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雨知道最一開始的時候，自己的路就走歪了。

他有他的驕傲，本是神的使者，吸納人世精華，最后卻變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妖不妖神不神的東西。

無數次被淺絲踐踏的心，終究在漫長的時光里變了色。一個漫天星光的日子，他殺了淺絲。

在淺絲看來，自己招惹來殺身之禍不過是因為說了一句，“星星真美啊。”

到最后她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祭雨竟然要殺了她。

祭雨也想不通，那么多陰暗潮冷的日子他都沒想過要殺她，怎得就在銀河之下動了殺機呢。

淺絲剛死，就有人來尋仇，是那個之前正要化為人形差點被殺的小鳳凰。

上次見到她的時候沒留意，這次才覺得原來小鳳凰長得這般好看。

小鳳凰自從知道趁著危難之際差點滅了自己的人是誰后就馬不停蹄地來尋仇。

結果等她找到那兩個蜘蛛精的時候，其中的女蜘蛛已經被男蜘蛛殺了。

正在氣頭上，她找男蜘蛛打了一架。

被誤以為是蜘蛛精的祭雨雖說沒有被她給揍死，卻也累了個半死不活。姜雪費了一番功夫不說，除了把祭雨的頭發給砍斷了一截外也沒討著什么好處。

甚至她連滴血都沒見著，正準備再大戰三百個回合的時候，祭雨認輸了。

祭雨似笑非笑地說，“想不到姑娘這么厲害，從前是在下不自量力了，差點為難了姑娘不說，這次還不小心殺了姑娘的仇人，望姑娘饒了在下一命。”

姜雪當時年齡還小，對人世不甚了解，不知道這番話不過胡扯一通。

再加上她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既然對方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她也不好再去追著人家打，可她心里的氣還沒出完。

祭雨覺得這姑娘有點好騙，臉上的妖紋閃出，倒顯得有幾分俏皮，“在下知曉此事是在下理虧，那不妨許姑娘一個愿望吧。”

愿望？姜雪想起自己當時是在中原差點被滅了，便說，“你此生不準踏足中原，否則我便剝了你的妖靈。”

祭雨諾了。雖說后來姜雪知道他沒妖靈以后又跟他大打了一架。

當時的祭雨才殺了淺絲，沒什么事做，便跟在這個小鳳凰身邊到處逛。小鳳凰看他不順眼，時常炸毛，但祭雨總能三兩招化解了她的妖術。

什么時候惹急了姜雪，可能要打上個十天半月，但兩個人都有著大把大把的時間，彼此消耗著也是過了很長一段歲月。

祭雨起初是存了要找機會拿下她，吞了她妖靈的想法的，但也不知怎得，每次機會在眼前了，他手里的刀就下不去。

想著反正還早，多留她的命一些時日，給自己解解悶。

如此反復時間久了祭雨覺得她還挺可愛的，一顆本存了殺意的心動了動。

只不過這時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大約幾年沒有見到姜雪，祭雨有些想念，心想這丫頭一向是最愛動耐不住寂寞的，怎么這么久沒下山了。

于是祭雨便去祁連找人了。

到了祁連山上，發現祁連山被結界圍了起來。

雖說布結界的人法術很強，但是祭雨還是將自己化作一抹深思，穿過了結界。

結界中，祭雨見到了一個男孩，男孩其實年齡也不算小，但是人類的二十歲對于祭雨而言著實只能算是男孩。

祭雨沒放在心上，繼續找姜雪。

后來終于在鳳凰木的花里面找到了她，只不過這次祭雨覺得姜雪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誒。”祭雨沖著花里面的人輕聲喊。

姜雪聽到聲音明顯嚇了一跳，回頭見是祭雨，又把頭埋進了花里。

祭雨看見了她剛扭頭時眼中似乎有期許，看見他后明顯有些失望，好笑道，“這是怎么了，才幾年不見就不認識我了？”

姜雪不理她，祭雨想起方才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墨脫，“墨脫呢？你這般消沉她也不管嗎？”

話音未落，一團火就燒到了他的眉毛上。

祭雨面無表情把臉上的火給熄滅，看姜雪不理他就在祁連山上待著了。

祭雨發現每日男孩都會做了飯后把飯端到屋子前的桌上，雖說每天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吃飯，但他還是會多做一些，擺兩份碗筷。

每日吃飯前他也會在桌旁靜坐片刻，似乎在等什么人。祭雨現如今是作為一抹神思飄在祁連山間，那個男孩并不能看見他。

一日雨后，那男孩又在桌旁等了許久，祭雨問依然躲在花中的姜雪，“你為何要躲著他，你可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姜雪還是不理他，祭雨有些心急，把姜雪從花里給拽了出來，“你快把這些事情都解決了然后隨我下山去，前些日子江南戲園里又寫了一出新戲，我還想去看呢。”

被他丟在地上的姜雪愣了好久，那男孩見到姜雪后馬上站了起來，祭雨看到兩個人對視了片刻，姜雪眼眶和臉頰都紅了，然后又藏回了花里。

那一瞬間祭雨好像懂了什么。

后來那個男孩就一直在找姜雪，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祭雨蹲在樹葉上，看著男孩一本正經的樣子，淡淡問花里的姜雪，“你別是動心了吧。”

姜雪還是不說話。

祭雨站起來，他突然不太想待下去了，臨走前他對姜雪說，“人妖殊途，你還是別太沉迷了才好。”

又過了些日子，坐在酒樓里的祭雨一杯一杯給自己灌酒。自他從祁連山離開，他就一直心里不是很舒服，這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覺得既然是因為祁連山，那就得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他又去了一次祁連山。

這次他沒有再去費力找姜雪，因為不需要他找。

他去了以后就看見姜雪和那個男孩在月亮下彼此依偎著，他離開前聽見了姜雪的叮鈴笑聲。

姜雪愛笑，但如此仿若小女孩的笑聲他卻從來沒有聽到過。

此后多年，祭雨再也沒有去找過姜雪，他的生活又變成了一潭死水，在世界的黑暗處，他吞噬生命，不論人妖，不論生死。

后來天地混沌世間大變，一輪紅月掛在天邊再未落下。

祭雨聽見屬下竊竊私語說是河妖瘋了才導致如今的這般異象。祭雨數月未睜的眼睛睜開，他瞟了眼黑暗里低聲交談的蜘蛛。

蜘蛛們噤聲了。

祭雨離開后，其中一個蜘蛛舒了口氣，給另一個蜘蛛悄悄說，“老大終于出去了，幾年了天天看著我們，太恐怖了。”

另一個蜘蛛點頭，頗為贊同。哪知后來這樣的日子他們又過了許多年。

祭雨這次出去當然是去找墨脫，河妖瘋了這件事他是不信的，畢竟洛濁那么多年前早就已經死了。

至于他為什么不是去找姜雪，因為他不太想見到她。

到了祁連山后發現原本草屋前開的耀眼的鳳凰花全部都謝了，祭雨見到了墨脫，卻沒有見姜雪。

墨脫和祭雨兩個人坐在樹下一邊喝酒一邊交談，祭雨才知道他之前見到的那個男孩叫魏輕塵，是人世間的皇子。

之前幾年墨脫因為一些比較危機的事離開了祁連，怕若是回不來神位無人繼承就把神格傳給了姜雪。

好在姜雪是個比較有責任心的人，從墨脫離開后她就做著神職，在祁連山潛心修煉再未下過山。

也正是因此祭雨才會之前那么久都沒有見到姜雪。

其間具體出了什么事墨脫也不是很清楚，就聽說有個凡間皇子誤入了祁連結界，被姜雪救了后兩個人暗生情愫。

但后來不知為何輕塵灰飛煙滅了，為了救他，姜雪祭出了神格。但最后人沒救成，魂魄不知所蹤，神格也不知去向，如此才導致了世間大亂。

祭雨想起了前幾年他見到姜雪時覺得她不一樣了，原來是因為神格。

“她現在在哪？”祭雨問墨脫。

墨脫看著凋零的鳳凰花，嘆氣，“想來應該是去找丟了的神格了吧。”

還有那個丟了的人。

祭雨去了趟冥界，冥界的彼岸花正如火如荼地開著，永遠也不會天亮的冥界正是燈火通明，夜夜笙歌。

這還是祭雨第一次去冥界，他尋了一路，終是找到了戴著面具的冥王。

剛見到冥王他便覺得這個冥王的氣息他有些熟悉，這氣息令他想起了一個人，但他并不敢確認，因為這個人身上的生氣已不多。

冥王面具上是繁瑣又鬼厲的花紋，開口聲音渺渺，“祭雨大人來尋本王何事？”

祭雨臉上的妖紋被他隱藏了起來，恭敬答，“祭雨想要向冥王找一個人。”

冥王看著祭雨不說話，打量了他許久后沒有什么感情地道，“祭雨大人想要找的人就在人間，找本王并無用。”

言罷冥王就站了起來，一板一眼地走著，想要離開。

祭雨再次開口，“冥王怎知我要尋的是誰？”

冥王停住，面具下的臉蒼白無神，“不是姜雪嗎。”

祭雨搖頭，“不，我要尋的是人間皇子，魏輕塵。”

這個答案讓冥王覺得有些意思，他再次坐下，“祭雨大人找這個人做什么？”

祭雨魅惑笑道，“當然是將他的魂魄打的更散一些，讓其永世不得轉生。”

冥王看著祭雨眼中的邪魅，緩緩笑了，“那不需要祭雨大人費心了，這人已經魂飛魄散再無來世。”

“不知還有無方法讓這人重生，”祭雨看入冥王的眼中，“我好把他的路給絕死了。”

冥王也回望入祭雨的眼中，看著不像是假話。招手喚來自己的隨從后離開。

祭雨認出來這個人是在凡間負責魂魄收歸的牛頭。

牛頭對祭雨行禮道，“冥王讓我告訴祭雨大人，有人要救魏輕塵。但此人不知他們曾共用一部分魂魄，若要輕塵重生，那此人需一死，來歸還魂魄。”

祭雨臉上的笑顫了一顫，他抬手行禮，“謝過牛大人。”

牛頭又從懷里掏出一個鳥籠，鳥籠里是一只金絲雀，“冥王想請祭雨大人把這只鳥帶給人間的有緣人照看，還望祭雨大人多多費心。”

祭雨接過那只鳥，答謝了一番后就離開了。

屏風后的冥王看著祭雨離去，戴著面具的臉看不出表情。

祭雨后來又去了一趟祁連山，他想著既然你們都是一家人那就由你們照看吧，便把那只鳥丟給了墨脫。

后來墨脫想著既然都是一個物種那就由你照看吧，又把那只鳥丟給了姜雪。

此后的近百年時間里，祭雨一直都沒有再出門，他聽說人間已經血流成河一番亂象，他還聽說人間皇帝多次派驃騎大將軍去繳妖。

他終是去尋了姜雪。

姜雪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比起以前，她的笑容是冷的，無情的。

他把冥王告訴他的話告訴了姜雪，姜雪似是難以置信，問他為何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才告訴她。

祭雨抬頭看著即將下雨的天空，心想我也有私心，我不想你死，說出的話卻是，“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打聽來的消息，憑什么那么輕易告訴你。”

姜雪看著他不說話，而后姜雪揮手。他以為她是要打他，正準備擋，卻看見眼前多了一棵小小的樹苗。

“我雖說掌管神使不久，但多少也有一些本領，這是用我的氣養的樹，既然我要死，那就請你幫我照顧它吧。”姜雪看著他說。

這棵樹后來被祭雨種在了他出生的水神廟附進，偶爾他就會去看看這棵樹。

但這棵樹一直都是皺巴巴的。后來人世恢復了常態，蕭如卿出世，它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姜雪死后，祭雨搬到了祁連山，雖說他從前許給姜雪說永不踏入中原，但他并沒有真的當成一個諾言去遵守。

姜雪死了，他開始夜夜夢見姜雪死時的場景，他從未親眼見過，卻仿佛親身經歷了一遍又一遍。

他再也沒有出過門，再也不敢踏入中原。本無意去打擾，卻因差點死在一個個日夜里，想要再次殺了姜雪。

直到他設下一個圈套，重新見到此世的蕭如卿。

他才知道，他從前渴望淺絲救他，后來渴望姜雪救他，再后來渴望蕭如卿救他。

但真正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