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發展的世界意義
- 蔡昉
- 3531字
- 2020-04-22 16:45:46
三 作為起飛條件的人口增長
馬爾薩斯時代的經濟增長并不是完全停滯的,而是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演進的,因而馬爾薩斯式的增長類型也并非在何時何地都是一成不變的。一般而言,馬爾薩斯均衡是指,任何有利于收入提高的擾動都是短命的,收入高于生存水平會導致出生率提高和死亡率下降,從而人口自然增長率提高,進而造成人口—土地關系的惡化;結果是,土地壓力的嚴峻化最終又會把人均收入拉回到僅夠生存的均衡水平上。
但是,經濟史學家發現,西歐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即尚處于馬爾薩斯陷阱之中如1700年時,人均收入就顯著地高于世界其他地區了。[13]而另一些經濟史學家則在中國發現了一個獨特的現象,即所謂的“高水平均衡陷阱”[14]。這兩種現象都是對馬爾薩斯陷阱的逃脫,抑或兩種現象都不是,還是兩者分別代表不盡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情形呢?回答這樣的問題,是破解“大分流之謎”所不可回避的。
在能夠有把握地回答上述疑問之前,我們姑且放下關于導致歐洲人均收入更高以及中國形成高水平均衡陷阱的原因這個問題,先看看這種不期而至的更高收入水平在隨后的時代所引致的一個結果——曾經出現但可能持續也可能中斷的長期人口增長。
根據速水佑次郎提供的數據[15],在1000—1750年期間,世界上大多數地區都經歷了極為緩慢的長期人口增長,其間的年均人口增長率,在歐洲及其后裔居住的地區、亞洲以及非洲之間差別并不大,分別為0.13%、0.14%和0.09%。然而,隨后歐洲人居住地區的人口增長率迅速提高,亞洲的人口增長率穩定地徘徊,而非洲一度經歷較大的波動。如在1750—1850年,三個地區的年均人口增長率分別為0.73%、0.45%和0.00%。歐洲裔在19世紀末便達到其人口增長的高峰,而亞洲和非洲則是在20世紀30年代前后,當歐洲裔人口增長已經減慢的時候,才獲得了人口的迅速增長。例如,在1900—1990年期間,三個地區的年均人口增長率分別為0.91%、1.48%和1.69%。[16]
按照經濟發展的順序我們可以觀察到,工業革命最早在歐洲發端和傳播,進而擴展到歐洲人在其他大陸的居住地區,除了拉丁美洲地區一度獲得較高的發展水平后,又長期停滯在中等收入階段以及東歐一度落后外,西歐、北歐、北美和澳大利亞、新西蘭都成為高收入發達國家(地區);亞洲在日本、韓國、新加坡和中國香港、中國臺灣地區率先發展之后,也得到迅速發展;非洲的發展起步較晚,目前正在加快趕超。
由此可以看到,工業革命是在人口最先得到快速增長的地區實現的。經濟史學家爭論最集中的問題是,為什么是歐洲而不是亞洲(尤其是中國)成為工業革命的故鄉和成長地。此外,還應該再加上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如何辨別一個特定的人口增長是對馬爾薩斯陷阱的永久突破,還是對馬爾薩斯均衡的暫時偏離。這與前述對于歐洲早期高收入現象和中國“高水平均衡陷阱”的辨別,可以說是同一個命題。
根據麥迪森提供的數據[17],我們可以觀察到,直到1700年,亞洲仍然生產了全世界GDP總量的61.8%,作為最大的亞洲國家,中國對世界GDP總量的貢獻份額為22.3%。由于亞洲、日本和中國分別有著更大的人口份額,這個地區和這兩個國家的人均GDP均分別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但是幅度并不顯著。在1500—1820年期間,亞洲人口增長速度略快于世界和西歐的平均水平,日本人口增長率略低,中國則顯著高于世界和西歐的平均水平。
這個時期中國的GDP增長率雖然快于世界平均水平,并與西歐保持大體相同的水平,由于其人口增長更快,所以到1820年,中國GDP總量雖然占到了世界的32.9%,人均GDP則不僅顯著低于西歐,也進一步低于世界平均水平。雖然日本和其他亞洲國家與中國有著這樣那樣的差異,就其人均收入落后于西歐乃至世界平均水平而言,亞洲國家呈現了大致相同的軌跡。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在隨后的1820—1870年期間,中國的GDP和人口都陷入負增長,從此作為世界性“大分流”中處于不利一方的代表性國家,大幅度地拉開了與西方國家的發展差距。
如果我們把經濟史學家所謂的“大分流”時期界定為1600—1950年期間[18],可以看到,這個分流的一端所呈現的圖景是工業革命濫觴于英國,并迅速傳播到西北歐和北美及至整個西方,另一端的圖景則是亞洲、非洲等地區的國家繼續深陷馬爾薩斯貧困陷阱,“大分流”的主要表現便是人均GDP的差距越來越大。不過,從本章的目的出發,我們不擬考察人均收入的分化,而是仍然回到人口增長的差異上面來。
理解歷史上的人口增長并進行國際比較,常常會被數據顯示出的不穩定甚至具有斷裂性的變化所迷惑。例如,中國在1700—1820年期間人口迅速增長,遠遠高于西歐12個國家的平均值和亞洲的日本,然而在接下來的很長時期卻又大幅度下降,甚至在1850—1870年期間為負增長(圖4—1)。
圖4—1 人口增長率的長期跨國比較
資料來源:根據麥迪森數據計算。其中,日本和中國在1850年及以前的數據和西歐數據,載[英]安格斯·麥迪森《世界經濟千年史》,第27頁;日本、中國和西歐(為12國平均數)在1870年及其后以及英國在1500年后的數據,載[英]安格斯·麥迪森《世界經濟千年統計》,第30、32、34、158頁。
為了把擾動性因素從長期趨勢中剔除,這里以一個國家的人口變化是否符合人口轉變理論所概括的階段性趨勢作為判斷標準。人口轉變理論指出,在經歷馬爾薩斯式的“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之后,伴隨人均收入的實質性提高,人口轉變進入“高出生率—低死亡率—高(自然)增長率”的新階段,以至隨后才會在更高經濟發展水平上形成“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的階段。[19]
這個人口轉變具有本質意義并得到歷史數據證實,因而特別值得強調的特征,是其起始于死亡率的穩定降低。[20]經濟史學家有充分的證據表明,從18世紀后半期開始,在西歐,傳統的馬爾薩斯式人口抑制機制發生了變化,“農業長期歉收和傳染病危害造成人口危機的現象已逐漸減少,到19世紀就幾乎完全消失了”[21]。
換句話說,只有在死亡率實質性下降的情況下,高出生率仍然保持其慣性,人口的自然增長率才得以大幅度提高。我們由此可以確立以下判斷準則:與經濟發展相聯系的人口轉變就是長期符合規律的趨勢,是跨出馬爾薩斯陷阱的最初表現,否則便是因特殊的或者周期性的因素造成的擾動性變化,表明一個國家尚未擺脫馬爾薩斯陷阱。
根據這樣的判別標準,從圖4—1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所比較的經濟體之間,人口增長加速的順序,與經濟起飛的順序完全一致。無論是就進入后馬爾薩斯人口轉變軌道的時間,還是就具備經濟起飛條件的時間,非西方世界顯著地滯后于歐洲國家,恰好構成所謂的“大分流”時代。
西歐(最具代表性的是英國)人口從1700年以后便處于長期性和趨勢性的上升階段,并且因其內生性質,即受到經濟社會發展的影響,而以死亡率下降為主要機制,逐步進入了人口轉變的正常軌道,永久地擺脫了馬爾薩斯陷阱。[22]
因此,這一人口增長趨勢一直持續到西歐國家成為發達經濟體從而進入人口轉變的第三個階段,才于20世紀開始顯著減速。例如,庫茲涅茨提供的英格蘭和威爾士人口數字,充分顯示了這個變化過程和機制。[23]自18世紀中期之后,死亡率持續下降,出生率則直到19世紀中期仍保持相對穩定,到20世紀初才顯著降低,因而人口自然增長率表現為一個倒U字型的變化軌跡。
日本作為在亞洲第一個承接了工業革命薪火的國家,則是自1870年之后才開始人口的快速增長,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成為發達經濟體之后,人口轉變進入更高階段,人口增長才顯著減速。
中國的人口增長則經歷了遠為復雜而曲折的變化過程。如圖4—1所示,在1700—1820年的一個多世紀里,中國人口年均增長率高達0.85%,不僅顯著高于日本(0.10%)、西歐12個國家平均水平(0.41%),甚至也高于英國(0.76%)。但是,以下理由可以使我們拒絕做出中國自那時起已經開始擺脫馬爾薩斯陷阱的判斷[24]。
首先,這個時期丁糧脫鉤的做法消除了地方官員“賦隨丁增”的擔心,因此,多數史料顯示的18世紀中國人口迅速增長,可能是實報人口的激勵導致過去隱瞞的人口被暴露出來,而不完全是新的增量。
其次,從17世紀中期開始,玉米、番薯、花生等美洲農作物的引進和普及,幫助中國更充分利用了邊際土地,增加了農業產量,提高了抵御災荒的能力,對人口增長的刺激效應無疑是顯著的。另一方面,這種效應雖然是逐漸地顯示出來的,但歸根結底仍然是一次性的。
最后,18世紀人口迅速增長的趨勢終究未能持續,表明馬爾薩斯陷阱作為一個高度穩定均衡狀態的維持機制,依然在發揮作用。從19世紀初人口增長率便開始回落,甚至一度降為負數,直到19世紀末才再次開始快速人口增長;但是,在20世紀第二個十年達到最高增長率(1910—1920年期間年平均增長率為1.1%)之后再一次回落。
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眾所周知的中國人口增長類型是:完全遵循了人口轉變規律,并且以大大快于發達國家所經歷過的速度,在較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人口轉變的完整周期。與此同時,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創造了經濟高速發展的奇跡,從低收入國家行列進入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正在向高收入國家行列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