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黃狗(馬丁·艾米斯作品)
- (英)馬丁·艾米斯
- 18061字
- 2020-04-22 15:50:15
1.多才多藝之人
我去好萊塢,又去醫院;你是第一個,又是最后一個;他很高大,她卻很弱??;你徹夜無眠,但又倒床就睡;我們很富有,卻又貧窮;他們找到了安寧,卻發現……
漢·米歐去了好萊塢,但是不一會兒,又突然痛苦地嚎叫著,急速奔至醫院。男人暴力所致。
“我馬上要出去了,”他告訴美國籍妻子羅莎。
“哦,”她說,音調似乎像法語詞中的哪里。
“不會太久,我會給孩子們洗澡,給他們讀書,然后做晚飯,洗碗,還會給你做長長的背部按摩。好嗎?”
“我能去嗎?”羅莎說。
“還是我一個人去吧?!?
“你是想和‘女朋友’在一起吧?”
漢知道這不是一個當真的詰問。但他臉色一沉(皺著眉頭),以他一貫的真誠口吻說:“我在你面前沒有秘密,寶貝?!?
“……嗯,”說著,她把臉頰湊過去。
“你不記得那個日子了嗎?”
“噢,當然記得?!?
倆人在挑高的門廳口擁抱告別。漢的手臂碰到了口袋里的鑰匙,下意識地表明他已經急不可耐地要出門了。漢雖然嘴上不說,但他認為女人在日常分別時總是拖沓,很享受讓人等的感覺。男人們應該不介意這點。讓人等待是對五百萬年男性社會的一種補償……樓上傳來輕微的嘎吱聲,漢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個令人頭痛的人影在往樓下走,腰部以上無任何異常,但是有兩頭四臂:原來是米歐的小女兒索菲,她黏在巴西籍保姆伊馬庫拉達的身上。她們身后不遠處,是四歲的比利,她迷迷糊糊但已能照顧自己。
羅莎抱起孩子,問道:“你想在茶里加乳酪嗎?”
“不要!”孩子答道。
“你想跟漂浮玩具一起洗個澡嗎?”
“不要!”孩子說完,打了個哈欠,新長出的下牙像兩顆白米粒。
“比利,給爸爸學學猴子的樣子。”
“有很多猴子在床上跳。一只掉下來摔傷了頭。他們帶它去醫院,醫生說不能再有猴子在床上跳了?!?
米歐夸了夸稍大的女兒。
“爸爸回來以后會讀書給你聽,”羅莎說。
“我之前給她讀過,”米歐說著,打開前門,“她讓我把同一本書讀過五遍?!?
“哪一本?”
“哪一本?天哪!就是愚蠢的母雞認為天會塌下來的那本。公雞洛基,小鵝露西,它們都被狐貍吃了,是不是,比利?”
“就像那些青蛙那樣,”女孩說的是別的故事?!叭叶妓懒恕寢專职郑D?,所有的孩子?!?
“我這就出去了?!彼H吻了索菲的額頭(淡淡的馬戲團味道);作為回應,她把劃過臉頰的濕手指塞進嘴里。他彎下腰親吻了一下比利。
“今天是爸爸的紀念日,”羅莎解釋說。“你去哪里,”她終于問道,“為了失去的周末?”
“運河上一個像酒吧的地方。什么名字來著,好萊塢?!?
“爸爸,再見,”比利說。
離開家后,他馬上開始簡短地反思——一種習慣性反思,反思他所處的位置,被置于何處。這不是他的風格(我們接下來會了解他的風格),但他似乎這樣表述:
如果好材質是你喜歡的,就有那種坐在奢侈的扶手椅里,手摸羊毛的那種感覺(喜歡就行,不必克制自己)。事實上,如果你對房子有興趣或者想住得舒適一些,起碼要參觀一下房子?;蛘?,如果你喜歡德國的技術,就來我的車庫,在那邊附近。諸如此類,不是錢的問題。如果你對特別有女人味的女人感興趣,就盡情欣賞我太太吧——嘴巴,眼睛,富有動感的臉頰(和高智商的靈光:他為此感到十分驕傲)。或者,如果你的身心寄托于特別聰明可愛、健康活潑和規矩懂事的孩子,你可能羨慕我們擁有的……諸如此類,他還可以列舉很多。如此這般我就是那個夢寐以求的丈夫:一個和母親責任對等的父親,溫柔守時的情人,善于養家的男人,喜歡逗笑的伙伴,多才多藝且很少計較的家庭修繕工,精巧細致的廚師,有天賦的按摩師,更重要的是從不閑逛……他知道壞丈夫、噩夢般的丈夫是什么樣子;他曾經歷過一次,并且它是謀殺。
漢·米歐沿著圣喬治大街,走到主干道(這里是倫敦,動物園附近)。他穿過對面的花園公寓,現在他很少選擇這條路了。那里有秘密嗎?他內心嘀咕著,也許是一封塵封已久的信件,一張舊照片,已消失女人們的痕跡……漢停頓了一下腳步。若轉向右邊,就是向到處是破爛嬰兒車的普羅姆斯山走去——這座山本身就像嬰兒推車,宏大威嚴,山巒朝上翹,擺出稍顯義憤的造型。選擇這條路線去好萊塢可能使他繞較遠的路。若轉向左邊,他就可以早點到達目的地,可以待得更久些。所以他需要在公園和城市中間做出選擇。他選擇了城市,向左轉,邁向了卡姆登鎮方向。
十月末的后半晌,也就是四年前的這一天,離婚判決書下達,他也決意戒掉煙酒(毒品、可樂、美國皮條客,最近他才知道,叫可樂女和海洛因男)。米歐已經養成了用兩杯雞尾酒、四根煙和一小時寫回憶錄來慶祝這一日子的習慣,他十分開心——一種美妙的心境:你能感覺到的一絲壓力平衡。他已從第一段婚姻中穩定地恢復過來。但他知道,他永遠也無法邁過離婚這道坎。
大不列顛匯聚成一個冰球場:公園大道、卡姆登洛克、卡姆登大街、十幾個路燈的黑色柱子、貧民窟車廂。有些景點必須清除:一堆堆,不,成堆的狗屎,嘔吐物,人行道上臉像狒狒屁股的醉鬼;在最后的五六個小時顯而易見但又不可思議地被擊敗的老機會主義者——是那么的不可思議,隱藏于膝關節踩踏處和短筒靴腳印的眼神中沒有怨恨,也無意補救。
漢·米歐眼睛盯著女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女孩,年輕女孩。通常她穿著九英寸麻質印第安式的喇叭褲,她的上腹處露出一條米色內褲的鑲邊和被臍飾所傷的痕跡,屁股的一邊掛著車鑰匙,另一邊掛著門鑰匙。她的鼻子上有犁痕,下巴如錨,她的頭發上沾滿了耳屎,似乎是由某種內部導線生成的。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這種街頭小丑般的時尚背后,以其無政府主義的波希米亞形式,試圖阻止年長者的欲望。若如此,米歐心想,它達到目的了。但我不理解你為何這樣。他也想到了二十五年前男人們尋歡作樂的情景,她們的長筒襪,吊襪束腰帶,乳溝,香水。女孩子們現在都百無禁忌(也許更加肆無忌憚,她們傳遞的信息是,身體之美已讓位于平均主義)。米歐不會說他反感所見情景,但他感到有些陌生了。當他看到兩個小青年在激情親吻——唇環和舌釘配合默契——他感覺自己并不反感??吹侥贻p人親吻,你的內心也一起激蕩;如果你內心抗拒,就悄然身退,那是年齡使然,時代使然——去他娘的。
在他加入便利店的長隊買煙時,米歐回想起他倒數第二次不忠的情景(最后一次不忠當然是跟羅莎)。在曼徹斯特一個賓館的房間,他有條不紊地脫下二十歲場記小姐的衣服。“讓我幫你脫掉這又臟又熱的衣服吧,”他說。這是他的甜言蜜語,并且感覺到振振有詞:闊氣的寬大套衫,緊身下裝,皮靴。他坐在扶手椅上,看著她赤條條地站在他面前。胴體上有他熟悉的圓球和半圓球,身材勻稱,但也有他從未見過的,正對面是平頭狀陰毛,“那是干什么用的?”他問道?!八鼛臀业竭_高潮,”她回答說。但是它沒有幫他到達高潮。一個地方很堅挺,其他部位都很柔軟。他似乎正在鋼錠上碾碎自己。外加一個敏感的泄露秘密的條痕(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回家見妻子,無論如何她確有很好的理由變態般地妒忌(如他一樣)。場記小姐并非一直是場記小姐。她發出的信號不連續,根本不連續。需要怎樣的清晰信號呢?不能再有猴子在床上跳了。他跟羅莎同床共眠已經四年半了,激情尚在,但他知道會逐漸減少,對此他有心理準備。過了不久,漢·米歐意識到婚姻是一種親情關系,伴隨著偶爾令人遺憾的亂倫小插曲。
黃昏已近,但蒼穹依然明亮,有莊嚴肅穆之感。遠處飛機在天空劃過的尾跡像熾熱游動的精子,射出去使太空變得更加絢麗多彩。在大街上,米歐不再盯著女孩看了,女孩們也自然不去看他,他已經到了年輕女子能夠看穿你的年齡(他四十七歲了),超越你,甚至看得出你心懷鬼胎:老一套的不幸,也許,正是你離開的那一刻,到你鬼魂世界旅行的那一刻。你小聲私語,再見,再見——愿上帝與你同在(因為我不能與你同在,我不能保護你)。但是米歐的狀況不完全如此,因為他是一個引人矚目的人,他知道這些,總體上也喜歡如此。他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健壯有力,是一個氣場很足的人;他灰色的頭發不再濃密和蜷曲,但依然覆蓋著他的大半個頭(令頭發蓬松和定型的油膏被稱為都市治療劑)。他眨眼的次數比你想看到的更多。他的臉總是容光煥發——一種有才華的光亮,毫無疑問,但是是什么才能呢?往最差的說,也是討人喜歡的那種。米歐的臉就如同一個人走向麥克風,給你一個足夠挑逗性的演繹“猴子追著鼴鼠”時的那種模樣。他的表情似乎表明:任何目的都貌似可信。
再者,他很有名,因此身上有一種華而不實和自我膨脹的東西,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但是,他是不張揚的有名,就像現在很多人那樣:許多人很有名氣(米歐甚至記得幾乎無人成名的時光)。名氣本身已經變得大眾化,使得默默無聞變作是一種損失,甚至一種懲罰。沒有名的人像有名的人那樣為人行事。的確,在某種精神狀態下,相信他所居住的島上有六千萬超級巨星……事實上,米歐是一個演員,是一個小心翼翼轉行到另外一個領域而突然名聲大噪的演員。這個世界為那些能同時做更多事情的人起了一個名字,他們稱這些多面手為多才多藝之人。低調行事不張揚的風格進一步使漢·米歐更加光彩奪目。每隔五分鐘就有人朝他微笑——因為他們想必已認出他。他也向他們報以微笑。
依然在去好萊塢的路上——我們將跟米歐一起散步,因為這將是他一段時期內的最后一次了。他把頭靠在高街書店的門上,十分陶醉地確信,他的平裝書(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蜜汁》)仍然擺在“員工推薦”的書架上。接著,向右拐到德蘭西大街,他經過一家咖啡館,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三,在這里多才多藝之人與自稱是原創鋒刃派畫家的四個老嬉皮士玩節奏吉他。他向左穿過莫寧頓街——一個更貧窮,但更安靜的街區:盡管頭頂上傳來風吹樹動的撞擊聲和左邊遠處墻外已經淹沒的車水馬龍的叮當聲,他依然能夠聽到自己腳步落地的聲音。這種天氣被習慣性客氣地描述為風暴,能把人撕碎和暴虐的氣流,事實上,是一種風的競技表演——地球試圖摔下它的騎手。在街道上,公寓里的家具、翻滾的垃圾桶、自行車和車門(越來越多地)被掀開,卷進氣流。漢年紀太大了,不適合趕時髦,在款式上標新立異,但是,現在他的褲子被風吹成了大喇叭或排水管。
在他前面,他認出的一個人影使他想起,或者使他的身體想起他的第一任妻子——像他的第一任妻子十年前的樣子。珀爾不會嘴上叼著香煙,腋下夾著故事小報,她的衣服也不會穿得那么少,那么緊,顯示女人的豐滿。如果不是放肆的或者至少激烈反抗的態度,也不會雙臂交叉地表示不滿,昂起下巴表明,所有的借口現在都會考慮和拒絕……她站在一個中等大小灰色建筑物的陰影里,在等人,在她身后,逗留著一個小男嬰,他手里擺弄著一根從黑色塑料袋里露出的棍子。當米歐轉身穿過軌道時,他聽到她說:
“哈里森!挪一下你該死的屁股!”
是的,非常遺憾,毫無疑問。但是,當他安全轉過身來,米歐的笑容驟然消失。他是一個具有現代思想的好人,很開明,一個女權主義者(確實是女性當政者:“給女孩子加油!”他會這樣說,“我知道這是向世界呼吁,我們依然不夠好,給女孩子加油!”)。但是,他仍發現很多事情十分可笑。無論如何,那個女人已經把她的意思表達清楚了,不能說她說話委婉。不,珀爾可能會用另一種表達方式……他現在能看到那座大廈了,有各種各樣的圣誕節燈,扭動的理發店旋轉彩柱。有時候,下降的飛機可能傳遞一個信息:一架飛機正在頭頂上飛行——呈風琴般翼張,預示著厄運。
他停下來思考:又是那種感覺。他聞到了原罪的氣息,充滿著一團糟的低級趣味,似乎所有的邏輯都被抽空了。一個信仰缺失、充滿恐懼和毫無創造力的粗俗世界。我們都在盲目飛行。然后他向前跨越一步。
漢·米歐去了好萊塢。
“晚上好?!?
“還好嗎?”招待員說,語氣中似乎在質疑回答“晚上好”的人的心理。
“還好,伙計,”米歐平靜地說。“你也還好嗎?”他是這樣一個人:身材魁梧,鎮靜自如,悠然自得?!霸趺礇]人呢?”
“看足球,英國隊。八點左右他們都會蜂擁而至的?!?
那個時候他來不了,米歐說:“你要把等離子電視弄進來,他們可以在這兒看?!?
“我不想讓他們在這兒看。他們可以到自己的電腦上看,或者到土庫曼海德餐館去看。比賽輸了,他們可以亂砸它。”
掛在酒和蘇打水瓶上方的黑板上寫著雞尾酒單,擺設和排列的樣子與洛杉磯城里相似。由部分電影明星組成的人體模特潛伏于鬧市區的大街小巷中。
“給我來一杯……”有一種酒叫布洛爵波,有一種酒叫鮑勃爵波,他想,就像公司的名字分別叫FCUK和TUNC一樣。米歐聳聳肩,對他來說,他沒有心思去考慮日常生活中下流和淫蕩的事情。他說:“給我來一杯雪特海德。不,一杯迪克海德吧。不,兩杯迪克海德?!?
手里拿著酒杯,漢走進能夠鳥瞰運河的酒吧花園,最近幾個月,在面朝西的凳子上,他經常跟羅莎一起,喝了很多蘇打水和鮮榨的瑪麗果汁,想了很多人生的問題。在他一個人抽著煙,喝著迪克海德酒,想著珀爾時,其思想中——有多少是嚴肅的——有多少是令人敬畏和莊重的……米歐剛剛把視線轉向靜止不動的綠色水道時,就撞見一只死鴨,頭朝下,腳朝上的樣子像一副撐開的眼鏡架。在水中死了,慘死:他想他能夠聞到水道上空彌漫的有年份的藥味,諸如,在??松蹇松粸⑦M水道之后,又有拉科達科或者惴科雷科之類的藥味。
漢似乎獨自一人在花園里。接著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出現在好萊塢邊門的出口,耳邊掛著手機,急匆匆地趕往街道。過了一會兒,他又停止不動,隨后又似乎沿著邊路往前摸索著走,在不遠的地方,他正極力在水道柵欄前面站穩腳跟。他眉頭動了動,算是對漢點頭招呼的回應,接著,他清晰地說:“我們所說的一切,我們的相互承諾,現在變得毫無意義。因為加思。我們兩個都知道只不過是沖昏頭腦而已……你說你愛我,但是我們對愛情的真正含義有不同的理解。對我來說,愛情是神圣的,幾乎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現在你嘴上總是說,總是說……”他走開了,他的聲音也很快消失在都市的喧囂中。是的,那是其中的一部分,淫蕩:羞恥心的喪失。
像那個死鴨一樣,漢的第一段婚姻也死了,盡管曾經想使之永恒。他的離婚十分險惡,連律師都感到恐懼。似乎是兩個人被帶鉤的鐵絲捆在了一起,赤身裸體,面面相對,然后被扔出舷外。你在掉下去時掙扎著,踢腿,拼命亂抓:沒有任何道德可言。當珀爾讓他第三次被逮捕時,他站在公寓門口聽對他的指控,他知道他們的婚姻已走到盡頭。他已經走到了愛情的對立面——遠遠超越簡單的仇恨。你希望你曾愛的人去死,你想讓她乘坐的飛機墜毀,毫不顧忌飛機上的其他乘客——四百個傻瓜和失敗者。
但是他們幸運地活下來了,他們依然活著,不是嗎?漢心里想,他和珀爾甚至活得還不錯。有意思的是,他們分開后都比剛結婚那時更富有了,倒是兩個孩子,兩個兒子失去更多,想到此,他為他們舉起酒杯?!皩Σ黄?,”他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彼坪跏窃诟诰G色航道中倒立的水鳥說著補償一樣。一只在半空中展翅飛翔的麻雀,齊足跳到他旁邊的凳子上,在離他六英寸的地方,以怪異但溫順的方式,站在風口上,抖動著翅膀,發出咕咕的聲音。
風停了——轉向其他地方了。在西邊,耀眼的晚霞形成了淫穢的圖案,它像一個巨大的撲火現場,消防車,起重機,云梯,軟管和豎管里的噴霧和泡沫以及消防員為遏制和控制地獄之火的魔仆。
“那是你的‘鳥’嗎?”一個聲音詢問道。
米歐承認孤單正在離他而去,他看著右邊:那只麻雀還在凳子的靠背上跳來跳去,離他的第二杯迪克海德很近,像是在測試它的膽量一樣。他抬頭一看,一個滿臉微笑的詢問者,正站在十英尺之外的暮色中,他四方臉,有點立體感。
“是的,這就是我這幾天所能擺弄的一切了,”他回答說。
那個人朝前邁了一步,在肚臍的一邊豎起了他的拇指。認出了,米歐想,已經認出了。
“你是那個?”
料想他會握手,漢站起身來。麻雀依然沒有飛走。
“是的,我是那個”。
“我是馬洛?!?
“……你好,”漢說。
“你為什么做這個,孩子?”
這一點清楚地表明,馬洛是一個狂熱的人,盡管他的表情帶有幽默式遺憾。
更令人驚訝的是,漢也是一個狂熱的人。那就是說,如同交換的力場沒變一樣,他并沒有產生生疏感。狂熱,一個勝利后稀奇古怪和不真實的字眼,自古就是一個詞語分類錯誤——狂熱的人除外。在錯誤已經出現的情況下,兩個男人都知道,從這里開始,它屬于內分泌腺問題:無分泌功能的腺狀組織管理問題。
“我為什么要做什么?”米歐說著,向前跨了一步。他依然希望轉移話題,但不想再說第二遍。
“嗬。”
他把它發成ou,像羅莎·米歐很久以前那樣。他繼續說:“我聽說你變得有趣了。”
“那你肯定知道期待什么,”他說,他盡力使自己語氣平靜(他的話中有些許的尖刻)。“如果你想對我說點什么的話?!?
“你去了,還給他起了名字!我指的是那個事情,對我來說,那是全部,對我——”
“給誰起名字?”
馬洛吸了一口氣,眼睛暴出,大聲地對著他的耳朵說:“你會痛苦地記住這個的,小子。約—瑟—夫—安—德—魯—斯—”
“約瑟夫·安德魯斯?”
“不要說。你不要說。你給他起的名字。你把他放在了那里——你安置了他。白紙黑字?!?
平生第一次米歐想到別的事情出錯了。他內心的盤算也許可以做如下描述:我的五英寸與他的兩英石[1]等值,在其他事情(時間因素)的差異真正為零。因此:將很接近。這個家伙似乎由于過于漫不經心和表演夸張而無法使之接近。他不可能那么好:看看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頭發。
“你會痛苦地記住這個的,小子。”
但是在我們的舞臺上還有另外一個演員。我去好萊塢但我又去醫院。一個男人(因為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一個罪人,一個胡說八道者,一個貪嘴的人,一個只喘氣不說話的下流坯子從他身后奔來。馬洛暴力,漢暴力,但從第三個玩家威脅的樣子和他頭頂上的光暈來看,你會發現人類曾經的約定已蕩然無存:所有的條約,協議共識,所有的理解備忘錄。他是臉色蒼白,舉止粗俗和不加遮掩的人,他的眉毛和睫毛從臉上脫落了,似乎被激光或者甚至噴燈點燃過。從他口中噴出的蒸汽達一臂之長,仿佛是從噴霧器中噴向這不太寧靜的夜晚。
漢沒有聽到腳步聲;他聽到的是短棍舉起來時的嗖嗖聲和軟鞋滑地的唰唰聲。接著鋒利的V形物戳在他的肩膀上。本來不是如此,他們以為他會轉身,但是他沒有轉身——他身子轉了一半,然后改變方向,躲閃了一下。因此,本來直接是要打斷他的臉頰骨或者下巴骨的,卻打在他的頭上,那個滑稽的突出部位(在這種情形下依然受到嚴絲合縫的保護)藏著那么多高貴而嬌弱的權力機關。
他倒下了,嘎吱一聲雙膝著地,以一種遮擋的方式被擊?。核呐?、孩子都被敵人掠走。外力把他手中的迪克海德扔出很遠。他聽到了酒杯破碎的聲音,他的膝蓋碎裂了,緊接著酒杯被摔成碎片。整個世界停止轉動,又重新開始轉動——但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只有現在受到驚嚇之后,麻雀才展翅飛走:麻雀中的小狗仔隊。
天空在往下沉!
只聽到“去死吧”,接著又是第二次狠命的一擊。
天空在往下沉!我要去告訴……
現在似乎僵硬了,像一個暴君倒下的雕像,他倒在潮濕的人行道上,一動不動。
2.哈爾九世
國王不在他的賬房里,數著錢。他在孚日廣場的客廳里,承受著一些壞消息的折磨。坐在對面扶手椅上的侍從武官名叫布倫丹·厄克特—戈登。他們中間有一張玻璃茶幾,上面放著一張面朝下的照片和一雙鑷子。整個房間就像一張照片:幾分鐘過去了,兩個人動也沒動,也沒有開口說話。
需要點動靜來激活一下場面,有了,在冰冷的枝形吊燈中,一個音叉在碩大的玻璃體內做微小的排列時發出了砰的聲響。
亨利九世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多么可怕的世界里啊!巴格爾。我的意思是,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恐怖的……的世界!”
“一點不錯,陛下。您想喝白蘭地嗎?陛下?!?
國王點點頭。厄克特—戈登搖了手鈴。更多的動靜:可恥的尖叫聲。用人洛夫出現在遠處的門口。厄克特—戈登對洛夫沒有不滿,但是發現呼喚他的名字令人尷尬。誰喜歡一個仆人的名字叫洛夫[2]?
“如果您愿意的話,洛夫,請拿兩大杯人頭馬珍藏來,”他大聲喊道。
信仰的守護者——事實上他主持英格蘭教堂(主教派)和蘇格蘭教堂(長老會)——繼續說:“你知道,巴格爾,這動搖了我的個人信仰。動搖了你的了嗎?”
“我的信仰只不過是一株纖細的蘆葦而已,陛下?!?
不太靠譜的表達,出自這個長得像腹帶的男人之口。他禿頭、黝黑、紅潤,從他母親那里遺傳的猶太人頭腦(有人說)。
“根基動搖了。這些人真是讓人無法容忍。不。更糟。我認為這是某些可怕‘幫派’的一部分?”
“有可能,陛下?!?
“為什么……怎么會安排那些家伙假借上帝‘授權’的名義發揮作用呢?”
洛夫又進屋了,在他走近時,十幾個鐘表一個接著一個地整點報時。厄克特—戈登天生就是一個務實的人,他想做更多的事情使國王易怒的“他”實現現代化。特別是在危急時刻,聽起來像是戰前。當布倫丹回憶起亨利作為威爾士王子,訪問海邊的紐貝根貿易聯盟總部休息室時,他紅潤的臉頰一時變得更加紅潤了。王子在鋼琴邊演唱歌曲《我的老爸是個清潔工》:“我的老爸是清潔工,他戴著清潔工的帽子,他穿著令人稱奇的褲子,他住在市建公寓!”新聞界反應迅速地指出,真相恰恰相反:亨利的老爸是理查德四世,他住在白金漢宮。
洛夫繼續朝他們走去,但還有一段距離,他極力使自己的臉避開白蘭地酒杯,生怕酒會流出來。六點零五分左右,他離開了房間。
“原諒我,巴格爾,我內心一片空白。送到……?”
“照片已由人親自送到我在圣詹姆斯的房間里了,用一般的白色信封裝著?!倍蚩颂亍甑乾F在從包里拿出這個信封。他把透明的拉鏈錢包遞給亨利九世,他瞇著眼睛,迷惑地看了半天。布倫丹·厄克特—戈登先生,紳士,右上角寫著“私人信函,密級”。“沒有隨信便條。筆跡和多余的‘紳士’暗示它出自粗俗之人或者外國人之手,或者是試圖使我們相信如此。可以想象的是這種保護做法告訴了我們更多的含義。”
厄克特—戈登揣摩了國王的皺眉。亨利九世通常留著偏分的濃密的金色頭發,蓋過眉頭。但是現在皇宮處于混亂之中,他往上梳的一束額發已經塌成令人不解的劉海,使他的眼睛看起來似乎更加困擾和容易惱怒。亨利九世向他皺起了眉頭,厄克特—戈登對此聳了聳肩,說:
“我們等待進一步溝通。”
“簡直是敲詐!”
“我覺得是強取。很明顯似乎不是媒體通常的做法。如果是的話,我們就應該從德國媒體上找到那張照片?!?
“巴格爾!”
“對不起,陛下?;蛘邚木W絡上找?!?
亨利九世把手伸向桌子,示意一個什么東西被弄臟了。
“用鑷子,陛下,如果您愿意的話。用鑷子把它翻過來,陛下?!?
國王用鑷子把照片翻了過來。
他已經三四年沒有見過他女兒赤裸的身體了,再沒有比這個更讓他受折磨了,她已經變成了怎樣的女人,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他曾跟她一起玩娃娃。想起這些情景,連同她夢幻般天真無邪的臉,她父親雙手捂住眼睛,痛苦不堪。
“哦,巴格爾?!?
“哦,霍特爾。”
厄克特—戈登往那邊一看,是一張十五歲的小女孩在白色浴缸中的玉照,手臂放在一邊,雙腿交叉,與六英寸深的水成一定的角度:維多利亞公主,裸體泳裝,裸體緊身連衣褲勾勒出女性的輪廓。惹人注目的棕褐色線條——她似乎穿著幽靈般的比基尼——表明照片應該是夏天拍攝的。厄克特—戈登核對了行程記事本:公主過去所做的一切都顯示她仍在度假,但是她已經回到寄宿學校六周多了,而現在已經快到十一月份了,為什么?他想,他們耽擱了?有關公主面部表情的事情讓他憂心不已,更加讓他煩惱的是:監護人的晉級……順便說一句,布倫丹·厄克特—戈登的綽號是他名字的首字母,亨利九世的綽號是因為他在校園劇《亨利四世,第一幕》中,飾演性格很急的人霍特思博。
“你認為,”國王傷心地說,“公主和她的女朋友被人用相機玩弄了嗎?”
“不,陛下,恐怕不至于,壓根不可能。”
國王向他眨了眨眼睛。國王總是逼你詳細地說明。
“肯定還有更多公主的照片。其他……姿勢的?!?
“巴格爾!”
“原諒我,陛下。那太不幸了。最要緊的是:看看公主的臉,陛下。那是一張她認為自己很孤單的臉。我們應該感到欣慰的是她過去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這史無前例的侵擾。”
“是的,無知,無知?!?
“陛下,您是否允許我讓約翰·奧特瑞德行動起來?”
“是的。當然了,不要別人?!?
亨利九世站起身來,隨即厄克特—戈登也站起身來。他們步調一致,一個人時髦闊氣,另外一個人精瘦。當中央窗戶的巨大斜面窗洞終于被運到的時候,兩個人都透過網眼、緯紗和經紗朝外張望。探照燈,起重機,起重龍門架,伸縮云梯:新聞界的消防員。時值王后出事的第二個紀念日前夕,國王要在早晨發表聲明。在此之前他要飛回英格蘭,回到他妻子床邊。王后不在花園,吃面包和蜂蜜,而是穿著無袖長披風,癡迷于某種機器。
“噢,陛下。家族箴言?!?
依次由祖父約翰二世、父親理查德四世傳下來的家族箴言并非官方性質。在拉丁語中,它可能是“干到底”,英語的意思如下:繼續干。
“明天我干什么呢?艾滋病人還是癌癥病人?”
“都不是,陛下。麻風病人?!?
“麻風病人?……噢,是的,當然了。”
“也可以推遲,陛下。鑒于這個日子的重要性,我也不明白為何把它安排在首要位置?!苯又T人地提議道,“如果您允許的話,陛下,我將調用國王的專機,兩小時后。”
“不,我最好按計劃去看麻風病人?,F在我在這里,繼續干?!?
厄克特—戈登對亨利九世訪問巴黎的真正目的心知肚明,但他被迫掩飾他的吃驚。盡管當下危機嚴重,國王明顯堅持前行(盡管時機糟糕,有兇險)?,F在他蹙著眉頭,盤算著一系列令人著迷的推斷。
“看完麻風病人之后——接著干什么?”
“中午前您還在飛機上,陛下。兩點鐘在官邸有個典禮需要您出席:接受海德維人民的獎品?!?
亨利九世又一次向他眨了眨眼睛。
“全國頭部傷害協會,陛下。接著,您要去北方,”他說,多余地加了一句,“去見王后?!?
“是的,可憐的人兒。”
“我讓奧特瑞德不要掛斷電話,晚上在圣詹姆斯跟他聯絡。我們必須在這件事情上避免給人消極的印象。”他搖了搖頭,接著說,“我們要看看從哪里先開始。”
“噢,巴格爾?!?
厄克特—戈登有個沖動的念頭,想伸手幫亨利九世理順眉毛上的頭發,但是這會使國王感到十分吃驚和恐懼:被一個男人撫摸。
“我感到十分對不起你,霍特爾,真心實意地。”
國王離開去沐浴之后不久,布倫丹坐在休息室里,取下角質架眼鏡,露出腫脹、警覺的褐色眼睛。布倫丹有一個秘密:他是共和黨人,他在這里做的一切,他四分之一個世紀一直做的都是為了愛,一切都為了愛。開始是出于對國王的愛,后來是出于對公主的愛。
當維多利亞四歲時……英格蘭家族在意大利度假(卡斯特羅或者布拉佐的一些地方),她被人帶進來向同行的人說晚安——穿著睡袍、睡褲和飾有流蘇的拖鞋。剛洗完澡頭發朝后,很光滑。她走到紙牌桌前,踮著腳尖,親吻了她的父母,然后跟另外兩個隨行人員奇佩和博偉特意打招呼告別。當他看到她最后不再說話,環視的眼神中最終沒有包括他時,坐在稍遠處的布倫丹,依然滿懷期待透過書本往上看。接著她牽著奶奶的手,轉身低著頭走了。讓布倫丹自己吃驚的是,他傷心地幾乎要哭出來,感覺是徹頭徹尾的失敗——為何我那么在乎而你卻那么冷漠?他熱血沸騰……布倫丹意識到自己非同尋常地喜歡公主。它僅僅是美學意義上的喜歡嗎?當他欣賞她的臉時,他總感覺到自己戴著最強大的眼鏡——她日益豐滿的線條對他而言就像硬幣上的輪廓那樣觸手可及。但是這不能解釋他在意大利舞會上受到冷落的狀況,維多利亞去睡覺前沒有說晚安:例如,為抵擋誘惑而慍怒哭泣。第二天晚上她說“晚安,布倫丹”,一句話又讓他神清氣爽地恢復了。這是愛,但是是哪種愛?她十五歲,而他四十五歲。他期盼這種差別消失,但是不可能消失。
現在布倫丹又在看公主的照片了,他看得既匆忙又謹慎。他為她謹慎,也為自己謹慎——因為有關他自己的信息可能出于此。當然最重要的是伺候她,一直伺候她……布倫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需要做些準備工作,備車去奧利機場了,安排國王的航班去倫敦機場,出席跟約翰·奧特瑞德的工作晚餐。
快到孚日廣場時已經八點了。在樓下廚房的山形地窖里,速溶咖啡的安全細節出了問題——還有玩的撲克牌,陌生的符號、劍和硬幣,似乎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在樓上,洛夫正在休息室的一個遠處角落處擺放桌子,前臂上搭著白色的餐巾。為兩個人準備的。帶著剛從浴室出來的清香,國王用手挨個摸著家具。在他的房間里,你摸著的每一件東西要么非常硬,要么非常軟,極其貴重的硬,極其貴重的軟。
這個房子是亨利九世的親密朋友米拉波侯爵的房產。鮮為人知的是侯爵在孚日廣場還有一套公寓……
現在鐘敲響了,開始是接力式的,接著是同時敲響。
“洛夫,如果你愿意的話,”國王說。
樓梯底部過道處鋪著地毯,靠墻擺著一個上置餐具柜的可移動食櫥,大小如中世紀的壁爐。現在它開始轉動,嗡嗡作響的軸慢慢地往外滑。情婦的曾孫女何子珍進來了。
當鐘再次敲響時何開始寬衣解帶。她花了不短的時間脫衣服。國王已經赤身裸體,無助地躺在躺椅上,像一個即將被交換的孩子。她一邊脫,一邊用衣服撫摸他,然后用衣服里面的胴體撫摸他。何撫摸他,他撫摸何。他堅挺,何柔軟。何撫摸他,他也撫摸何。
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是枝形吊燈震動了一下。
3.克林特·斯摩克
“昨晚,克拉倫斯公爵扮演了周梅王子,克林特·斯摩克報道,”克林特·斯摩克寫道,“是的,阿爾弗王子跟他時斷時續的情人林·諾埃爾一起,用中國式的鍋為一位吃飯講究的中國人做了一頓美味佳肴。但是當攝影師帶著調味汁闖入他們的私人房間時,甜的就變成酸的了。云吞一點私密,那對男女在緊張的追趕中帶著男孩們逃跑了——我們會實時跟蹤!回到肯佩爾會發生什么?阿爾弗會離棄嗎?他會收起牡蠣,給她香脆的片皮鴨嗎?或者他再一次決定拋棄林(他已經兩次這樣做了)?我們不愿看到這樣的情形——那踢一下屁股如何,親愛的,回四川?”
“這是什么?”瑪杰麗路過時問道。
“圖片標題,”克林特毫無生氣地說,斜著身子讓她看清楚。
克林特·斯摩克的屏幕上是蓬頭鬼臉的阿爾弗雷德王子和滿眼淚水及恐懼萬分的林·諾埃爾,在交通繁忙的索霍區域,他們正試圖沖出一大批圖片攝影記者和警察的圍堵。
“那場雨影響了她的發型,”瑪杰麗說,現在她坐回了自己的工作臺?,斀茺愐呀浟?,但臉色紅潤,她正佯裝成一個名叫唐娜·斯頓姬的妖艷模特。她也正假裝成一絲不掛的樣子。
“是啊,是有點像淹死的貓的樣子,”克林特說。
用現代丑陋容貌拼具。克林特把他自己放在狗屎形象軟件上(他曾見人這樣叫過),臉頰刮得很干凈(這暴露了斯摩克臉上的很多條痕和疤痕),雙鼻飾環形狀像一副手銬(鏈環掛在他長長的上嘴唇,特別像斯摩克舌頭的皮式培養皿),極具現實主義的磨損絞索掛在斯摩克的脖子上(部分模糊,但很真實,給斯摩克又粗又肥的脖子上再套一條繩索),但是前面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的這個人,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記者。克林特的金屬箍應該檢查:兩個大雪橇在繩子和防滑靴的作用下橫沖直撞。
“親愛的唐娜:我是一個十九歲的妙齡女郎,腰細,臀圓,乳房跟你的一樣大,”克林特·斯摩克寫道。
“事實上沒那么多,”瑪杰麗在電話里對一個人說,“除了露臀泳褲之外,還有腳跟,腳裸鏈之類,就這些。”
“我想做的事情,”克林特繼續寫道,接著又返回去把字母e改成y,“就是不穿短褲,但穿著我能找到的最短的迷你裙在鞋店里閑逛。我一直在等,直到一個小伙子在我面前坐在他的小座位上。你將看到他們的樣子——”
說到此,他情不自禁地大聲說:“聽著,瑪杰,他們會——”
“唐娜,”瑪杰邊說邊把電話聽筒頂在她的胸脯上。
“他們一定有人在女孩鞋店工作的,不是嗎?”
她聳聳肩,點頭說:“你會嗎?親愛的。好了,下午我們都有點低級趣味了,可能是生物規律的作用?!?
“……流口水了吧,”克林特寫道,“當我使勁一拉我的——”
蘇帕門拉姆·辛格從門后伸出頭,用河口英語[3]說:“喂,他在這里?!?
當克林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會議室時,出版商德斯蒙德·希夫正斜靠在昨天的《晨雀》的封面上,傷心地說:
“我的意思說,你看她呀??肆痔兀汉芨吲d看到你,孩子。我的意思說,你看她。簡直是畸形,畸形,或者是過分手術:閔希豪生式的異想天開。他們都是不幸的人,并且他們會看的。看看她的眼睛。我說過了,說過千百次了。讓胸脯保持合適的尺寸:四十四3F級應該是標準。我說過了,我說過了。只有一段時間變小了,但是接著又一直在變大。現在就弄成這個樣子?!?
“核心的問題,老板,”克林特說,“是它使得報紙很尷尬而沒人買了。我敢打賭我們正在喪失行手淫者?!?
即使是在第一期面世之前,《晨雀》編輯部都慣用行手淫者來指代讀者。它不僅用于具體的新聞特寫(行手淫者來信,我們的行手淫者提問,等等),而且對于相關報業都是通用詞匯,譬如,“行手淫者優先”和“想行手淫者之所想”以及“這是我們的行手淫者的真正興趣嗎”?,F在任何人提及它的時候,大家早就不再會心笑了。
“說得好,克林特,”希夫說。
“我們不會失去行手淫者的,”蘇帕門拉姆說,“你可能發現在增長率上有點問題,但是我們并沒有真正失去行手淫者。”
“轉移話題嘛,”克林特提高嗓門說,“我們正在失去潛在的行手淫者?!?
“我會讓麥克雷跟蹤數據的,”希夫說,“看看誰無論如何都一直將這些流血的‘美人魚’置于報紙中。”
沒有人作聲了,因為《晨雀》是集體合作而成。每天將從幾十張幾乎裸體的女人照片中挑選的刊登在版面上,實際上它是大家開心之余的即興之作。不用說,所有的編輯人員都是男性。《晨雀》辦公室唯一的女人負責在熱線中扮演旗下的妖艷女孩和退休女工。
“我不知道,老板,”杰夫·斯泰特說——他是克林特·斯摩克成為報刊星級記者的唯一有力競爭對手,“您好像有點茫然不知所措。您去了就知道,是不是‘把她收買進來’?!?
克林特機智地(大聲)說:“有些人確實認為你總是做好事,因此就有了是否偶爾試試大胸女孩的想法,我們要去吸引更加專業的行手淫者而不觸犯等級或者被記錄在案。簡單的做法是:把‘美人魚’從首頁拿掉?!?
“同意嗎?”
“同意?!?
“不管怎樣,我們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希夫說。通常情況下出版商有著小城鎮校長的派頭——被數字運算折磨到了忘我的程度(那么惱怒,那么瘦弱),但是現在他恢復了活力,用咯咯的聲音說:“格雷戈里,做個好人,在飲料行業開辟一片天地,好嗎?”
麥克雷進來了,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們都在聽他匯報最新的銷售額。黃色網站有幾百萬的點擊量,新開辟的色情熱線已經導致地方電話網癱瘓,每天一百九十二個版面已不可避免。接著就是收入數字……在《晨雀》,所有的利潤都是共享的,但也有巨大的差異。但是即便是年輕的格雷戈里,一個微不足道的辦公室小男生,也在盤算著買一匹賽馬。
“現在,”停頓了一下,希夫說,“我們明天干什么?克林特?!?
這一刻一如往常如期而至(到目前為止,空的香檳瓶被整齊地擺在出版商的桌子上,有沉淀物的泡沫在太陽的余暉里呈氣體狀,仿佛每個人都張著嘴要一起打噴嚏似的),也是《晨雀》的男人們嘗試感覺做記者的時刻?!冻咳浮飞献匀粵]有什么新聞,也沒有全球性災難能有本事把美女照擠出頭版。即使是容量大的體育版面也只能刊登一些主要賽事的結果。其余都是女孩子們在豪門足球俱樂部爬門進出的消息,她們跟知名球員發生一夜情的報道,模特出道早期不計后果地跟知名球員結婚或者同居的照片,諸如此類,再加上一些高爾夫球員通奸、賽馬選手是色情狂、拳擊手是強奸犯的瑣碎事。某些時事也會涉及,分布在版二和版四的下半頁。
是杰夫·斯泰特先開腔說話,“沃爾瑟姆斯通行手淫者的案子,”他拖長著聲調說,“我不是指沃爾瑟姆斯通讀者。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它牽扯到我們的戀童癖患者之死的活動。有一個公共游泳池,對嗎?帶一個廊臺?當他獨自一人前往那里,當他正在觀看九歲孩子們舉行學校派對時,你知道,我們的老朋友摩普太太出現了。老家伙撒腿就跑,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撞碎了他的頭。為什么呀?他的褲子已脫至腳裸處?!?
“因為他正在……?”
“一點沒錯。也是好標題:變態就變吧?!?
“棒極了。我覺得我們就這樣繼續往下做,”德斯蒙德·希夫說,“從行手淫者的妻子們開始?!?
回到電腦桌前,克林特又開始寫跟穿著短裙的女繼承人一起逛鞋店的事情。這個稿子以信的形式,寫給讀者來信專欄的作者,或者“癲狂大媽”,她每天有兩個版面,均采用雇傭作家的稿件,寫得十分出色,大段描寫性的文字獨一無二且圖文并茂,文字后還常常帶有三四個煽情或者諷刺的詞,可能出自唐娜·斯頓姬之手。確實也有讀者的來稿,但千載難逢,他們的稿件曾收到過《晨雀》讀者來信專欄殷勤的回復。這些稿件戲劇化地描寫情色文體的永恒困境,并不是它們不夠淫穢,而是它們的普遍性不夠——事實上是一種無法逾越的孤苦伶仃,并且它們都不是女人寫的……帶著沉重的心情,斯摩克在德斯蒙德·希夫提及的照片中做著標記,稱之為“讀者的鳥”,“理查德”是“鳥”的同韻俚語,如同“乳房”是——“布里斯托城”的同韻俚語。
“為什么你滿腦子都是這些烏七八糟的條條框框?”瑪杰麗邊問邊整理著東西。她六十歲,他三十歲,這些不爭的事實突然被雙方意識到。
“提醒我自己有個鼻子?!?
“恭喜!你為什么要別人提醒你有個鼻子?”特別是那個鼻子,她感覺有強調的需要(克林特的鼻子是由很多肉堆積而成,但沒有受到軟骨的影響)。“那個繩子有什么用?”
“為你準備的絞索,瑪杰麗,”克林特用比平時更加溫柔的語氣說,“它是我的身份,現在不用了?!?
他依然小聲但嚴厲地對自己嘀咕著,直到五分鐘后他的手機響了:警棍敲擊著小牢房的門。
“是克林特嗎?我是安德。”
安德叫安德魯·紐,是斯摩克家族世界一個永恒的人物,與他建立了最牢固的關系,是克林特的推手。這個電話非同尋常。安德幾乎不給克林特打電話,通常是克林特給安德打。
“安德,小子。我的天啊,怎么啦?她又發生什么事嗎?”
“天啊,聽著?!锷“涯闼麐尩拇笃ü煞胚M那個浴缸好嗎?’糟糕透了?!驳?!安德!進來!’你他媽的進來。我上次揍了他。抱歉,哥們。現在逐漸平靜了。不像聽起來那么糟糕……嘿,克林特,哥們。我想我們有一個新聞故事了?!?
“你找錯地方了?!?
“是呀,但是你肯定有干系?!?
“只是一般的交往而已,”克林特毫無保留地說(很大聲。在餐館里,坐在他旁邊的人過去常常請他換個位子。那時他經常跟別人一起去那些餐館)。“那就來吧,到底咋回事?”
“你知道那個家伙昨晚被人放倒了。漢·米歐。那個演員,演奏班卓琴的或者不管他媽的演什么。他們都叫他什么來著?”
“多才多藝之人?!?
“我當時就在那里,哥們。千真萬確。我看到他們把他放倒了!我就在下面的一條小道那里藏著。他只是坐在那里喝一杯,兩個家伙壓在他身上。他們不只是給了一下。不,給了兩下。我想:說的就是那家伙。接著,他們又給了他一下。”
克林特坐在凳子上,看著《晚報》上有關襲擊的報道,興趣有點被激發起來。
安德繼續說著:“好像是報仇,似乎是他出賣了誰,現在來報仇了。他們給我說過名字,說他出賣了約瑟夫·安德魯斯……”
“嗯,這東西對我沒用,哥們,除非牽涉到穿袒胸衣服的。你會到警局說這些嗎?”
“對我他媽的也沒啥用,對吧?沒啥回報或好處。不,我曾想回擊一下報紙。”
“嗯,不要那樣,哥們?!笨肆痔卣f,“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故事,你還可能卷入……讓我先趕走一個‘咸豬手’,一會兒給你電話。那個家伙叫什么名字來著——被出賣的那個人?”
“‘哈里森!安德!安德!’”安德說,“哦,我的上帝。掛了,約瑟夫·安德魯斯?!?
克林特·斯摩克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大樓里工作。它本應該在一樓的窗戶外矗立一個溫度計,如同理發店外面的旋轉彩色立柱——但不是扭動的,而是抖動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里是一個學校,為那些在公關領域有志于提升自己的年輕女孩提供結業前的培訓。那么多的學生患有厭食癥,以至于整個體內管道受到胃酸的蹂躪,這又連帶引起呼吸系統的扭曲,導致“波濤洶涌般的斷裂”??諝饫镆驈浡鞣N氣體、孢子和過敏物而變得渾濁。在《晨雀》工作的每個人總是打噴嚏,擤鼻子,咳嗽,打哈欠和干嘔。他們知道自己感到惡心,但不知道自己感到惡心是因為在烏煙瘴氣的大樓工作的緣故:他們原以為他們感到惡心是由于整天在樓里所做的事情……今天烏煙瘴氣的大樓散發著橄欖綠的色彩,在綿綿細雨中,樓面到處是一塊塊的汗漬。
他用肩膀擠著出了大樓,嘴里叼著一支香煙。身高馬大的男人:看著自動門在他旁邊被急拉的樣子讓他心驚肉跳。身材魁梧,臉色蒼白,猶如意大利面食般的橡膠色皮膚,克林特身子笨重,但力氣很大。他總是利用他們的胡亂揮舞、跌跌撞撞,他們的出錯或者踢空,贏得那些在路邊、緊急停車帶、加油處刺耳的斗毆??肆痔貐⑴c的斗毆與公路法相關:用離經叛道來對抗權威解釋。克林特是一個摩尼教徒。
“您能給點零錢嗎?先生?!睅е盁o家可歸”牌子的人問道。他的詢問帶有諷刺意味:他了解克林特,并且他知道克林特從來都不會施舍。
“嗯,謝謝。你為自己做得很好。原地不動:代人臨時占用人行道?!?
如果你在后視鏡里看見克林特的吉普車,你肯定以為是一輛空中客車停在你的后面。他需要一輛大轎車,因為他每天要在里面至少待上四小時,心懷怒火地往返于靠近南端的富內斯路,在那里他有一個半獨立式住宅。
現在,斯摩克獨居一室。他發現跟女人開始一段關系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更別說維持一種令人滿意的關系。他的倒數第二個女朋友跟他斷絕了來往,其原因,除了克林特其他的缺點之外,她解釋說,他的“床技一塌糊涂”。她的繼任者,在她結束關系時,用了相同的詞語(和單詞)但不同的表達方式,她說他的“床技很惡心”,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肆痔亍に鼓耍撼艄肥捍布?。它沒有提高他的性自尊。從此之后,他依靠坐臺小姐,在倫敦的各個酒店尋歡作樂,即使這其中也不乏各種摩擦。真實情況是,如果談及情愛,他過去的風流韻事(面對它,伙計,他總是告訴自己:坦率地看待它),克林特·斯摩克有點問題。
富內斯路的半獨立式住宅。一個滑稽的情景。他有錢遷至更遠一點的地方。但是一年多沒有女人光顧過這個房子,它已變得污穢不堪。令人稱奇的是他本人卻收拾得很干凈(事實上只有浴室是房子里唯一不那么不堪的地方)。他已不能打掃這個“畜舍”了。他不能賣掉它。他只能把它封起來后離開此地。這個污穢之地還在發揮著某種影響,一種麻痹癥,一種戀衰癖……并且房間里充滿著各式各樣的淫穢。
克林特把自己吊到黑色道奇鋒哲(Avenger)車的駕駛座上。他現在重達四噸,最高時速一百六十英里。
幾分鐘前,克林特收到一個女人的信函,不是寫給他的,而是寫給《晨雀》的“癲狂大媽”的。這樣開頭:“親愛的唐娜:坦率地說,高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從沒有過,我也不想要?!笨肆痔赜H自給肯特郡小鎮的K回信說,他發現她的觀點“最與眾不同”。她已經回復:聊聊。啊,網戀,網上性愛,網上偷情;網上蕩婦和網上姐弟戀;啊,網絡做愛……通常出現的(克林特發現)全都是虛榮和沮喪,虛幻,無形:偽裝的嘲弄。但是有些情況讓他認識到K是實實在在的女人。
斯摩克系有墜子的腳踩上了油門。剛搬出陳列室沒有幾周的時間,鋒哲車已經跟淫穢的半獨立式住宅的臥室別無兩樣了,彌漫著新車和老人的味道。克林特準備超車,向旁邊的卡車司機吼叫著。他心里暗自希望,在他呼嘯而過時,前面列隊漫步行進的學生不在斑馬線上。
不久之后無家可歸的約翰回家了,手里拿著“無家可歸”的牌子。他睡著時,“無家可歸”的牌子靠在衣柜上。當無家可歸的約翰的媽媽正在做早飯時,它就靠在桌子邊。
“你喜歡那個牌子,是嗎?”她說。
“看上去不錯。大多數家伙用圓珠筆寫在紙板箱的碎片上。這讓人沮喪,一點不錯,他們甚至都把牌子帶回家,隨手一扔,第二天早晨再做一個。我不能那樣做,我的牌子如同呼吸的新鮮空氣?!?
確實如此。約翰的“無家可歸”的牌子是一個翻新過的有品位的“無家可歸”的牌子。在金黃色木頭上他刷上了一個黃色的太陽,一個皎潔的月亮和銀色的星星,接著,在其下方寫著“無家可歸”幾個字,大寫帶雙引號:“無家可歸”。
“你知道,我希望你別這樣?!彼f。
“這只是一個夏季的工作而已,媽。”
“那個牌子?!?
“我的牌子怎么啦?”
“每個人都看到你吹著口哨,拿著‘無家可歸’的牌子和門鑰匙從街道回來。你現在坐在這里喝茶,帶著你的‘無家可歸’的牌子。它讓我感覺這不是你的家?!?
“我一會兒就把你放在家里。別傻了,媽。這當然是家。這個牌子只是我職業的一個工具而已。這就是我為什么出去成了超級巨星:最棒的。上周發了一筆財?!?
“并且我聽說他們在酒吧稱你是‘無家可歸者’。”
他有了一個主意。他對牌子的估價,盡管已經很高了,還要往上走?!翱纯匆枺瑡尅K囊馑际俏也皇恰嬲摹療o家可歸。”
無家可歸的約翰的母親流露出憂傷懇求的神情,她歪著頭,對他說:“你不會雨天也呆在外邊吧,不會吧?寶貝?!?
“不會的,媽。我會回家的?!?
他會的。他把牌子舉得很高,擋著雨。
2月14日(9:05,格林尼治時間):101航班
在倫敦希思羅機場,他們把尸體放進斯格航空101航班的底艙——飛往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休斯敦。尸體的名字是羅伊斯·特雷諾。二月十一日,當這個老上油工正在肯辛頓的一條街道上行走的時候,一個大幅面報紙大小的屋頂石板墜落下來,正好像鐮刀那樣削向他。他死在救護車上,躺在他四十三歲的妻子雷諾茲的懷里?,F在雷諾茲坐在機艙里一個更顯眼的地方,座位號是2B。她一邊滿含淚水地喝著第二杯巴克公司的軟飲料,一邊等著乘務長關掉禁煙標志那一刻的到來。
在這個飛行十小時搭乘三百九十九名乘客和機組人員的航班上,羅伊斯·特雷諾是唯一一個安康不受影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