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的忘川河邊，站了一個紅衣女子，風吹起她的衣角和長發，纏繞在她的腿間。

蕭如卿離家已經一年，這一年來她四處游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從前那些事便更有條理了。

經過祁連山時，她在那山間木屋見到了盛開的鳳凰木。她想起自己從前是跟在墨脫身邊住過這里的，作為姜雪她性子有些烈，給墨脫惹了不少麻煩。

最后她也死在那里，孤身一人。

外界都說姜雪是忠心護主的好鳳凰，跟著墨脫一同死了，但其實自始至終，出現在世人眼前的，都只是她罷了。

此刻站在忘川河邊，那些年來蝕骨的疼痛再次鉆入她的腦海中。

有人走到她身邊，她并未扭頭，“冥王換了一任又一任，牛掌柜倒是始終在此從未離開過。”

牛辰行禮道，“不知現在該怎么稱呼姑娘。”

“還是叫我蕭如卿吧。”

“蕭姑娘隨我走一趟吧，司莫大人之前還有一些交代。”

蕭如卿轉身看著容貌仿佛隱在水里的牛辰，這么多年，她好像從來沒有把牛辰的長相真的記在腦子里過。

跟在牛辰身后往前走，蕭如卿開口，“我老是覺得你這張臉長得很模糊，”想了想問道，“你這是什么法術，這法術還挺有用的。”

牛辰心里暗暗翻白眼，心想冥王雖說換了一任又一任，但這只鳳凰還是那么氣人，恭敬道，“牛辰并沒有用什么法術。”

蕭如卿很是驚奇，“莫非你原本就長這個模樣？”

“是，”牛辰說話聲音低了一些，“蕭姑娘天生一副好皮囊，牛辰沒有這個命。”

蕭如卿身上一陣惡寒，心想我話惹你不開心了也不必搞得這般凄苦，關懷道，“一直不知道牛掌柜對我這張臉這般耿耿于懷，不如我借你用個幾百年？”

牛辰認輸，“蕭姑娘還是看好腳下的路吧。”

蕭如卿心里冷哼，心想這個牛還是一如既往地無趣。

牛辰領著蕭如卿一直走到了冥王的住處，蕭如卿正心中奇怪，牛辰便接著道，“祭雨大人現在并不在冥界，此地波動最少，在此把東西給蕭姑娘更安全一些。”

蕭如卿皺眉，心想最好你給我的東西值得你這般神神秘秘。

牛辰給蕭如卿的不是一般的東西，是司莫的一段殘魂，閃著光的透明魂魄飄蕩在院中，牛辰退下。

那團光芒給蕭如卿的感覺是熟悉和溫暖，她突然有些想哭。從一年前出事到如今她并沒有落過淚，因她不知道該對著誰哭。

“想哭就哭吧。”屬于司莫的殘魂中傳出司莫的聲音。

被這么一弄，蕭如卿又哭不出來了，她隨地坐下，“你倒是瀟灑，把爛攤子一甩，說走就走了。”

頓了頓，接著說，“他也很瀟灑。”

司莫輕笑，“我陪在你身邊的日子還不夠久嗎？從小便告訴你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行行行，”蕭如卿有些不耐，“天天就會講這些大道理，你要真想說服我你就應該再多等幾年，多講幾年。”

司莫的聲音很空靈遙遠，“古婪此前把他的魂魄寄宿在了胡月，崔從安，還有你留下的兩棵樹里。”

蕭如卿點頭，“魏昭凌當時說他出京剿匪，其實是去尋古婪了吧。”

“是，胡月假裝被你殺了后就一直想要去水城找洛濁，古婪利用了她的心理，帶她進了水城。”

蕭如卿站起來，“水城？”

“你莫慌，胡月已經被魏昭凌殺了，水城他也處理干凈了。”司莫其實想贊賞一下蕭如卿找的男人還可以，能干，省了司莫不少麻煩。

蕭如卿再次坐下，“古婪是輕塵的父皇嗎。”

司莫的殘魂飄得高了一些，他看著這冥界的燈火通明，說道，“不錯，古婪的目標其實是墨脫，你不過誤打誤撞，撞了進來。”

蕭如卿苦笑，“那還真是不知道跟著你們家到底是福還是禍了，”停了片刻接著說，“后來皇上也是為了掩蓋百年妖變實則是皇室造成的，所以才要打壓楊府和蕭府吧。”

以蕭繁國和楊將軍的本事，定然猜到了當初皇家說的滅妖，不過是皇室的私心。

“他知道嗎？”

司莫頓了頓，“知道，以前古婪便是為了墨脫把楊府的秘術用到了輕塵身上，只不過輕塵最后沒按他的指示去殺了你。這次古婪又故技重施，本來以為成功了，哪知魏昭凌最后還是沒被控制。”

“那……”蕭如卿問道，“是昭凌殺的魏勇宗嗎？”

這個問題，司莫想了一會該怎么回答，終是說道，“是蕭將軍殺的。”

四周靜了片刻。

“我最后，對昭凌說想殺了他。”蕭如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喉嚨哽了。

司莫飄到她肩上，“他不是因為這個死的，你知道吧。”

“不是嗎？”

“他既擁有兩世記憶，又怎會因為你一句話就不要活下去的機會了呢？”司莫嘆氣，“他不會去同你計較這些的。他知道你心中所想，便想要助你完成所求。”

這一點，魏昭凌和祭雨是有些像的。

司莫再次飄到空中，“古婪的事情罪魁禍首是我，我虧欠了你們。”

蕭如卿揉揉鼻子，“你還算是懂事。”

司莫差點從半空掉下來，抖著說，“你沒事了就去水城吧。”

“我還想去別的地方轉轉，沒打算現在就回東京。”蕭如卿吭哧著說。

司莫無奈，“那你別忘了有生之年回去一趟。”

他的殘魂顏色越發暗淡，時間不多了。

司莫飄至蕭如卿腦袋上，“哪怕以后我不在了，你也還有很多親人和朋友。水城你隨時可去，懸靈閣和冥界你也隨時可來。”

蕭如卿覺得雖說她本來就知道這些，但心中還是有些微感動，“用我幫你照顧易叢嗎？”

她覺得易叢應該是想起來了。

“不用，你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風吹過司莫的殘魂，吹散了一部分光芒，“保重。”

那抹殘魂就這么消失在蕭如卿面前，司莫的聲音也伴著風飄遠，再沒了蹤跡。

蕭如卿坐在那里呆了很久，其間牛辰過來，也沒勸說什么。

許是過了幾個月吧，蕭如卿站起來準備離開。

臨行前想起一件事，交代牛辰，“我覺得你們家的孟婆湯好像不太靈了，看看是不是采買的人偷工減料了吧。”

牛辰嘴角一抽，答道，“是。”

之后的許多年里，蕭如卿逛了很多地方，在青藏的雪山，她想起自己以前還未化為人形的時候時常自己一個人翻飛在滄茫雪山之上。

后來認識了輕塵，她也同他一起去過。

輕塵和魏昭凌的性格并不那么像，她記得輕塵是很容易害羞的，反而是她相對而言更加大大咧咧一點。

當年墨脫離開家后，姜雪差點被皇家派來的除妖師殺了，若非是輕塵救了她，極有可能當初魂飛魄散的就是她。

當時的除妖師還不像現在這般無能，百年妖變期間，因對除妖師存了記恨之心，姜雪殺了不少除妖師，以至于此后多年除妖師一行再無真才實學者。

有時姜雪心情不爽，還滅過除妖師的族。

睡蓮便是其中一戶除妖師的孩子，蕭如卿如今回想，其實睡蓮并沒有騙他們，他真的不過一百多歲。

不知當時的古婪是心中不忍還是想要給蕭如卿樹敵，分了一部分他的妖氣給睡蓮，睡蓮成了妖，但到底不似古婪有司莫相助，妖力還是差了很多。

蕭如卿嘆氣，從前的她或許更應該歸于惡人那一類吧，對人類缺乏敬畏之心。難怪每次她問祭雨和司莫的時候，他們都很含糊。

幾年后蕭平山離世，蕭如卿回了京城。這次蕭家幾個孩子聚的很齊，蕭如卿對哥哥姐姐們的態度有所緩和，但依然不能和從前相比。

蕭如卿看著出殯的隊伍和跪拜的眾人，覺得祖父心里應該是開心的吧，一輩子見過妖變，也體驗過盛世，算是無憾了。

蕭如峰拍著流淚的蕭如清的頭，“以前都是祖父送我們離開，如今也到了我們要送他離開的時候。”

看向蕭如卿，“二卿妹妹也別再同哥哥較勁了，回家吧。”

蕭如卿還沒說話，大嫂的拳頭就揮到了蕭如峰腦門上，“胡說什么呢，妹妹怎么會跟你較勁，你算是哪根蔥。”

蕭如楓點頭。

蕭如卿沒說話，此次回來她注意到戚鶯飛眼角的皺紋越發深了。她在較勁嗎？應當是沒有的，她只是想要不停地走一走罷了。

蕭如卿在家住了一段時間，覺得心中憋悶，收拾行囊打算離開。

蕭繁國把她叫到屋內，“司莫可有告訴你讓你有空了去一趟楊府那個井里？”

蕭如卿點頭，“他是說過。”

“那你怎么不去，”蕭繁國問道，“若不是因為我進不去，我早就去了。”

蕭如卿滴下一滴汗，“那里面除了一些妖獸并沒有什么東西，哦，還有一條冰河。”

“司莫說那里有他母親的魂魄。”

蕭如卿想起來當年確實墨脫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把她丟在家里離開的。

但蕭如卿想起了另一件事，“父親你當初是怎么從天牢里出來的。”

“有個什么貓妖說是要報我的恩情。”蕭繁國當時也很奇怪，他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何時救過什么貓妖。

看蕭如卿一點不著急地思考事情，蕭繁國催促道，“既然司莫說了讓你去，你就趕緊趁著現在在京城去一趟。”

蕭如卿嘆氣，“好吧好吧。”

她覺得他們好像都不管她去了以后會不會觸景生情，哪怕上次她是和魏昭凌一起去的，哪怕上次，窮奇還讓她找司莫要青藏的鹿肉。

想起窮奇，蕭如卿又給蕭繁國推脫道，“那里有兇獸窮奇，如果去了沒給它準備青藏的鹿肉，它是會咬人的。”

“你少胡扯了，它還能咬你不成。”蕭繁國忍不住想罵人。

“咬，”蕭如卿認真答，“它誰都咬。”

蕭繁國看著蕭如卿一本正經地站起來，背起包裹，“我去尋點鹿肉再說。”

若是蕭平山還在，只怕又要指著蕭如卿罵，“畏畏縮縮，猥猥瑣瑣！一點也不爽利，從小都是怎么教育你的！”

蕭如卿不管那么多，找著了這么個機會再次溜之大吉。

下次重回東京，又是許多年以后，蕭如卿是被祭雨的一封信給叫回去的。

祭雨說洛濁醒了。

蕭如卿化為鳳凰，一日便從鳥不拉屎的邊境飛回了京城。

匆匆忙忙從楊府的枯井下去，蕭如卿游過水域，穿過水下的花海，拍暈進門的巨型水母，破了古婪的滅藏揚平，飛至冰河處。

冰河已碎，原本漂浮在河面的雪花不見蹤影，河水靜靜流淌著。

水的清澈氣味伴隨著芬芳馥郁，縈繞在人的鼻尖。

原本即將被幽暗森林吞噬的涓涓細流沖破了遮天蔽日的樹木，折射著天空中的光芒。

湛藍的天空映入河水，彼此共存。

蕭如卿穿過森林，來到河水的交匯處，霓翡的尸身存放之地。

她看見在水潭的旁邊站著一身穿狐裘的男子。男子回頭看向蕭如卿，那一眼像極了從前蕭如卿在祁連昏迷時的夢境，直直映照入她的靈魂。

男子微笑，聲音清冷，“我見過你。”

蕭如卿慢慢往前走，聽到了身后傳來另一則男聲，熟悉又讓她魂牽夢繞，“窮奇的鹿肉帶了嗎？”

蕭如卿停住，抬頭望天，落下了這么久以來的第一滴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