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后的第三天,闞老醒了。他脖子以下的地方,被白色床單蓋著,唯一裸露的頭部固定在床頭,插著各種管子,如一條詭異的八爪魚。
“那個……小嫘,我睡了多久?”他問我,聲音虛弱,嘴角打褶的紋路更深了。他能叫我“小嫘”,說明手術順利,他不但記起了我,還記起了我的名字。
“不久。”我回答,“你醒了,我去通知你家人。”
“不,不。”他左右移動眼珠,“別告訴任何人我醒了。”
“你感覺怎樣?要不要聽首曲子?”我邊問他,邊通知了他的家人。我的指令是既服從他,也服從他家人,在關乎他病情方面,更要服從他家人。
“來首《平沙落雁》吧。”我有些意外,這和他術前的喜好天壤之別。
“想吃點什么嗎?”當古典琴曲充盈在房間里,我坐到床邊,掀開被子的一角,拉起他枯枝般的手,小心地按摩關節。
“我能吃什么嗎?”他張了張嘴,嘴巴只能打開一條縫。我知道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無聊,他必須通過食管進食,他對此認識很清晰。
房間里的音樂時而舒緩,時而爽朗,富有質感的樂聲勾勒出一幅群雁飛鳴起落的水墨畫,在淡遠寥廓的秋江景色中,闞老的家人沖了進來,跟著來的還有一群醫生和記者。
醫生反復檢查了闞老的情況,表示一切都在好轉,闞老的家人紛紛做出松了口氣的模樣,闞總開始整理衣袖,接受記者的采訪。對于這樣的場景,我已經見怪不怪,每當這時,我總是沉默地站在墻角,偷偷觀察闞老。他在家人面前與在我面前,是兩種面孔,一種是松弛的,一種是緊繃的,現在,他就緊繃著臉閉上了眼。這種變化發生在一次爭吵后,那時他的身體還很硬朗,說話聲音如鑼鼓喧天,我在門外聽見他對家人咆哮,不允許他們用機器眼替換他的眼睛。
“我要的長壽是改善人類身體機能,不是用機器代替!”闞老摔著東西,乒乒乓乓。
“爸,機器眼有什么不好,方便可靠,至少可以使用二十年再更換,你卻執意只做手術治療,兩三年做一次,你怎么受得了!”闞總發出低沉壓抑的吼叫。
“受不受得了是我的事,就算我眼睛上全是補丁,我也堅決不會讓機器代替我任何器官!”闞老駁斥,“當初我開創養老院的醫療服務,是為了減輕老人生病的痛苦,延緩他們的生命,不是讓他們變成生化人!”
“爸,你怎么這么固執,那怎么能叫生化人?”闞總的聲音炸開,“把機械用在活體人類身上,要超過60%的比例,才能叫生化人!”
“比例都是人定的,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是用在我身上,哪怕是1%的機械,都不行!”闞老頓了頓,“什么都別說了,你知道我脾氣,去準備下周的手術吧。”
“爸,你這是鋌而走險,眼睛手術風險很大,萬一你有什么事……”
“行了,出去!”闞老打斷兒子的話。
闞總摔門而出,我看見他臉色很難看,那次以后,他的臉色再沒好過,而每次他見我,都會扔下一句話:“把老爺子照顧好,不準有任何閃失!”說話聲音總是惡狠狠的。
闞老的房間再次清靜下來,已是在《平沙落雁》循環播放了五次以后。太陽落下,晚霞映在窗戶上,像天幕垂下的畫軸,正好應了曲子的景。我為闞老按摩著,坐在一束斜光里,不知闞老一直盯著我,直到他問我話,我才發覺他眼神怪怪的。
“小嫘,你今天看起來有點怪。”他說,“你眼神里多了什么東西?”
我聽得云里霧里,不搭腔,換了他另一只腿按摩。
他乜斜著眼睛,看窗外:“小嫘,那些蠶是不是都死掉了?”
我的手僵在了他腿上,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
“等我再休養幾天,可以出去了,帶我去那片桑樹林。”他說得輕描淡寫,卻令我詫異不已,因為他以前常去的地方是管控塔和葡萄莊園,對桑樹林從來不感興趣,我有些擔心他的轉變與腦科手術有關,但又一轉念,這些與我何干,我只想弄清我是誰。
過了一段時間,闞老腦袋上的管子被取掉了,他的頭可以自由活動,第一件事便是讓我帶他去桑樹林。
“那個地方有什么特別?”我推著輪椅,在身后問他。以前,我是不太愿意推他出來的,因要考慮他的安全問題。
“我做手術的時候想起一些事,難道你忘了?”他像個小孩,偏過頭,“為什么我叫你小嫘?”
我努力想了想:“好像和蠶有關……”忽然,我腦子里的那團迷霧被撥開了一些,我看見兩個互相攙扶的背影,漸行漸遠。
“在遠古,有個叫嫘祖的女人發明了養蠶,被后人奉為‘先蠶’圣母。而你是這里第一個養蠶的……人,所以當時我就戲稱你為小嫘。記得了嗎?”
我聽出他在“人”那里停頓了一下,心想,他一定是想說“仿生人”才對,若真是“人”,我可不是這里第一個養蠶的,應該是那對老夫妻。
我們到了桑樹林,眼前一片郁郁蔥蔥,襯著周遭的環境,林子如鑲嵌在養老城的一顆綠寶石。這里空無一人,與之形成反差的,是旁邊的飼養園,那里人頭攢動,雞鴨鵝嘎嘎呱呱叫著。老人們在飼養中找到日子的樂趣,沒人想到在桑樹林里養蠶,除了那對老夫妻。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對夫妻,是因老婦手里抱著的娃娃。她神情呆滯,嘴巴念念有詞,一手抱著娃娃,一手被老伴牽著,慢騰騰走向桑樹林。那娃娃是個洋娃娃,有點臟,有點破,我推著闞老去葡萄莊園,娃娃掉在了我們面前。老婦發現娃娃不見了,焦急地尋找,喉嚨發出撕裂干吼的聲音,像在一口深井里呼救。她的老伴趕緊撿起娃娃,塞到她的手里,她立即恢復了原狀,又慢騰騰地朝前走。而就是在娃娃掉地的瞬間,周圍瞬時冒出五個機器安保,拿著槍,動作一致地指向他倆。
老人嚇得直哆嗦,做了個對不起的手勢,結巴道:“對不起,闞老,打擾了。”
闞老揚揚手,安保們收起槍,從各自來的方向退下。
老人立即扶著老婦走了。
當我和闞老從莊園返回時,恰巧又看見了他們,這次,老人手里多了一口袋桑葉。
他們住在E區四單元一樓,那是等級最低的區域。養老城共分了五個區,按老人們支付的費用,依次排列下去。E區沒有一對一的護理師,只有護理導師,一人負責幾個房間,那里的老人平日只有自己照顧自己,活動卻相對自由。
此后的每天,我推闞老出來,經過那里,都免不了去看那對老夫妻。他們在陽臺上放了一個平底大圓盤,用桑葉覆蓋,開始養蠶。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蠶,后來瞟見桑葉上,冒出一條條白色的蟲子,才知那便是蠶。
老夫妻養蠶很快引起了其他老人的興趣,每天都有很多人圍在他們陽臺,還有人效仿他們養蠶,我就是其中一個。我不能在房間里養,得到闞老的允許后,在桑樹林里養,每當闞老熟睡,我就跑去桑樹林。不知何因,我對那些小生命充滿了好奇和敬畏,看著它們孵化、蛻皮、結繭、破繭、交尾,再死去,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完美的生命軌跡,神圣而神秘,我對這種生命的演繹非常癡迷,癡迷到能在桑樹林里坐一下午,有時忘了回去照看闞老,被闞總警告了幾次。
此時,我推著闞老第一次進入桑樹林,我們都不再說話,任由從樹縫透進來的暖陽,安靜地淌在身上。桑樹林里光影斑駁,一些景象在我眼前流逝,另一些又流轉回來,忽然,我腦子里的那團迷霧又被撥開了一些。在稀薄的霧氣中,兩個背影轉過身,對我微笑,再轉身,朝前走,我呼喊他們,他們像沒聽見,我追趕他們,卻總追不上。最后,他們消失在薄霧的盡頭,那里是一堵白墻,我跑近了,才發現那不是墻,而是一只巨大的蠶,他們與蠶融為了一體。我伸手去觸摸,蠶身如高密度的海綿,柔軟而有彈性,我一用力,整只手臂被吸了進去,繼而一股力量牽引著我,將我身體都浸入海綿。我出于本能地掙扎,驚慌中,我猛地意識到,我是什么時候產生了意識!
是的,就是從那時起,在那對老夫妻死亡的一刻,我萌發了意識。在他們的葬禮上,我如被格式化了,數字世界驟然垮塌,另一個多元世界重塑起來,就像在一個巨大的魔方里,以前的魔方是規規整整,顏色統一的,而那時,魔方旋轉了,變幻了,顏色互相滲透,世界斑斕無比。于是,我開始審視人和事,開始思考我是誰,身在何處,開始策劃逃跑。
“小嫘,我也想養蠶。”闞老的聲音突然傳來,我回過神,看見我們站在了我以前養蠶的地方。那里的一塊空地上,擱著養蠶器皿,幾片枯竭的桑葉下,掩著幾條干癟的蠶。
“好。”我應著他,走過去清理器皿。我從未養蠶成功過,上一次快成功時,遇到闞老病情加重,就再也沒來,后來又一心想著逃走,竟完全忘了這事。
“我現在知道,他們為什么養蠶了。”闞老喃喃自語。
“為什么?不是為了打發時間嗎?”我問。
“不僅是。”闞老抬手,摘下一片從枝頭垂下來的桑葉,用手指摩挲著,嘆息道,“在這個養老城,對于我們這些垂死的老人,生命是彌足珍貴的東西。”
“生命?怎樣才算生命?”我迸發出這樣的問題,“機器算嗎?生化動物算嗎?”最后我還想問“我算嗎?”,但我把這句憋了下去。
闞老沒回答,蒼老的眼睛像兩束探照燈般落在我臉上,似乎不放過我臉上的一絲表情。那目光讓我打了個寒噤。
“小嫘,你看起來有點怪。”他重復著這話。
我慌亂地避開他的視線,低頭繼續清理器皿。如果讓他知道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會怎樣?我會不會被禁閉?會不會被送去實驗室?會不會被重新改造?……我不敢往下想,我得逃走!
我開始在每天去桑樹林時找機會,就像作案前踩點一樣,默記著某個時刻,某個地點,有哪些人,他們在干什么,他們行動有什么規律。在志愿者日的那天,我終于找到了機會。
每個月都有兩天的志愿者日。那兩天,養老城允許一些志愿者進來,或允許他們帶一些符合條件的老人出門游玩。很多老人都盼著這個日子,闞老也不例外。
這一回,志愿者帶來了表演。演藝廳人聲鼎沸,闞老獨自坐在二樓的包廂,從落地窗觀賞表演,及樓下興奮的老人。即使是在輪椅上,即使是老得瘦骨嶙峋,從闞老身上散發出的,還是威嚴和冷峻,他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勢,像是與生俱來的,不會隨著他身體的退化而退卻。
我站在他身后,感受著包廂的清冷與樓下的鬧騰,找了個空檔,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闞老,注射的時間到了,今天的節目很精彩,不如我去取藥過來,省得你漏了節目。”
我見他滿布皺紋的嘴角抽動,有些猶豫的樣子,又說:“包廂已經搜查過了,非常安全,門外還有四個安保,我可以讓兩個進來,暫時照看你。”
“你得快點!”最后,他同意了。
我便叫了兩個安保進屋,自己一路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