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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馬爾薩斯陷阱中的中國經濟

人類的經濟發展經歷了漫長的歷史,其中絕大多數時間則是掙扎在馬爾薩斯式的貧困陷阱中。增長經濟學家瓊斯曾經做過這樣的比喻:設想人類迄今為止100萬年的歷史,是沿著一個長度為100碼的標準橄欖球場地,從起點到終點走過來的,在99碼之處即1萬年之前,人類才創造了農業,與單純靠漁獵、采集為生的原始生產方式相揖別;羅馬帝國的鼎盛時期距離終點僅為7英寸;而我們熟知的把馬爾薩斯時代與工業化時代做出劃分的工業革命,一經發生,距球場的終點已經不足1英寸了。[6]

許多經濟史學家嘗試復原遙遠的經濟史數據,以反映世界從蠻荒時代開始的經濟總量和人類的生活水平。雖然這種估計難以做出準確性評價而不足為憑,但是,其終究可以給我們一個總體概念,即直到1500年,世界人均GDP水平是長期停滯不變的,此后才緩慢增長,而人均收入真正開始實質性提高,則要到作為工業革命代表年份的1800年才能看到(圖3—1),而大分流正是發生在那時以后。

圖3—1 世界人均GDP的徘徊與增長
資料來源:Bradford DeLong,Estimating World GDP,One Million B.C.-Present,1998,http://www.j-bradford-delong.net/TCEH/1998_Draft/World_GDP/Estimating_World_GDP.html,2015年9月10日瀏覽。

在這個漫長的世界經濟發展歷史進程中,中國不僅是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具有特殊的意義。中國的人口自始至終占到世界總人口的巨大份額。例如,葛劍雄估計,至少從公元元年開始,中國人口占世界人口的比例大體上為20%—30%。[7]中國占世界人口的如此高比例,維持至今仍未發生變化。相應地,中國的經濟總量自然也占到世界的巨大份額。

首先,根據麥迪森的估計,1820年中國GDP規模達到世界總量的32.9%,而此前的一千多年則始終保持在1/4左右。[8]所以,在一定意義上中國的經濟發展代表著世界經濟發展的總趨勢。其次,世界經濟最重要的事件——大分流,也以中國落后于西歐經濟發展為代表性事件。從這兩個視角看,解釋了中國的長期經濟發展——它在馬爾薩斯陷阱中的掙扎、在大分流之后的停滯,以及在新一輪大趨同中的復興趨勢和顯著地位,就解釋和認識了世界經濟發展及其反映在學術界的若干謎題。

前現代時期的中國經濟發展,不僅與工業革命以前的世界其他地區具有相同的特征,即始終處于馬爾薩斯貧困陷阱之中,而且具有一個獨有的特征,即交替處于高水平均衡陷阱和低水平均衡陷阱。正如關于世界經濟“大分流”的觀察所揭示的,直到19世紀前半葉,中國的經濟總量仍然大于西歐國家的總和(圖3—2)。

圖3—2 中國與西歐歷史比較:人口和經濟總規模
注:兩個縱坐標均系采用對數形式。
資料來源:[英]安格斯·麥迪森:《世界經濟千年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9、238頁。

但是,這并不足以得出中國經濟發展的表現更佳,以及人均收入水平更高的結論,因為在整個馬爾薩斯時代,中國的人口總量都是顯著高于西歐的,而且越是臨近工業革命或“大分流”的轉折點,中國人口增長的速度就越是領先于西歐。因此,按照人均GDP來看,中國的早期經濟發展具有高度穩定和長期停滯的特征,后來則迅速地落后于西歐。

中國人民的生活水平雖然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處于高度穩定和停滯不變的狀態,人均GDP并不總是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但至少在1500年以后已經開始落后于西歐國家的平均水平。根據麥迪森整理的人均GDP數據,在1500—1820年期間,中國的人均GDP保持在600美元不變,而西歐國家的平均水平則從774美元提高到1232美元。此后差距則更加迅速地拉大,及至工業革命前夕,中國的停滯狀態與西歐迅速提高的生活質量相比,已經成為“大分流”中典型的落后一極。

由此提出的宏大命題無疑是何以中國經濟在經常處于高水平均衡的狀態下,卻始終如此穩定不前乃至急劇地落在潮流之后,即“大分流之謎”的中國版本——“李約瑟之謎”。而一個較小,卻是回答前述更大命題的邏輯環節中不可或缺的命題則是,中國經濟具有的“高水平均衡陷阱”特征,是如何與其高度穩定和停滯并存不悖的。

如果僅僅從工業革命以前中國經濟總量龐大且持續增長,從而可以刺激人口增長并養活龐大的人口規模這一點看,我們說中國經濟發展的歷史具有高水平均衡陷阱的特征也無不可。但是,隨后的論述將表明,這一特征既不必然意味著歷史上中國在科技發展、經濟增長和生活水平上面是領先于世界的,也不能用來說明為什么中國在工業革命這個分水嶺前后與西方國家拉大了發展差距。

在長達數千年之中可以保持高水平均衡陷阱,卻最終落后于西歐的經濟發展,一定意味著中國經濟發展具有一種邁步而不前,從而周而復始的特殊表現。所以,我們需要對歷史上中國經濟發展的波動性質進行一番考量,以找出背后的邏輯,解釋為什么波動,何以徘徊不前,以致最終被世界歷史潮流沖刷到大分流的另一端。

既然中國歷史上的人均收入水平是長期不變的,因此,觀察這個統計指標,并不能夠看到經濟發展的波動性,從而無法藉此描述經濟增長的動態。不過,正如我們在圖3—2可以看到的,人均GDP的長期穩定性,實際上是經濟總量的變化效果恰好被人口的變化所抵消,這也恰好是馬爾薩斯機制的作用方式。即人口增長是收入水平提高的結果,然而,人口增長隨后又會降低人均資本以及產出水平,從而產生稀釋人均收入的效果,把經濟發展水平和生活質量拉回到原點上。因此,把歷史上人口變化的動態,作為經濟發展在波動中長期徘徊的代理指標,在方法論上是有充分依據且有益的。

歷史學家根據史料記載總結出的中國歷史上人口總量的時間序列數據,存在著若干問題,在學界從來莫衷一是。影響數據準確性和認同的,一般列舉的幾個主要因素包括統計口徑問題,如歷史上有的時期官方統計的以丁代口和以戶代人;統計范圍問題,如疆域變化導致人口統計的不一致性;以及數據缺失、記錄不詳等常規問題。

因此,各類研究所提供的估計數差異巨大。由于本章的目的不是探討人口數量的歷史變化,而是以其波動性反映經濟發展在周而復始中的停滯狀態,所以,我們借鑒杜蘭德(John Durand)的研究并進行一定的處理,列出一個包含盡可能多的年份的時間序列數據。[9]從圖3—3中反映的人口波動趨勢及其假設中的背后經濟波動和停滯來看,這個數據系列尚差強人意。其趨勢與中外歷史學家普遍認為中國歷史上人口興衰是一種規律性現象,反映了經濟發展的起伏跌宕是相吻合的。

圖3—3 長期歷史中的中國人口變化
資料來源:根據杜蘭特的數據整理和計算。John D.Durand,“The Population Statistics of China,A.D.2-1953”,Population Studies,Vol.13,No.3,1960,pp.209-256.

必須承認,作為圖3—3顯示的中國歷史人口數據出處的這項研究,畢竟頗顯陳舊。與更為晚近的研究相比,杜蘭德的數據系列表現出的明顯不同,在于對17世紀之前中國人口總量的估計,比其他研究要低得多。

首先,從起點上看,杜蘭德的估計是公元57年為2100萬;葛劍雄的估計則顯示,在公元元年為6000萬[10];麥迪森估計則是公元50年為4000萬[11]

其次,中國人口超過一億的年代,杜蘭德的估計在1626年到1741年之間;葛劍雄的估計在公元700年到1100年之間,此后也有過再次跌落到一億以下的時候,如1400年為7500萬;而麥迪森的估計為1280年,但隨后又回落到一億以下,直到1470年再次過億,大體保持在一億以上的水平并在波動中逐步增長。

不過,所有關于中國歷史人口的估計數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人口的變化趨勢表現為大幅度波動中的緩慢增長。因此,我們借用杜蘭德的長期人口變化數據觀察值更多的優點在于,不著眼于人口絕對規模,而主要觀察人口的波動特征,從而背后的經濟增長停滯性質,仍然可以獲得十分有益的信息。

盡管有大跨度的數據缺失,損失了諸多信息從而掩蓋了可能的波動特點,人口變動的宏觀特征依然可以得到揭示,即在數據系列所覆蓋的長達1793年的時間內,人口的年度增長率波動頗為劇烈,從最高達19.7%的正增長到最低的零增長乃至21.0%的負增長,增長率的方差高達16.4%。

把人口的劇烈波動與人均GDP的高度穩定結合起來觀察,無疑可以得出結論:經濟總規模的擴張并沒有使中國擺脫本意上的馬爾薩斯陷阱,無論歷史上的中國處于高水平均衡陷阱還是低水平均衡陷阱,都是馬爾薩斯均衡陷阱的典型詮釋,并為這個通用理論提供了經驗證據。事實上,在經濟史學家可以提供人均GDP這個現代統計指標供我們參照的年代里,工業革命以前中國所享受的最高人均收入水平(1000—1600年),也只是世界平均水平而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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