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土用到秋土用期間,若趕上好天氣,離老遠(yuǎn)就能望見馬禿山上升起的幾縷白煙。此時節(jié)山中樹木精氣旺盛,適合制炭,所以燒炭人也很忙碌。
馬禿山有十幾個燒炭棚,瀑布旁也有一個。這個窩棚蓋得遠(yuǎn)離其他窩棚,因為棚主是外鄉(xiāng)人。茶館少女是棚主的女兒,名叫諏訪。父女二人一直在此居住。
諏訪十三歲時,父親在瀑布潭邊用圓木和葦簾蓋了一間小茶館,店里擺有彈珠汽水、咸脆餅干、米糖及兩三樣粗點心。
每年夏日臨近,有零星的進(jìn)山游客時,每天早上父親就把那些貨物裝進(jìn)提籃送去茶館,諏訪赤著腳吧嗒吧嗒地跟在后頭。父親放下東西就回?zé)颗铮屧L獨自留下看店。只要瞥見游山的人影,諏訪就大聲招呼人家“歇歇再走吧”。是父親叫她那樣說的。然而,諏訪甜美的聲音也淹沒在瀑布的巨響中,甚至不能讓游客回下頭。沒有一天能賣上五十分錢。
黃昏時分,遍身漆黑的父親從燒炭棚過來接諏訪。
“賣了多少錢?”
“一分錢沒賣。”
“是啊,是啊。”
父親仰頭望著瀑布,若無其事地嘟囔道。然后,父女二人再把店內(nèi)的貨物裝進(jìn)提籃,拿回?zé)颗铩?/p>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霜降時節(jié)。
留諏訪獨自在茶館也不擔(dān)心。她是生在山里的野孩子,不用擔(dān)心踩空磐石或墜入深潭。趕上大晴天,諏訪就裸身游到瀑布潭跟前。游泳時若是發(fā)現(xiàn)了游客模樣的人,她便活力十足地攏起紅褐色的短發(fā),大喊“歇歇再走吧”。
逢雨天,諏訪就在茶館一隅蓋上草席睡午覺。茶館上方還有大櫟樹伸出繁茂的枝條,足以擋雨。
亦即是說,以前的諏訪是無憂無慮的。她望著轟然墜落的瀑布,時而期待著這么多水落下來總有流干的一天,時而詫異于瀑布為何始終是同一種形狀。
不過近來,諏訪的認(rèn)識更深入了。
她發(fā)現(xiàn),瀑布的形狀絕非一成不變。無論是迸濺的飛沫,還是瀑布的寬度,都可謂瞬息萬變,令人眼花繚亂。而且她終于知曉,瀑布并非水,而是云。她是通過瀑布口騰起的滾滾白霧推測出的,別的且不說,水是不可能變得那么白的。
那一日,諏訪佇立在潭畔怔怔出神。天色陰晦,她的紅臉蛋暴露在肅肅秋風(fēng)中,被吹得生疼。
諏訪憶起往事。有一次父親抱著她看守炭窯時給她講故事,說有一對叫三郎和八郎的樵夫兄弟,弟弟八郎有一天在溪澗里捉到幾條櫻鱒魚拿回家,哥哥三郎進(jìn)山未歸,他就先把其中一條烤了吃,一嘗滋味鮮美,連吃兩三條也停不下來,最后全吃光了。這下嗓子干得受不了,喝光了自家井水,又跑到村頭河邊喝水。喝著喝著,渾身竟長出密密麻麻的鱗片。待三郎匆匆趕至,八郎已變成一條可怕的大蛇。三郎大喊“八郎呀”,大蛇就在河里流淚呼喚“三郎呀”。哥哥在堤上,弟弟在河里,邊哭邊叫對方的名字,卻終究無可奈何。
諏訪聽這個故事時,覺得那對兄弟太可憐,小嘴咬住父親沾滿炭灰的手指哭了起來。
自回憶中醒來,諏訪頻頻眨眼,似乎有些疑惑。是瀑布在低聲細(xì)語:“八郎呀……三郎呀……八郎呀……”
父親撥開絕壁上的爬山虎紅葉走了出來。
“諏訪,賣了多少錢?”
諏訪不作聲。她使勁揉搓被飛沫淋得水亮汪汪的鼻頭。父親默默地收拾小店。
父女二人蹚開山白竹,走在離燒炭棚約半里地的山路上。
“店該關(guān)了。”
父親把提籃從右手換到左手拎著。彈珠汽水瓶相互碰撞,發(fā)出干巴巴的聲響。
“過了秋土用也沒人進(jìn)山了。”
天快黑了,漫山盡是風(fēng)聲。枹櫟和冷杉的枯葉不時如雨雪交加般落在兩人身上。
“爹。”諏訪從父親身后叫了一聲,“你是為了什么而活?”
父親驚訝地縮起寬厚的肩膀,再三打量諏訪那張神情嚴(yán)肅的臉,小聲自語道:“不知道。”
諏訪邊撕咬手里的芒草葉邊說:“還不如死了的好。”
父親揚(yáng)起巴掌,想揍女兒,卻心煩意亂地放下了手。他老早就已看出諏訪情緒躁動,卻以為是諏訪快要長成大姑娘了的緣故,便隱忍未發(fā)。
“是啊,是啊。”
諏訪覺得父親那種聽之任之的回答很可笑,便“呸、呸”地吐掉芒草葉,大叫道:“渾蛋!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