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發展的世界意義
- 蔡昉
- 3242字
- 2020-04-22 16:45:45
三 “高水平均衡陷阱”假說
觀察中國在高水平均衡陷阱與低水平均衡陷阱交替中的長期停滯狀態,不禁使人懷疑是否真的存在著一個李約瑟本意的“李約瑟之謎”,換句話說,在前現代化時期,中國是否真的在科技發明和經濟發展上面領先于世界其他地區,頗需要重新考察。顯而易見,這是一個更加宏大也更加艱難的任務,李約瑟窮畢生之力得出的結論,不是筆者的知識結構所能推翻的。
不過,我們可以看到,相關文獻已經在李約瑟的結論上面打開了一個小缺口,值得從其基礎上進一步追究。為了揚長避短(或許有人會認為是避重就輕),本章不是從科技發展史,甚至不是從經濟史的角度,而是從經濟增長研究視角提出并討論這個問題。
從某種程度上說,伊懋可(Mark Elvin)等經濟史學者提出的“高水平均衡陷阱”假說,也是對“李約瑟之謎”本意的偏離。這個學派認為,由于中國歷史上的農業實踐把傳統技術和生產要素組合到盡善盡美的程度,以致維持了一個與歐洲早期歷史相比更高的生存收入水平,從而人口增長很快,進而引起人地關系的高度緊張,相應導致勞動力過多和過于廉價,使得勞動節約型的技術不能得到應用。[13]
可見,這個假說本身已經以其研究所及的時期(大體上為明清兩代)為代表,否認了前現代時期中國在科技和經濟發展上領先于西歐的說法。假如人均收入水平可以綜合反映科技發展和制度成熟度,并且經濟史學家提供的人均GDP數據沒有方向上錯誤的話,則結論已經不言自明。至少可以說,中國古代即便以眾多發明創造領先于世界其他地區,因這些發明創造并未被轉化為能夠應用于經濟活動的科學技術,從而并沒有在經濟發展水平上占據世界的領先地位。
此外,從經濟增長理論和歷史經驗的角度,人口眾多以及人地比率高的資源稟賦,并不構成產生創新、發明和技術進步的根本障礙。
首先,人口數量多并不阻礙技術進步。克萊默(Michael Kremer)在一個把人口增長與技術變遷結合在一起的增長模型中,假設每個人創造發明的機會與總人口無關,因此,在人口眾多的國家創新數量也就更多,盡管在馬爾薩斯式的發展階段,技術進步導致的人口增長會反過來稀釋人均收入水平。他對歷史的定量考察,從經驗上驗證了這一結論。[14]
其次,人地比例也不會構成技術進步的障礙。誘致性技術變遷理論指出,技術變遷是由生產要素的相對稀缺性從而相對價格誘致產生的[15],在人地比例失調的條件下,勞動力過剩和土地稀缺的資源稟賦,雖然不會誘致出勞動節約型的技術變遷,但是,土地節約型的技術變遷仍然可以提高生產效率,而并不意味著技術的停滯。
在另外一項研究中,林毅夫雖然沒有挑戰李約瑟的結論,而是承認在前現代時期,中國以領先的技術水平、活躍的市場經濟和繁華的城市而使西歐國家難以望其項背;但是,他在回答“李約瑟之謎”時,以人口眾多從而進行創造發明“試錯”的數量多從而成功概率大,以及較高生產力產生更大技術需求從而“試錯”機會多,來解釋為什么前現代時期特別是8—12世紀中國技術創新居世界領先水平,而以中國未能夠像西方那樣,在18世紀把發明創新從“概率試錯”模式轉到“主動實驗”模式上來,解釋為什么科技革命沒有發生在中國。[16]
雖然林毅夫對解答李約瑟之謎的“高水平均衡陷阱”假說是持批評態度的,但是,他實際上是用如前筆者所定義的“高水平均衡陷阱”解答了“李約瑟之謎”的前半部分。不過,這個解釋的重要意義在于,它證明了無論中國還是西歐,前現代時期都有實現技術發明的機會。
經濟學家在分析現代經濟增長時,并不把技術可得性作為分析經濟增長成功與否的一個制約因素。例如,帕倫特(Stephen Parente)和普雷斯科特(Edward Prescott)指出,世界已有的經驗、創意、科學知識等存量,是每個國家、每個企業都可以獲得的,因此,這不是造成全要素生產率差異的原因。[17]
由于很久以來世界各國在經濟上就具有了相互交流的性質,這個結論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也適用于前現代時期的經濟增長。如果把一個特定的區域范圍作為考察對象,而不論其是統一的地域大國、松散或緊密的帝國,還是若干城邦、公國或諸侯組成的地區,只要存在彼此之間的人口遷移、通商,甚至交戰,就必然形成思想、技術乃至制度形式的交流,從而各國通過相互學習、借鑒、模仿,可以實現各自的知識存量積累。這種政治、商業、技術乃至思想的交流,隨人類社會的整體進步而發展,相得益彰。國家層面的政策有開放和封閉之分,現實中因人口流動產生的經濟、政治、文化和技術交通,則從未能夠被禁絕。
人類有明確記載的數千年歷史,提供了這種知識在特定地域內和跨地域流動的充分證據。例如,早期的羅馬人就懂得引進伊特魯利亞工匠增進自身的技藝、搶奪薩賓婦女平衡人口性別比、派出元老院使團學習希臘法律;中國在春秋戰國時期則有諸侯國之間的商業貨殖和合縱連橫的思想交通。古代羅馬擴張時期修建的“條條大路”和秦國統一中國時期的“車同軌”,所承載的也不盡是士兵和商人,自然也包括各國的創意和技藝的交流。
始于兩千多年前的絲綢之路,通過陸路和海路開通了中國與西亞、中亞、阿拉伯世界乃至歐洲的商業、文化、科技、宗教和外交聯系,而阿拉伯人對于記錄、保存和傳播歐洲文明,從而溝通中西方科學技術發揮了十分關鍵的作用。例如,秦漢時期形成的中華帝國,雖然沒有與歐洲的希臘和羅馬兩大帝國直接形成交集,卻已經與東方的印度和波斯兩大帝國發生直接往來,并通過它們以及西方兩大帝國的附屬地區與西方有所交通。[18]
漢以后特別是至唐宋兩代,中國與外部世界的政治、商貿、文化和宗教交流更加頻繁,一些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都城以及繁榮的商業城市,甚至門庭若市般地吸引了大量的外邦人士。如果說基督教十字軍的東征通過阿拉伯世界與中國發生了間接的溝通,成吉思汗的西征則擴大了與西方世界的直接交通。
至于中國與歐洲的更直接大規模交流,最遲于1517年葡萄牙商船抵達廣州便開始。自元代以后,甚至在一般認為中國開始閉關鎖國的明清兩代,像馬可·波羅和利瑪竇一樣的外國人并不在少數,以傳教士身份來華游歷甚至久居的外籍人士,甚至從科學原理、歷法、農業、水利工程、軍事工業、經濟商貿等各個領域,充當了為中央政府和上流知識分子提供政策咨詢的顧問角色。[19]
一旦把一個人口大國(如中國)與若干小國之和(如西歐或者整個歐洲乃至整個西方)作為比較的雙方(事實上,“李約瑟之謎”就是著眼于這兩個地域之間的差異),林毅夫所講的前現代時期中西方技術發明模式的差異也就大打折扣,甚至于不存在了。“李約瑟之謎”中關于前現代時期中國科學技術領先于世界的論斷,大多是采取列舉法,舉出某一項技術最先在中國被發明,多少多少年之后才見于西歐國家。[20]
反過來,其實同樣可以舉出發明順序與之相反的類似例子。例如,雖然歐幾里得的《幾何原理》發表于兩千多年以前,但是,畢竟在1607年由利瑪竇(Matteo Ricci)和徐光啟合譯成中文,至今也已經400余年。因此,當世界或多或少成為“扁平的”(flat),列舉的諸種發明的孰先孰后問題便可以在學術討論中消弭于無形了。
換句話說,一旦把對于創造發明成果的應用及其范圍、深度乃至后續效應考慮在內(如引致出的一系列其他創造發明乃至社會經濟后果),發明權的問題則幾乎沒有意義了。更有意義的問題則是,在創造發明的機會大體相同的條件下,哪里需求更加強烈,就會在哪里誘致出最有利于創新的制度環境,進而形成路徑依賴,從此技術進步便一發而不可收拾。相反,如果沒有足夠的激勵將相應的發明創造應用于經濟活動,高水平均衡條件下產生的各種發明,則不會有助于打破馬爾薩斯均衡陷阱。
例如,羅馬人發明的蒸汽技術和杠桿裝備,瑪雅人和阿茲特克人發明的輪子,印度的海德拉巴人制造的優質鋼材,中國人發明的火藥、造紙技術、印刷術、羅盤和三桅航海船等[21],都是這種創造發明因脫離常態經濟活動,而未在其誕生地被實際轉化為必要的創新,因而并沒有能夠促進經濟發展的著名例子。
特別典型的情形是,中國的“四大發明”即火藥、指南針、印刷術和紙的發明,被培根譽為具有改變整個世界的力量和影響,卻是通過直接和間接的渠道傳播出去,在歐洲被率先應用,在適當的時機導致其商業活動范圍大幅拓展,工業革命加快孕育和發生,經濟制度得到迅速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