然入夢。

童年的記憶就是這樣神奇。甚至連一些生活細節，此時此刻都栩栩如生地涌現在眼前。

參加工作以后，因為會議、旅游、探親，所以多次去過無錫，然而已經沒有了童年的那般感受。不過，無錫給我印象依然美好。從史料中得知，早在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錫山就有先民在此居住生活，閃耀著馬家浜文化的光芒。秦始皇大軍曾在錫山屯兵駐戍，留有秦皇塢等遺跡。

市名無錫的來歷，甚是有趣。相傳，古代錫山有錫礦，人們為了采礦，相互斗毆，流血傷亡，極不安寧。戰國末年，秦始皇大將王翦率軍駐扎錫山，在埋鍋造飯時，發現了一塊碣石，上有銘曰：“有錫兵，天下爭；無錫寧，天下清。”這王翦一看，碣石出世，寓意天下從此太平了，便把這個地方命名為“無錫”。到了近現代，有礦物學家根據地質結構分析，認為無錫歷史上可能沒有生成過錫礦。也有專家從歷史語言學的角度考證，“無錫”是“吳墟”的語音流變而來的。

既然錫山無錫，世人不用再爭個頭破血流，無錫安寧了，天下自然清平了。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雖然無錫人說話的語速偏快，但總體上是柔和的感覺。語言是人文性格的外化，無錫有太湖之水的潤澤，這與長江波濤的激越是迥然不同的。

無錫向來文脈深厚，風景秀麗。黿頭渚稱為“太湖第一名勝”，臨湖峭壁題有“包孕吳越”，乃清末無錫知縣廖綸的擘窠大字，且不說筆力遒勁，光這四個字的意境，何等地大氣開闊，讓人一下子進入了歷史的縱深處。所以，郭沫若這樣感嘆道“太湖佳絕處，畢竟在黿頭”。雖然當代無錫新增了不少人造景點，但我喜歡的還是無錫的自然風景，如景色優美的黿頭渚、蠡園、梅園等，令我極是傾心，留戀不已。在錫惠景區，我沒有再去動物園，而是更多地流連于天下第二泉、寄暢園等著名勝景中。我覺得只有在這樣具有歷史底蘊的自然景物中，才能深切地感受這座江南名城的人文風采。

外婆家住的解放南路一〇八號已被拆遷了，舅舅一家搬到了惠山腳下的居民新村。外婆過世那一年，我因公差在外，沒有前往無錫奔喪吊唁。沒過幾年，突然驚悉舅舅因病而逝。我與家人趕到無錫時，比我只大了十多歲的舅舅已經英年早逝了。我呆呆地看著殯儀館高高的煙囪上，舅舅化成青煙而去。

那晚我躺在賓館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往事清晰涌來，忽感時世之變遷，人生之無常，眼淚嘩地流淌而來。

我知道，再也沒有外婆家柔軟的枕頭讓我可枕，再也沒有火車的汽笛聲催我入眠了；外婆再也不會給我買無錫小籠包，舅舅再也不會給我買太湖大閘蟹了……

然而，無錫這座城市那些美好的人文基因，已融入了我的血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