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宜不知道腿軟的自己是怎么來到怡悅園門外的，她只知道，一向沉著的帝王，正一個人靜靜地面向怡悅園站著。

包括梁惠姚，所有的人都站在秋遇安身后半丈遠的地方，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似乎她們就連呼吸聲也都是輕輕的。

秋遇安背對著李婧宜，但是李婧宜卻可以見到秋遇安背在身后的左手，已經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陛…陛下……”李婧宜小心翼翼地上前了兩步，此刻她只覺得自己的嗓子干澀得厲害。

秋遇安并沒有回頭，只是顫聲問道：“那些梅樹呢？那座假山呢？那…那座秋千呢……”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也帶著不容忽視的激烈情緒。

余華站在他身后一步之處，他聽了秋遇安的問話，只是轉過頭來看著李婧宜。

李婧宜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擠出一個笑容道：“這園子都幾十年不翻新了，臣妾這才命內務府…修整修整……”

這怡悅園比起以前，好看了可不是一星半點兒。

梅樹幾乎都換成了更年輕的品種，枝干都更加粗壯，樹皮也不如以前的粗礪。

原本那座假山只有一人多高，模樣也很普通，現在被換成了一座更加氣派的。

可是看著秋遇安的模樣，李婧宜只覺得十分不安，她此刻只希望看在自己十分用心的份上秋遇安能少生點氣。

說完后，她“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臣妾當時不知道那簪子是您讓皇后娘娘賞下來的，臣妾這才失手摔碎了它。至于這園子，臣妾也只是想讓陛下呆在這園子里的時候能…能心曠神怡，再時時想起臣妾……”

自己廢掉高貴人一雙手，又打了胡容華，還罰燕選侍在大雪天里跪著磕長頭，秋遇安都不曾責怪下來，甚至還禁足了梁惠姚。

這園子里的東西都是死物，怎么著也不會比那幾個都得過寵的賤人重要吧，李婧宜這樣想著。

余華接著李婧宜的話往下說道：“陛下，內務府的那些人哪里拗得過明妃娘娘，就連皇后娘娘，都做不了她的主。”

這意思就是這全是李婧宜一個人的主意，希望能放過內務府的那些人。

至于梁惠姚能不能管得了李婧宜，秋遇安比任何人都清楚。

“陛下，這園子里的一草一木，臣妾都派人好好保管著，就在梁國公府上，您隨時可以下令將園子恢復原狀。”梁惠姚出聲道。

李婧宜回過頭，不知道什么時候梁惠姚已經走上前了，不過她并沒有低頭看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秋遇安。

聽到這聲音，秋遇安回過頭來，也看著梁惠姚。

李婧宜這才發現，秋遇安的眼睛好紅。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秋遇安，哪怕是遇到再難的政事，或是再緊急的軍情，他總是游刃有余，也是收著自己的情緒的。

外面都說秋遇安就是個暴君，畢竟他當年上位的時候用了很多兇殘的手段殘害那些與他不和的臣子，是以世人總覺得這是一個脾氣相當暴躁的人。

可是李婧宜知道，秋遇安十分冷靜，他那些殘忍的命令，根本就不是他在暴怒的情緒中下的，他總是看起來很平和。

今日看到他如此模樣，也不外乎李婧宜覺得訝異，秋遇安似乎從未在她面前如此激動過。

“不要拖到明日，今日就著手讓園子恢復！”秋遇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

李婧宜跪在那，剛好可以看到秋遇安寬袍下的雙手顫抖得很厲害。

梁惠姚這才低頭看了李婧宜一眼，然后問道：“那么明妃娘娘……？”

李婧宜猛地對上梁惠姚的眸子，一時之間僵在了原地。

秋遇安這才低頭給了李婧宜一個眼神。

梁惠姚嘆息道：“改造怡悅園的事，本宮阻止過，可惜陛下您也知道，這哪里是本宮阻止得了的。”

聽了這話，李婧宜馬上反駁道：“你哪里有阻止過！內務府的人能這么快找來這些我需要的東西，必有你在背后推波助瀾！”

梁惠姚只是笑了笑，“連宮外都知道你都越到本宮頭上去了，你就不必在這強詞奪理了。”

“都是你害我！”李婧宜怒道，“如果不是你裝模作樣，我怎么會打了那根陛下賞我的簪子！也怎么可能在這里改變這個園子，不是你跟我說陛下常常來這里的嗎！”

不等梁惠姚回答，李婧宜膝行了幾步，拉住了秋遇安的袍子下擺。

她哭道：“陛下，真的是這個心機深沉的毒婦害我的，您怎么就揪著這個舊園子的事不放呢，臣妾的這些布置，難道不是比以前更好嗎？您怎么不問問麝香和蘇少卿的事呢？”

秋遇安皺著眉頭，看著地下跪著的美人兒沒完沒了的哭訴，對方既穿了淺藍，又蒙著面紗，一時之間，就跟記憶中的某張臉重合了。

只是記憶中的那張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的。

就是在這個園子里，在她的及笄之日，她笑著從秋千上跳下來撲進了自己的懷里。

也是在這個園子里，只為了躲避兩個拌嘴的宮女，他抱著她一塊兒躲到了假山后面。

同樣是在這個園子里，在回漠北之前，他吻了她。

李婧宜動作太大，隨著她一聲聲的哭喊，她的面紗掉了下來，也將秋遇安的思緒拉了回來。

是啊，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是秋曦瞳，只是一個劣質的仿冒品。

是真的很劣質，秋曦瞳就算哭起來，也不可能有這么狼狽。

而且，她口口聲聲說的，全都是在指責梁惠姚，說她蛇蝎心腸，更說她水性楊花。

如果是瞳兒，她怎么可能用這么多惡毒的詞語去指責她的姚姐姐呢，她可是為了成全她的姚姐姐，而把自己都推開了啊。

想到這里，秋遇安突然笑了起來。

瞳兒甚至都不顧自己的感受，就硬生生地把自己推向了梁惠姚。

梁惠姚曾經救過她兩次，甚至為了她差點失去了自己的十根手指，瞳兒怎么可能做局陷害姚姐姐呢。

看到秋遇安的笑，李婧宜一時之間愣住了。

可是秋遇安的眼底毫無笑意，他只是看著李婧宜哭花了的臉，突然有些厭煩了這張艷麗的臉。

她從來都不是瞳兒，只是一個仿冒品。

這個仿冒品打碎了瞳兒的簪子，冤枉梁惠姚，攪和得后宮天翻地覆，甚至還毀了整個怡悅園。

秋遇安舉起手里的簪子腿，一下子就刺進了李婧宜的左眼中！

“你是在玷污她，你…根本不配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秋遇安這么說道。

李婧宜“嗷”地尖叫一身，然后捂著眼睛倒在了地上。

她的左眼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她全身都發冷，眼睛一跳一跳的疼，疼得她發暈，就連剩下的右眼似乎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了。

不再理會李婧宜，秋遇安握緊了梁惠姚的手，“朕自然是相信皇后的，這后宮的一切由皇后說了算，朕很放心。”

這便算是為這件事一錘定音了，郭苑婷馬上接道：“是啊，本宮就說皇后娘娘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似乎是為了平息后宮將來的議論，秋遇安直接道：“蘇少卿能出入后宮自然是得了朕的特許，他是朕的妹夫，與三妹妹伉儷情深，也是與朕少年時期就相交的好友，實在是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說到是自己的妹夫，秋遇安閉了閉眼。

想到那根斷掉的薺菜花簪子，還有面目全非的怡悅園，他心里涌起一股痛。

隨著瞳兒離去的時間越來越久，她存在過的痕跡越來越淡，這些與她相關的東西都會越來越少的吧。

眾人這才想起來，蘇徹娶的不就是秋遇安的妹妹？而且他對已故的妻子情深意重，幾十年了一直未娶。

可能秋曦瞳過世已經二十多年，他們夫妻倆又都長期生活在江南，以至于宮里的這些年輕妃嬪都不太清楚了。

梁惠姚拉著秋遇安的手，對著他笑了笑。

隨后，她輕聲道：“陛下剛從漠北回來沒多久，又遇上了這出鬧劇，不如您先去鳳鳴宮歇息一下吧，那里還是原來的樣子。”

鳳鳴宮保留原狀的理由是因為敬重已過世的梅皇后，李婧宜倒還不至于動這個。

“朕知道了。”秋遇安說完后，頭也不回地就朝鳳鳴宮的方向走去了。

他一步都沒有回頭，在怡悅園恢復原狀之前，他一眼也不愿再看到這里的一草一木。

梁惠姚在他身后福了福身子，“恭送陛下，臣妾自將盡快將園子恢復原狀。”

待秋遇安走遠后，王涵和郭苑婷這才走上前來。

“姚姐姐，明妃妹妹怎么辦？”王涵問道，她毫不掩飾她語氣里的幸災樂禍。

梁惠姚這才看了眼李婧宜，后者已經哭得聲嘶力竭，眼淚都流干了，嗓子也嚎啞了，鮮紅的血液不斷地從左眼流下來。

梁惠姚微微一笑，“這棠梨宮自然是回不去了，讓她和那個蕊陽一道，搬去長春宮北三所吧。”

所謂長春宮北三所，也就是冷宮了。

那里是整個宮里最北的地方，過去的話，要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可以說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最開始的時候，是前朝的太妃們用來養老的地方，后來太妃們要么跟著兒子去了封地，要么就去了寶剎寺，長春宮便徹底沒人去了。

之后，有一位帝王將長春宮用來幽禁犯了錯的妃子，從此往后，長春宮便成了冷宮。

“我不要去長春宮，我不要去！”聽到長春宮這三個字，李婧宜一個激靈，不顧一切的大喊道。

可是在場的人，哪一個會為她說話呢？她甚至還看到了人群中胡容華笑容滿面的臉。

“皇后娘娘，從前都是我不對，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計較了吧。”沒法子，李婧宜只好抱住了梁惠姚的腿。

“我從此以后什么都聽你的，你不要送我去長春宮好不好，我不爭寵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我留在你身邊做丫鬟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李婧宜哭喊道。

只是她的左眼還插著那根簪子，血混合著眼淚汩汩往外流，那模樣看起來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都是瞎的嗎？！還不來把她拉開？！”王涵嚇得退后了一步，急急地大聲呵斥道。

海桐連忙帶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嬤嬤過來，讓她們把李婧宜拖走了。

眼見去長春宮已成定局，李婧宜不管不顧地喊道：“你果然是個蛇蝎心腸的毒婦！陛下都是被你騙了！所有人都被你騙了！你以后一定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那兩個嬤嬤迅速地將李婧宜的嘴堵上了，還順勢給了她一手刀。

李婧宜只覺得暈頭轉向，那根簪子腿也掉了下來，這讓她眼眶里流出來的血更多了。

“姚姐姐，她說的話，都是做不得數的。”郭苑婷輕聲安慰道。

梁惠姚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的，別擔心。”

她扶著郭苑婷，往前走了幾步，“行了，今天這事兒，誰也不準往外說，管好你們自己和身邊的下人，都各自回宮去吧。”

跟隨著梁惠姚，其他妃嬪們也都各自離去了。

至于那被拖去了長春宮的李婧宜，已經無人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