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才華一年動不了幾次車。妻子早換成了寶馬,給他留下這個標致舊車,停在家屬院也沒人收停車費。家屬院就在館里的后面,房子不大,但是學區房,周邊有不少幼兒園、中小學名校,很多同事都高價租出或者賣掉了;寧才華一直自己用著,經常熬夜,他有午睡的習慣,妻子申曉虹住在開發區的豪華大宅,栽了許多從鄉村買了的大樹,鋸了枝干跟禿子一樣綠意乏陳,他不習慣,離館太遠,交通擁擠,堵車嚴重,奔波一天就是晚上睡在大房子里空空的,頭腦亂亂,連夢都沒有。還不如睡在終南山的茅棚里,聆聽水聲鳥鳴天籟物語,踏實些。
三月桃花開,四月洋槐香。第二天,一大早不到六點,寧才華就醒了,想睡個懶覺,怎么也難入眠;年齡越來越大,老是休息不好,賴在床上轉轉反側。昨天晚上他試了一下車,還能啟動,加滿了油,搜索了一下神鹿村,距離自己的家屬院近百公里,估計需要二個多小時吧,九點前要趕到村里呢。
在“放心早餐”湊合買了一個肉夾饃,開著自己的“標致”上路了,趙魯和米咪坐上了車。趙魯說:“我老了,也不會開車,混幾天就退休了,辛苦兄弟了!”
米咪說:“我剛畢業,月光族,沒有積蓄沒有男朋友,無錢買車,只好蹭寧哥的車了!”陽春三月,萬木吐綠,一切都在綠色大地的掩護下暗流涌動春心萌動。米咪也按捺不住,一展百靈鳥歌喉,唱起了任賢齊的《春天花會開》:“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我還在等待,等待我的愛。”
趙魯說:“唱個《春天的故事》吧,多好!”米咪莞爾一笑說:“我才不唱這個歌,趙叔天生浪漫,整天畫美人,天天想有故事,我才不想呢!”“呵呵,貓都發春,何況人乎?”趙魯抿了一口白酒,接著說:“讓寧大書法家也給我們表演個節目!”寧才華本不想說什么,專注開車,出了門,看到田野縱橫,心情很好,也不想掃大家的興致,唱起了秦腔《下河東·困營》:“河東城困倒了趙王太祖,把一個真天子晝夜巡營。”
神鹿村在神鹿原上。走了一個多小時,手機信號時斷時續,定位搜索查找不到路。看見地里有一個老漢,米咪下去問路,人家用一雙懷疑的目光看著她說:“女子,那地方窮,僻遠著,你不會是被拐賣到那給人家當兒媳婦吧?需不需要報警?”羞得米咪哭笑不得,抬不起頭來!趙魯一看,下了車,給老漢發了一根煙說:“老兄,我們是去扶貧的!不是拐賣婦女的。”“國家扶貧政策好著,你們扶貧是好事,積善行德呢!可是那個村養了一幫懶漢壞慫,越扶越窮!”老漢狠狠抽了一口煙說:“煙不錯,不過味道有點淡,沒有我自卷的煙葉有莊稼味道!——你們要去,轉了前面的彎一直向東端直走,村委會門前的大槐樹就擋住了!風水不好,死路一條!”三人連連感謝,寧才華心里怪怪的。米咪說:“趙叔不愧畫家,直追趙望云、石魯了!”
“嘎吱!”一陣尖銳的刺耳聲,寧才華猛踩住剎車,車還是滑了十幾公分。直直的路,突然從路邊竄出一個身影,撲在車上,被車剮倒在地。“我的媽呀!”米咪嚇得雙手蒙住了眼睛。“碎女子,頭發長見識少,怕啥!”滿臉絡腮胡的趙魯甩了甩花白的長發,很瀟灑的下了車,緊接著寧才華熄滅火也下來了。
地上坐著一個女的,四十歲的樣子,身上沒穿一件衣服,兩只乳房干癟地貼在排骨胸前,頭上戴著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警察大蓋帽,手里緊緊攥著一面破舊紅領巾三角旗,搖來搖去,學著交警指揮交通呢!看人沒事,寧才華繃緊的心舒展開來。趙魯撲哧一笑說:“現在城里人講究坐真皮沙發,農村人也流行起來穿真皮了,來到這里,我不用花錢找模特了,逮了個現成原生態的!不過,三圍有些差。”寧才華沒有心情開玩笑,立刻俯身去拉這位村姑,可人家躲來躲去就是不肯起來。
“車撞人了!車撞人了!城里人的車撞死我們村的人了!”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尖銳地叫著。
寧才華和趙魯兩個人趕緊去拽,村姑身上光溜溜的,無處抓手,怎么也抓不起。米咪也下來幫忙,胡亂抓,村姑沒有起來,反而直挺挺的正面躺在地上,一覽無余。
三個人束手無策。村姑白花花一片,晃人眼。寧才華背過身去。趙魯以欣賞的目光挑剔的審視著,米咪拉了他一把說:“趙叔,這時候了,咱能不能正經點!”
“酒肉穿腸過,佛祖留心中。這不是色,是藝術。”趙魯深沉地說。
“不是色,是藝術?!媽的逼,你真會說話!你撞了人,白看還狡辯!你咋不叫你老婆脫光睡在大馬路上大廣場讓人看!”一個約四十歲左右、壯實的中年男子手中拿塊磚頭惡狠狠地說。
“馬娃,弄啥呢,放下磚頭,不問青紅皂白就下手,碰瓷訛人呢!”一位看似七十多歲的老者健步如飛跑了過來,紅光滿面,白須飄飄,仙風道骨,宛如神仙。
“解放伯,不,援朝伯,不,抗美伯,你看這三個人碰了咱村的人,還想跑呢,揍死這狗日的!”中年男子用力晃了晃手上的磚頭。
“放下磚頭,我看你這碎慫才欠揍呢!三妮神神叨叨十幾年了,活脫脫就一個精神病,就看這樣子,嬉皮笑臉不喊疼,是被人撞壞的樣子嗎?成天不學好,我看你昨晚是不是壘長城就是偷雞摸狗去了,臉也不洗,眼屎厚厚一層,準備大白天到你那破窯洞睡覺去了。”老者訓斥道。
“伯老了老了,咋說呢?娃已經金盆洗手不干那事了!你不讓管我就不管了,讓我看看,三妮是不是有問題。”叫馬娃的中年男子放下磚頭,色瞇瞇地看著地上躺著的村姑,圍著她轉了幾圈,突然用手掐了村姑,村姑叫喚著站起來,跳了幾下。
“你這驢不日的,壞了我們村的名聲。”老者伸手去打,中年男子溜得比蛇還快。
“咋咧咋咧?”有位六十多歲的男人跑來問,身上穿著四個兜的藏藍中山服,有些褶皺,土灰色皮鞋沒有一點光澤。
“沒事沒事,德厚,馬娃說這車把三妮碰了,要訛人家,我看沒事。”老者說。
“沒事就好。這狗日的,整天不務正業,光棍一條,真拿他沒有辦法!”叫德厚的男人說道。
“還有沒有王法呢!這不是碰瓷么!狗日的就知道欺負人!你這村支書要好好管管!”一位四十出頭的女人說道。
“虹霞,你說我咋管呢,這碎慫大法不犯小法不斷,派出所拿他都沒辦法!現在人心瞎了,我們村爛包了。羞先人呢!”德厚對著玉秀說道。
“你兩個不要對著外人說這些,叫人家看笑話!虹霞,櫻桃她媽,那件衣服給三妮穿上,遮遮羞!德厚,沒事,讓人家車先走!”老者說著搖搖手。
“你又是不知道,抗美伯,三妮一年四季都不穿衣服,穿上她也就脫下來了,至今也沒得個啥病,問咱村廟里的神,說是火神下凡。”叫虹霞的女人慢慢地輕聲說道,清俊的臉龐在太陽的照射下,有些春意。
“再不要迷信了。想辦法把人領走。”老者不耐煩了。
趁著村姑三妮不注意,叫虹霞的女人迅速摘掉她頭上的大蓋帽,跑向遠方,三妮追了上去,兔子一樣,嘴里胡烏拉,好像在唱:“見不上面面我們招一招手!”當然,這是后來米咪說的。
寧才華、趙魯、米咪三個人一直呆若木雞,不敢說話,好像看了一場鄉村小品。緩過神的寧才華連忙對老者說:“要不,我們拉到醫院檢查一下?”趙魯也接著笑著說:“就是,老伯,我們車就碰了一點漆,人要緊,還是拉到醫院檢查一下?”米咪也使勁點頭。
“我看不用。我們農民命硬,沒有你們城里人削薄脆弱。”老者說完回頭說:“德厚,你說呢?”
“只要人沒事,就不用了。”德厚說道。
“我們村祖輩是仁義之村。人不用管了,這車掛掉的漆我要陪!”老者突然說。
“不用了不用了。”寧少華搖著手說,“不是剛才人碰的,或許放在我們家屬院哪個小孩搗蛋劃的!”
“那不行,說賠就賠。肯定是三妮那個旗桿戳的。”老者牛一樣犟。
“老伯,算了。我們有保險,這點漆,也就二三百元的事情,保險公司賠。”米咪說。
“啥?女子。我們不占國家便宜。就這么一點漆,要二三百塊,我看三十塊錢給你到街上買一大桶漆也用不完,怎么訛我這老漢了?”老者生氣道。
“不是,不是這意思。”米咪急的能掉出眼淚。
“那啥意思?”老者問道。
“沒啥意思。老伯,算了算了。”趙魯連忙說。
“不行,說買就買,給你們買一大桶漆,你們在那,我下午就送過去。德厚,你現在是村支書,你說怎么辦?”老者問德厚。
“那就按照你說的辦。”德厚說。
“好好好!給你們送到哪里?”老者發出爽朗的笑聲。
“我們今天要趕到神鹿村扶貧報到呢。你看我們回來取怎么樣?”寧才華說道。
“哈哈哈,我們這就是神鹿村,德厚,他就是村支書!”老者指著六十多歲的男人說道。
“這是我們更老的支書,抗美援朝回來的老兵!”德厚指著老者說。
“真是大水吹了龍王廟——一家人認不得一家人!”寧才華、趙魯、米咪,抗美老人、德厚支書,五個人把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走,去村委會說。我鄉上接到通知,也在等你們,盼你們早點來!”德厚村長誠懇地說道。
“我就不去了,給你們買漆去!”老者抗美走了。
“讓買去。你們車不用,給村上刷墻寫標語。”德厚支書悄悄說。
“寧老師,這是神呢!莫非你是寧采臣,在這大好自然遇到聶小倩。”米咪趴在寧才華耳邊說。
“遇到鬼了!別胡鬧!”寧才華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