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才華來到神鹿村精準扶貧已經三年多了,原來單位麻館長說去幾天就回來,幾天幾天,一不小心,一千多天了,也慢慢習慣了。
他是市群眾藝術館培訓部的一名輔導員老師,主要教授書法,給館里創收;外邊自己也偷偷開了一家書法教育班,帶了幾十個學生,掙些煙酒錢。
領導一句話,一個命令,一到神鹿村就走不了,書法班也辦不成了。他是駐村工作隊隊長,第一書記是差幾個月要退休的美術老師,也叫畫家趙魯,還給配了一個聯絡員,剛從大學藝術系畢業的歌手米咪,麻雀雖小,機構健全。
聽說群藝館改成了藝術館,當今社會,“藝術”是啥?就是炒作、暴露、奪人眼球;過去老一輩真真切切是為藝術獻身,現在藝術家是為藝術“失身”。不想回館去了,就想在村里這樣待下去。寧才華至今也忘不了麻館長派他去扶貧的談話。
很少在館里見到麻館長,聽說一直在“跑”,不跑不送降級使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動。麻館長原來是從鄉鎮區縣干上來的,最早是屠夫出身,改革開放,鄉鎮企業大發展,靠殺豬賣肉賺的“第一桶金”,后來辦了造紙廠掙了些錢,為了光祖耀祖,從村干部到主管經濟的副鄉長再到副縣長,最后不知道怎么弄到了市群藝館。
群藝館也算是窮酸文人聚集的地方,大多人懶散且清高,可能上級期望一個霸氣領導吧。麻館長一上臺,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些錢,鳥槍換炮,先給自己裝修了辦公室,換了座駕,適應市場經濟,大辦各種培訓班、應試班、考級班,大大發財。
多年來,寧才華從來沒有進過麻館長的辦公室,辦公室女秘書領了去,一進門還是嚇了一跳:五間房子打通一百多平米,比舞蹈班的教師還大,歐式裝修,紅地毯鋪地,一張紅木大桌后墻上掛著某著名書法家的字:“壯志凌云”,龍飛鳳舞,風雨飄零,拖把寫成,墨汁濃烈。麻館長坐在桌后的紅木榻上,身體瘦小,尖尖的肩膀駕著一個大腦袋,戴著一副墨鏡,看似不像殺豬屠夫有壯士斷腕之力,也不像柔弱的文化人,跟黑社會老大一樣,裝腔作勢。總之,一句話,感覺怪怪的。
“寧研究員,脫貧攻堅是頭等大事和政治任務,按照上級要求,需要我們派工作隊進駐神鹿村。上面要求選派優秀人員,經館黨支部會研究,覺得你從農村考學出來,思想覺悟高,生活經驗豐富、組織能力強、工作扎實認真,也有發展前途,這些年老飄在上面,深入生活很有必要,組織決定派你去扶貧攻堅,當工作隊長,呼吸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養養身體!希望你抓住這次機會,對自己負責,給館里爭口氣!不要把自己的大好前途當兒戲!”麻館長說話慢悠悠,但聲音不小,雖黨支部書記、館長一肩挑,卻明顯中氣不足。
“不是工作,好像要去養老享受呢!麻館長,我不是研究員,是副研究員;再說了,我也不是處級干部,上面要求工作隊長、第一書記要是處級干部。至于前途,不說也罷,我從沒有考慮什么‘錢途’,館里有內退政策,爭取早日退休吧!”寧才華不卑不亢,做以更正。
“你這是給領導提意見呢!這些年,館里事多,整天開會調研、迎來送往,我也忙于各種應付,對寧研究員關心不夠。副研究員就副研究員,可以參照副處級,大學教授還參照處級,院士還參照副部級呢!你先去,扶貧回來,花些小錢找幾個刊物發幾篇論文,爭取副的早日變成正研究員!”麻館長喝了口茶,慢悠悠說道。
“正研究員,我早不想了,也不占這名額了,給孩子們教教寫字,也樂在其中。可是你看我現在的工作咋辦?給誰交接?女兒正在上初三,馬上中考——”哦,寧才華記起來了,麻館長不知咋弄的,幾年工夫都成了不知道研究什么的“研究員”,什么正研究院副研究員,爭來爭去,就一個符號,一個“頭牌”而已!想到這里,他釋然了。他一直站在距麻館長十幾米對面的紅木茶幾旁,有些腿疼,便坐了下來。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你的工作現在移交給培訓部的汪書丹,雖然你不是黨員,組織安排你必須無條件服從!如果需要一對聯戶幫扶干部,先把館里各部門的領導姓名掛上再說,館里事情很多,我還有事要走了,任命文件今天就發,明天你就去神鹿村報到!”麻館長下了逐客令,把桌上的意大利名牌包晃了兩下。
寧才華遠遠望去,感覺麻館長像是在審堂;粗聲鱉氣越來越下,但臉上的幾顆麻子有些锃明發亮,難怪館里有人給起了個外號:“麻子館長”。汪書丹是誰呀,一個小姑娘,剛來培訓部,聽說是那個領導的關系,編導專業畢業,不知道在這個小小的群藝館今后要編一部怎樣的大戲?!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自己成了“接盤俠”!去就去么,這個館、這座城市他實在待膩了,熟悉而陌生,整天霧沉沉的,沒有一點生氣!
母親還在醫院住院,胸悶氣慌,心神不定。寧才華對母親說要出幾天差。善良、大度的母親直說:“去吧去吧,我這老病了,回家歇上幾天就好了。公家的事大,你不要耽誤了!我娃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多可憐!”寧才華知道,母親對他和妻子南雅靜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