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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轉至創(chuàng)傷科

年幼的比利·米歐神魂顛倒地穿過急診室,她每走一步,腳下的亞麻油地氈似乎都感受著她踩踏的重量一下。她穿著拖鞋,明明是腳跟先著地,但身體某處卻仿佛踮著腳尖,也許是小腿吧。羅莎·米歐牽著女兒的手,看到周圍的人像扭曲的雕像倒下、吊起、俯身、翻轉,她有一種因急切和焦慮而產(chǎn)生的懸空感。還有那噪聲,還有那氣味。

已經(jīng)九點了,羅莎才想起報警,并開始挨個兒給醫(yī)院打電話。將近十點鐘,她才了解到她丈夫因閉合性腦損傷被送進圣瑪麗醫(yī)院,初步診斷為輕度腦損傷——而不是重度。在此期間,比利已完全被母親的焦慮不安所感染,所以羅莎覺得,她不得不帶比利一同去醫(yī)院。(小嬰兒索菲已經(jīng)熟睡幾個小時了——她翹著小鼻子,平靜得令人難以置信。)羅莎自己會開車,可現(xiàn)在她感覺像行駛在一大片黑冰上,輪胎抓不住路面,接下來有多種可能正競相成為現(xiàn)實。但她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因為今夜如同一條隧道,而接下來只會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醫(yī)院。她意識到她內(nèi)心還是平靜的,時間也仿佛為她放慢了腳步。跟比利一樣,她處于幻想而好奇的狀態(tài)。她把車停到街對面的另一座大樓下,她曾在這棟樓里生下她的一對女兒。接著她來到接待處,一些家屬正在沉默中守夜,有些坐立不安,有些則攤開四肢地或躺或坐,仿佛航班延誤了十二個小時。

在醫(yī)院,她想:在法庭、在監(jiān)獄、在教堂,沒有這個或一個之分。這些機構有什么共同點呢?應該與決定命運有關……比利只進過兩次醫(yī)院:一次是在她出生之時,最近的一次是因為她喝下了半瓶撲熱息痛口服液。那次送醫(yī)也發(fā)生在夜晚。比利因而得出結論,只要她能熬到半夜不睡,就肯定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

現(xiàn)在她們被帶到創(chuàng)傷科。

“腦損傷,”重癥監(jiān)護醫(yī)生說道,“會導致一系列癥狀。我們通常說有三種程度的腦損傷。第一種輕度腦損傷在受傷的最初幾秒鐘立即出現(xiàn),第二種中度腦損傷在受傷后一小時內(nèi)出現(xiàn),第三種重度腦損傷發(fā)生在受傷后的最初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您丈夫亞歷克斯遭受了輕度腦損傷。我的當務之急是防止他轉向中度和重度腦損傷。看起來,他失去知覺大約有兩到三分鐘。”

“我以為昏迷超過一分鐘就會……”

“三分鐘并不是世界末日。雖然他不記得自己姓什么,也不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但他在救護車里還是神志清醒的。他的血壓正常,大腦也沒有缺氧——缺氧就屬于中度損傷了。他的呼吸有力而且穩(wěn)定。如果呼吸道不暢通導致呼吸不規(guī)則或不順暢,醫(yī)生對病情的預測往往會較為嚴重。”

有些醫(yī)生在施展權力時畏首畏尾,有些則敢想敢做。甘地醫(yī)生(在羅莎看來,他英俊得足以讓人產(chǎn)生邪念,但人到中年,也未免有點彎腰駝背,不比當年了)恰好屬于后者。人們帶著懇求的目光專注地聽他說話,這令他感到欣慰,令他干勁十足。他們這樣做是對的,怕他、愛他,是自然的事:他是死亡的闡釋者。他施予的,他拒絕的……比利在隔壁的游戲室。羅莎能聽到她的聲音。這孩子似乎也在大口吸氣,然后屏住呼吸;拼砌塑料積木時而倒抽氣,時而嘆氣。

“亞歷克斯在救護車里時相當清醒。我為他檢查身體時他開始說胡話了。我沒有灰心。他能聽從醫(yī)生的指示進行肢體運動,他的眼睛能對光源做出正常反應。僅一小時的時間,他的格拉斯哥昏迷指數(shù)就從九分升到十四分,差一分就達到最高分了。X光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骨折。更欣慰的是,CT掃描顯示出挫傷癥狀,但只是最低程度的腫脹。差點就成為重度腦損傷了。我給他服用了利尿劑作為預防措施。這種藥會導致脫水,從而使大腦萎縮,”甘地醫(yī)生說,并伸出手,握緊拳頭。“他現(xiàn)在重癥監(jiān)護室熟睡,呼吸正常,受到全面監(jiān)護。”

“那,這樣就行了?”

“……女士,您丈夫的大腦受到了高速撞擊。它的軟組織與其容器,也就是顱骨,發(fā)生了沖撞。位于大腦前下方的是骨嵴,骨嵴有什么用處呢?沒人知道!也許是為了懲罰受傷的腦袋,因為大腦會在骨嵴——這臺磨碎器上橫沖直撞。結果,神經(jīng)細胞可能受到損傷,至少造成暫時昏迷。這時候大腦,我們認為,就會試圖彌補空缺,利用剩余細胞進行自發(fā)重組。這需要花一些時間,還可能產(chǎn)生各種副作用。頭痛、疲勞、注意力不集中、平衡能力差、健忘癥、情緒不穩(wěn)定。什么是不穩(wěn)定?就是易變。米歐夫人,下面四個詞中哪一個能最恰當?shù)匦稳菽煞虻男愿瘢撼练€(wěn)、隨和、易怒、難以相處?”

“哦,隨和。”

“未來幾周您可能會發(fā)現(xiàn)他變得難以相處。您,還有比利……想不想去看一下您丈夫?我們剛給他注射了肌肉松弛劑。我建議您不要吵醒他。一小時前,我的同事試圖用光照他的眼睛,亞歷克斯可不大喜歡這樣!”

重癥監(jiān)護室就像一艘潛水艇或年久失修的宇宙飛船:在黑暗隔間里,一些重要設備——心電圖儀器、呼吸機——嗡嗡作響;在光與影之中攪動生與死。護士長面帶微笑拉開門簾,她們魚貫而入。

比利看到他的時候,發(fā)出了她獨特的嗚咽聲,這是愛的表達,但似乎還帶有悲傷。羅莎哽咽了一下,急忙彎腰把孩子摟入懷中。

護士們把病床的傾斜度調(diào)整得比她想象中要陡。他戴著笨重的頸部固定器,脖子周圍的床單凌亂地窩成一團,不可避免地使人覺得他好像慢慢地從抽水馬桶深處露出頭來。他頭皮上,用膠帶貼著幾根線。

“他為什么不是醒著?”

“他睡著了,”她悄聲說。“他不舒服,他睡著了。”

突然,他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她嚇得往后退了一下:這是怎么了?責備嗎?接著他的眼睛失去焦點,眼皮慢慢變得沉重,在化學品的作用下陷入麻木狀態(tài)。

“來個飛吻,”羅莎說,“讓爸爸好過點兒。”

踮著腳尖,比利輕輕地穿過接待處往回走,她抬頭看著媽媽,帶著難以捉摸的滿足感,說道:

“爸爸變了。”

“7個數(shù)字為一組,從100開始倒數(shù)。”

“100……93。86。79。72。65。等等。”

“很好。鳥和飛機有什么共同點?”

“翅膀。但鳥不會墜毀。”

“你能說出首相的名字嗎?”

漢說出了他的名字。

“你能說出公主殿下的名字嗎?”

漢說出了她的名字。

“我想讓你記住三個單詞。你能做到嗎?它們是:狗、粉色、現(xiàn)實……好,是哪三個詞?”

“粉色。貓。現(xiàn)實。”

他的狀態(tài)就像身在二十一世紀:人們想從中覺醒、從中掙脫。這是一場夢中夢,而且都是噩夢。

那天早晨,羅莎在場,漢從重癥監(jiān)護室被轉移到顱腦損傷病房。無論他緩慢地勉強走成一條直線,或僅靠扶手爬上一段樓梯,還是笨拙地梳頭刷牙,抑或成功地爬上床鋪,他都會獲得(在他看來)有點羞辱性的過分表揚。能夠很好地使用刀叉吃炸魚條,又為他贏得更多的贊賞。這是一場夢,而他無法醒來。但他可以睡去,他這么做了,沉入無夢的酣睡。

下午,一切都變得有些明了了。病房里共有十四位病人,都被及時隔離開來。他們的思緒還停留在過去,身體卻已掙扎著步入老年。那些通常機械到令人麻木的身體保養(yǎng)工作,在這里卻被當作技能廣為稱頌。比如說,排泄。獨自逗留廁所會贏得醫(yī)務人員和所有知道如何鼓掌的病人的一陣喝彩。(索菲,甚至在十個月大時,就懂得如何拍手了:這無疑是一種啪啦啪啦的聲音,她基本回回都能擊中。)接下來,還有比上廁所更基本的技能——比如,當你不在廁所時不要解手。隔壁床上斜躺著一位七十歲的老人,他正在學習如何吞咽。有些人正穿著運動服,在不同的起點上、沿著不同的路線,步履維艱地走向木工作坊或理療池。還有兩三個像他一樣的人,腦傷患者中的無冕之王——技藝精湛的牙刷和梳子使用者、撒尿大師、系鞋帶和皮帶扣的能手、舉止輕柔的食客——多才多藝之人。

“你知道N-E-O嗎?”

“米歐。尼奧。不。”

“近地天體。你沒看報紙嗎?恐怕這消息要把你擠出頭條了。情人節(jié)那天。別擔心,它會離我們很近,但不會撞上地球。”

情人節(jié),他想,對這個女人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日子。豐滿的橘色嘴唇,毛茸茸的灰白皮膚,亂糟糟的橙色頭發(fā)。而且,還有些什么……

“你能寫一句話嗎?寫什么都行。”

她把筆和本子遞給漢。和他談話的是四十歲的心理醫(yī)生蒂爾達·匡特。她現(xiàn)在相當興奮。部分原因是她成功地哄騙一位老人拼出了單詞“這個”,還因為這位病人真的上了報紙,混跡娛樂圈,是個經(jīng)紀人。蒂爾達并不是老派的追名逐利者,但在其潛意識里有一種互利的傾向:在分享他名氣和曝光度的同時,她感覺自己的名聲也在不斷提高。在漢看來,他認為有一點至關重要,雖然個中原因他還不甚清楚,那就是蒂爾達·匡特是個女人。她說:

“‘敏捷的紅狐貍跳過懶惰的棕色狗。’嗯……”

“這是一種練習,”他說,“這句話里理應包含字母表中的全部字母。”

“對,你也崇尚打字機標準鍵盤啊。標準鍵盤?你知道,鍵盤最上行從左往右分別是q、w、e、r、t、y、u、i、o、p。”

“哦對。不過我想我弄錯了。這句話里不包含字母‘v’。我總是忘記它,以前也是這樣。”

“……你說你不記得了,呃……那次暴力事件。”

“我記得,我記得。不僅僅是過去幾個月發(fā)生的暴力事件。整個過程殘暴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告訴你我的感受吧。我想:如果我當時能找個老人坐在身邊,也許那樣糟糕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哪怕推遲十秒鐘也好。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用全新的目光入迷地打量著他。她說:

“你在說什么?”

“我的離婚。”

“哈!”她說,一邊做著記錄。“我認為這是你第一次出現(xiàn)認知機能障礙。我的問題顯然是關于‘襲擊’,而你卻答非所問。”

“那次襲擊?不,我不記得什么襲擊。”

“你還記得我讓你記住的三個單詞嗎?”

“……貓。一種顏色:黃色或藍色。哦,還有現(xiàn)實。”

外面,太陽升上地平線已經(jīng)一小時了,光影婆娑,仍然在把一個東西展示給另一個:把另一個東西展示給這個,把這個展示給那個。他觀察著影子的移動。在他看來,影子的移動速度和他姐姐辦公室玻璃墻上掛鐘的分針速度一致。這仿佛是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影子以時速運動……漢一直在想他死去的姐姐,麗達:他有十五年沒見到她了,當他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再也沒有醒來。

他妻子來了,帶著比利和小寶寶,還有伊馬庫拉達。

孩子們離開后,羅莎叫人把病床邊的圍簾拉上,然后爬上床,只穿著內(nèi)衣。她的舉動讓他想起一個詞,“妻管嚴”……他熱切回應著她的溫情、她的豪放。有那么一會兒,他仿佛精神抖擻,但他很快感到頭痛得厲害、筋疲力盡、反胃、傷口周圍隱隱作痛。此刻他真想置身于流水之中,讓波浪替他做這事。

羅莎穿上衣服準備離開。漢好像睡著了,但她剛拉上塑料圍簾,他立馬坐直身子,急切地指著一直躺在鄰床上的年輕人(而他似乎對受關注毫無感激之意),說道:

“這個家伙——他簡直就是個馬桶。不是嗎,小伙子。呃……你吃和說的功夫可真不怎么樣。到目前為止。但你拉屎的本事無人能敵。天啊,他可真能拉。”

漢感到?jīng)]人真正希望他記住那次襲擊事件。當他們詢問他時(醫(yī)生、心理醫(yī)生、易于滿足的便衣警察),他告訴他們,從好萊塢到醫(yī)院之間發(fā)生的事他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他也是這樣對他妻子講的。但這不是真的。“嗯,我是馬洛,”那個男人這樣說。嗯,我是馬洛。

無論是誰害我,他想(整天都在想),我定要報復。我要讓他傷得更深,傷得更重。無論是誰害我,我定要報復,我定要報復。

2.干了貝麗爾

五英尺八英寸的長度向四面八方展開(他基本就是個馬桶樣),馬洛·貝勒小心地在手機上戳著號碼(他的手機比一個火柴盒大不了多少,他只能靠小指的指甲按鍵盤)。他對雇主說:

“我真是分身乏術了。他媽的給這家伙當保鏢?你剛轉身去上個廁所,他就開始輪奸女服務員——完全獨立完成……不,老兄。不,我只是打來抱怨一下。事實上,他今晚還算有所收斂,身上有傷,他不得不放慢點兒節(jié)奏。另外,那個記者來了,他冷靜一些了……是嗎?謝了,老兄,非常感謝。”

馬洛電話里最先提到的家伙叫安斯利·卡爾,是個麻煩纏身的威爾士前鋒。他曾經(jīng)是當代最有才華的足球運動員,但現(xiàn)在已無可挽回地落魄了。他只有二十五歲。三年前他曾代表國家出戰(zhàn)(三個月前還代表俱樂部出戰(zhàn))。馬洛提到的那個記者叫克林特·斯摩克,在《晨雀》工作。

一名職業(yè)保鏢99.9%的工作都包含一項活動:皺眉。在這兒皺,在那兒皺;這樣皺,那樣皺。你一定要看上去機警,那就一定要保持皺眉。哪天早晨,你醒來時會說:媽的,誰昨晚打我頭了?因為你發(fā)現(xiàn)你的眉頭淤青了一大塊。但這不是打斗所致,全是因為皺眉……但卡爾與眾不同。通常,保鏢會保護其當事人免受外部世界的干擾。但對安斯利來說,你需要保護這個世界不受他的騷擾。馬洛·貝勒受雇于卡爾的經(jīng)紀人,此刻正站在名叫“粉紅公雞”的酒吧吧臺前,像孩子一樣揉著眼睛。叫他來不是皺眉的,而是盯梢的——但這僅僅是前奏,接下來工作會更費神。好奇怪,馬洛想。安斯利目前還屬于可控范圍,到六點就會性情大變。半杯香蒂啤酒下肚,他就不是他了。眼神就開始打漂兒了。

他們坐在包廂里,安斯利和克林特,正在談生意。安斯利的第四杯雞尾酒看起來像個冰激凌杯,杯中還插了一把裝飾的小傘。作為一名運動員,他還是值得尊重的,馬洛在心里承認這一點。早些年(事實上,是另一個時期),馬洛曾經(jīng)是他家鄉(xiāng)西漢姆聯(lián)隊的忠實粉絲:在去森德蘭的長途大巴上分享中式糖醋咕咾肉;在國王大道上狂熱地追星;頻繁出入科爾斯特大街上的治安法院。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令他幻滅了。那是一個星期六,在厄普頓公園球場,中場休息時。兩只吉祥物正在角落嬉戲,角落坐滿了孩子。兩只吉祥物胖乎乎的,穿得像球一樣,一只是豬,一只是羊。突然間,豬狠狠地打了羊一下,羊重重地反擊回去。看著它倆摔來滾去,一開始還挺好笑的。你以為這是在表演,其實不是。羊仰天躺著,像翻倒的甲蟲一樣拼命揮舞著四蹄;而豬此時用角旗猛揍羊。孩子們嚇得連聲尖叫,羊毛中滲出了血跡……那一刻,馬洛為這賽后一架而感到熱血沸騰,但他馬上意識到,現(xiàn)在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了。也許跟暴力或階層有關:他也說不清楚,但他再也不會打架取樂了。馬洛最近當爸爸了,也許是這個原因吧。他后來聽說,豬被羊爆了菊,而馬洛認為,羊肯定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

他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七點十五分)。達賴厄斯十點要來換班了。

“過去兩年來,安斯利·卡爾和《晨雀》維持著一種特殊關系,”克林特·斯摩克說,“對嗎?”

安斯利沒有否認。他身居頭條的那些年,曾和不少暢銷報紙大方分享過他的斑斑劣跡:飲酒作樂,戒毒經(jīng)歷,酒后駕車出車禍,酒店房間里的尋歡作樂,和年輕女演員的風流韻事。那時候,安斯利一聳肩一跺腳都能讓整個國家抖三抖,但他已經(jīng)風光不再了。現(xiàn)在,即使他的違法行為勁爆也沒人當回事了。

“每個運動員的職業(yè)生涯中都會出現(xiàn)這一刻,”斯摩克大聲并且非常嚴肅地說,“他不得不勒緊褲腰帶,開始考慮家庭的財政狀況。你目前就處于這一階段,至少我們《晨雀》這樣認為。”

不,他再也不能上場踢球了。早年他風光無限的時候,安斯利是所有足球運動員的代表:在頒獎典禮上,如果他轉身,你甚至會在他的晚禮服背面看到他的名字和號碼。姜黃色頭發(fā),小眼睛,大嘴。用部落的方言說,他頑強(也就是矮小)且好斗(也就是卑鄙);但無疑擁有一個足球運動員的特質(zhì)。他也許才疏學淺,但他右腳的功夫絕對爐火純青。后來,這家伙身材走樣了。他雖仍具攻擊性,但反應能力幾乎消失殆盡。現(xiàn)在,通常情況下,球還沒離開中圈,安斯利就已經(jīng)被人用擔架抬下球場了:試圖攻擊對手(或隊友、裁判員)時受傷。《晨雀》最近深入報道了一次明星慈善賽上發(fā)生的“瘋狂一刻”:開場的哨聲還沒落,安斯利就已經(jīng)一頭撞上六十六歲的前英格蘭邊鋒鮑比·邁爾斯爵士,他倆各摔斷了一條腿。

“我的時代還沒有終結,伙計,”安斯利惡狠狠地說。“你知道我用什么保持速度嗎?”他點了點太陽穴,“這里。我還可以大顯身手,我還可以。”

“讓我們現(xiàn)實點吧,安斯。你不可能再穿上威爾士隊服了。你現(xiàn)在和蒂塞德的合同簽了一年,到期后他們不可能續(xù)約了。你要有心理準備,接下來幾個賽季,斯肯索普肯定會痛扁你的。”

“我可不是個娘們兒,老兄。而且我也不會為了……他媽的斯肯索普踢球。你知道誰正在打聽我嗎?尤文圖斯。”

“尤文圖斯?他們一定是在打聽你的意大利面食譜吧。安斯,聽好了。你曾經(jīng)是,我再說一遍,曾經(jīng)是,我見過的最令人激動的球員。當你把球耍弄于腳下踢向禁區(qū)時,天啊,你真令人難以置信。但一切都過去了,而這也是你受挫的原因。這也是為什么你總是中場沒到就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里了。你必須相信,《晨雀》完全是處處為你著想。”

“人們,”安斯利略帶酸楚地感慨道,“會永遠愛安斯利·卡爾。他們愛他們的‘碰碰車’,伙計。這一點永遠不會變,永遠不變。”

克林特伸出舌頭舔了舔鼻環(huán),那就像一朵蘑菇,只能看不能吃。他說:“你完了,安斯,你是過去時了,你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這種難以擺脫的腦損傷叫自我毀滅。你太胖了,老兄,你渾身是汗,看看你的胸部吧,就像參加了濕身大賽。你的結婚戒指每周都在變緊。這就引出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接著,他的施虐欲充分迎合了卡爾的受虐傾向,他向侍者做了個手勢說,“雷蒙德,再給這伙計來杯酒。”

斯摩克頓了頓。今晚,他感覺自己少有的不在狀態(tài),這也許不利于他社交技能的發(fā)揮。在他寬松直筒的黑西服內(nèi)兜里,藏著一封網(wǎng)友K寫來的極具挑逗性的信。信的內(nèi)容是回答克林特的一個問題:“你認為性愛在健康的兩性關系中扮演什么角色?”她回答說:“無關緊要。我們?nèi)集偭藛幔刻炷模覀儜摲州p重緩急吧。性僅僅是睡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睡覺的前奏而已。這些討厭的講座都是扯淡。我發(fā)現(xiàn)睡前來點兒烈酒通常有助于睡眠,不是嗎?”讀到這里,斯摩克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和他保持最長久和最有成就感關系的對象都是酒鬼。換句話說,他喜歡和喝醉的女人做愛。他這樣做大概有三個原因:一、她們會變得很蠢;二、有時她們會失去知覺(你就可以和她們享受真正的高潮了);三、如果敗興,她們往往不會記得。毫無壓力。人之常識。

我們《晨雀》認為你身上還剩一個重磅新聞。我們目前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挖掘利用這個故事。我們策劃了你讓全世界都關注和傾聽的各種方式。這就是你要考慮的:干了貝麗爾。

“干了貝麗爾?”

“干了貝麗爾,同唐娜上床。”

貝麗爾是安斯利青梅竹馬的戀人。他們在十六歲那年舉行了婚禮,兩周之后安斯利就離開了她,在他歷史性轉會的第二天。最近,在一次基本由《晨雀》策劃的儀式上,他倆再婚了:此舉意在確認并鞏固安斯利戰(zhàn)勝酒精取得的偉大勝利。這個故事象征意義的核心在于貝麗爾,雖然在其他方面都普普通通,但她出奇的矮小。安斯利本人已經(jīng)是超級聯(lián)賽里最矮的球員了,可比起貝麗爾卻顯得高大威武。從新聞價值的角度來看,一個嬌小的新娘會激起安斯利的保護欲和責任感;不像對待賭場和酒吧里的那些金發(fā)歌舞女郎,他通常不是為了她們打架,就是跟她們對打。

“聽我說,”克林特·斯摩克接著說,“你找個時間安排貝麗爾到你倫敦的酒店房間見面。在此之前,我們會策劃一次派對,你在派對上挑選一個《晨雀》的超級模特,比如唐娜·斯頓姬。你把她帶回房間,正準備跟她上床,此時,你太太走了進來。唐娜落荒而逃,你跟貝麗爾干上一炮。”

“為什么是我干貝麗爾?為什么不是她干我?”

“因為她只有一英寸高。不,我說,她必須給你一頓好打。”斯摩克故作膽怯狀,學著貝麗爾的樣子說“‘你竟然跟那個模特上床!你為了另一個小妞背叛我!’類似這種話。我說,你還聽得下去嗎?所以,你把貝麗爾干了。”

安斯利的大嘴張得更大了,他鼻子和前額之間的皺紋更深了。

斯摩克說:“我的意思是,所有報紙都會大肆報道的。我們會把唐娜的乳頭和屁股排滿一到五頁,把貝麗爾哀怨的黑眼睛排滿五到十頁,此外,還要增加一個長達八頁的插頁,內(nèi)容是主人公安斯利·卡爾的深刻反省。”

“多少錢?”

斯摩克說出了價格:一大筆錢。

“所有乘客快到飛機后部!”安斯利突然大叫道,“退后!誰也別靠近!媽的,這家伙得了庚型肝炎,他屁股上還綁著手榴彈!哦天哪!這是倫敦塔!大本鐘!老湯姆酒廠!白金漢宮!不,難以置信!哦,天啊,我們?nèi)紩?

此時,幾個侍者匆匆穿過安靜的餐廳,馬洛·貝勒就站在那兒,手壓在卡爾肩膀上,把他按回座位,環(huán)顧周圍,皺著眉頭。

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省心的人了,兩小時后,馬洛在去酒吧的路上郁悶地想(這是繼漢·米歐事件之后,最近一件令他揪心的心理問題),到處都是瘋子。嗑藥的瘋子。塔克·斯諾特:那個家伙。

來到酒吧,看到那幫酒徒后,馬洛轉過身去。達賴厄斯已經(jīng)準時交班了。此時,達賴厄斯剛開始喝第一杯蔓越莓汁。斯摩克喝了三升礦泉水(他怕因為喝酒丟了駕照),而安斯利已經(jīng)在喝第九杯雞尾酒了。作為一個身高七英尺的基督復臨安息日會信徒,達賴厄斯看起來成功地迫使安斯利吃下面包卷。

塔克·斯諾特,差勁得很。那場漢·米歐交易之后,馬洛把傭金給了斯諾特(四百塊現(xiàn)金),并對他說:“我不會再用你了,伙計。明白嗎?”斯諾特只是抬了抬眼皮。馬洛接著說:“跟我來這一套是吧?想想吧,‘我把事情搞砸了,然后拿錢走人’?你知道什么叫尊嚴嗎,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尊嚴嗎?”看:一點兒用都沒有,全都是嗑藥的瘋子,就只會演戲。斯諾特說他以前是特種空軍部隊的,可現(xiàn)在隨便什么人都說自己是特—種—兵。

現(xiàn)在,《晨雀》的斯摩克朝馬洛走來,他奇怪地看著馬洛,好像在盤算他西服的價格。

斯摩克本想輕聲說話,但他的嗓門根本發(fā)不出輕柔的聲音。他粗聲說道:“你算是名人吧,不是嗎?”

馬洛首先要確定的是,他是不是被耍了。他幾乎沒聽說過《晨雀》(如果看到它的內(nèi)容,估計也會感到震驚的),但通過安斯利·卡爾這條線,他對克林特卻很熟悉。而且,馬洛曾經(jīng)風光地給半裸的模特做過六個月保鏢,當時各大報紙都來采訪他,《晨雀》就是其中一家。看起來這家伙也沒什么惡意。馬洛變得友善了一點,說道:

“不知道名人的事情。我是個保鏢,老兄。”

“但你曾經(jīng)也風光一時吧,那個時候。讓我們《晨雀》來做這篇報道吧。”

“嗯,是。馬馬虎虎吧。來杯啤酒。親愛的。我本可以更進一步的,但我脾氣不對路。”

克林特不動聲色地翻了翻眼睛,說道:“但你結交了那些家伙。你在報紙上說,你跟他們混過。”

“是,我曾經(jīng)也認識幾個人。嗯,謝謝。”

“這個名字你聽過嗎?”

“說來聽聽,”馬洛一邊輕快地說著,一邊仰頭喝了好幾口今晚的酒。

“約瑟夫·安德魯斯。”

馬洛猛地噴出一團酒沫,臉差點栽到酒杯里。

“哇哦,”克林特說,抹掉濺在額頭上的酒沫子后,他用那白花花的手捶著馬洛的背。“是的,你知道他們對漢·米歐那家伙做的事吧?我一哥們兒當時在場,全看到了。他說他們是為約瑟夫·安德魯斯報仇。我想他會在報紙上大肆宣傳的。”

完了,馬洛想,這下全完了。

午夜時分,安斯利·卡爾喊人取來他的拐杖。

馬洛已經(jīng)上岸了,他看著麻煩纏身的足球前鋒費勁地抬起身,穿過舷門,達賴厄斯緊隨其后。在他們身后流淌的是泰晤士河,以及所有的克利格燈歷史。頭頂上,繁星點點,潮濕得足以擠出水,凝固了時空。

“真是爛醉如泥,”克林特在身后說。

“不,他一會兒就緩過勁了,到時候會想回到酒吧的。”十一點左右,安斯利如同洗衣機一般進入了柔和模式,但他隨時會變得跌跌撞撞、渾身顫抖。馬洛看了看手表說道:“潛水艇秀就要上演了。”

安斯利吃力地爬上斜坡時,你可以聽到他用低沉并且非常僵硬的聲音說:“第五層的所有人馬上到第四層去。第四層的所有人馬上到第三層去。所有人……”

一輛迎賓車隱約停在附近。馬洛遺憾地發(fā)現(xiàn),安斯利的路線使他錯過了那個可憐蟲,他就坐在燈柱下,腿上臥著一只狗……這個流浪漢并非無家可歸者約翰,約翰是有家可回的;而這個人真正算得上停車場和商店門口的藝術家、垃圾箱的清道夫,他正試圖熬過第三個無處容身的冬天。那是條短毛的西班牙小獵犬,他時不時地輕撫她,或喃喃自語,或跟她談心。他們看起來比一對夫妻還要親密:給人的印象是兩個生命在親切交流。那條狗就好像他的力量源泉,直接把他的男子氣概從他癱軟的身體中呼喚出來。

“碰碰車”撐著燈柱說道:“你想要五十鎊嗎?”

“……我當然想要五十鎊了。”

安斯利拿出錢夾,抽出一疊鈔票。

“……非常感謝。”

“現(xiàn)在,我想請你幫個忙,伙計。你能借我五十鎊嗎?”

“我不愿意。說實話。”

“實話?你知道我老爸對我說了什么嗎?”

“什么?”

“什么都沒說!因為他在我一歲時就死了。但我媽媽,我媽媽說慈善是從家里做起。但你沒有家。現(xiàn)在猜猜看,”安斯利說,他的聲音在顫抖,頭也搖個不停,“老兄,你的尊嚴何在……?”

“我們……我們不都生來就擁有你的天賦。你是個神,沒錯。”

安斯利面無表情地轉向克林特·斯摩克。“我堅持下來了,伙計。我堅持下來了。墨西哥醫(yī)學院全國聯(lián)合會的那次球賽!國王就他媽站在球員席上,滿眼是淚!雙子塔爆炸了!因為有愛,伙計,因為有愛!”

“沒人能奪走你曾經(jīng)的輝煌,安斯,”馬洛承認道。

那條狗用飽含深情的棕色眼睛盯著這個足球運動員。

“嘿,”他說,“拿著,孩子。去他的安斯利·卡爾。所有人都退后!那不是一條狗!那是狂犬病炸彈!5到10號座位的所有乘客立即到潛水艇第二層去!要爆炸了!要爆炸了!”

接著,就像兩個運動員真正試圖贏得兩人三腿賽跑一樣,安斯利絕望地沖入茫茫黑夜,達賴厄斯緊隨其后,先是慢跑,然后加速,最后向前沖刺。

克林特和馬洛站在原地。馬洛在想,當他回到辛薩拉的公寓時,她會是什么心情。當他關上車門,當他聽著門鎖發(fā)出的咔噠聲,他會不會因為打擾了她而感到恐懼?當然,不是生理上的恐懼,但是恐懼。恐懼是一種情緒嗎?

“你可以算算看,”克林特說道,“用他每周的工資除以他的智商。類似這種算法。”

“克林特老兄,”馬洛有些激動。

斯摩克似乎流露出悔意。過去的三十分鐘,這兩個男人之間出現(xiàn)了力量的轉移。克林特最初跟馬洛打交道時,認為他就是一個沒有大腦的傻子,不得不用拳頭謀生。但男性的憤怒、男性的激情如此容易地轉換成男性的暴力,使他對馬洛另眼相看。克林特認為自己身強力壯,打架斗毆總是能贏。但是,馬洛的暴力高效、專業(yè),最重要的是理直氣壯:這是克林特永遠無法與之抗衡的。此刻,克林特感覺內(nèi)心的恐懼變成了愛——對馬洛·貝勒的愛。

“克林特老兄。你是笨蛋嗎?”

“不,馬洛。我不是笨蛋。”

“那,如果你讓我失望了呢?”

“咳!顯然那將釀成大禍,不是嗎。很顯然。”

“如果你想知道后果有多嚴重,周末給你的伙計安迪[4]打個電話,如何?”

“好的,老兄。祝一切順利,馬洛。慢慢來。多保重,老兄。”

克林特·斯摩克鉆進他那黑色道奇鋒哲車的駕駛室時笑出了聲。腎上腺素:真是個好東西。克林特一邊放下腳(幾分鐘之內(nèi),思緒就將完全集中在駕駛上),一邊開始在腦海中構思一封郵件,開頭是這樣的,“你想對年邁的紅鬃馬說些什么,尺寸重要嗎?”

3.在王室專列上

國王沒有在賬房里點錢,王后也不在起居室內(nèi)吃著面包和蜂蜜……

亨利乘坐王室專列前往南方。他的專列上有“辦公”車廂、會議車廂、起居車廂、臥席車廂、餐車車廂、廚房車廂、乘務員車廂、保安車廂和觀光車廂。國王正在“辦公”車廂里,與公主進行每日一次的通信。跟他知道的幾乎所有室內(nèi)裝潢一樣,這個車廂內(nèi)充滿了浮躁不安的設計:任何一處都不得安寧。每個平面都深受裝飾之苦;墻上掛滿了畫作和相框;平坦的表面擺滿了古玩和小飾件;每塊天花板都貼滿了各色云圖、丘比特裸像、麥當娜畫報和裸體畫。巨大空間的自由被剝奪,這列火車就像王室的處境一樣:總有一股力量在壓迫著你,讓你無法隨心所欲。

雖然列車經(jīng)常出現(xiàn)長時間的延誤,令人不勝其煩,但從理論上講,這仍是一趟直達車。目前,只有國王知道接下來的安排,在劍橋邊羅伊斯頓旁的火車岔道處會見布倫丹·厄克特—戈登,他聲稱帶來了好消息和壞消息。

“我的寶貝女兒,”信的開頭是這樣的……“麻風病人,”他接著寫道,“已經(jīng)夠糟心了,返程的航行更是一場噩夢。英吉利海峽上方的湍流,像往常一樣,讓人活受罪。著陸后,我直奔醫(yī)院去看望腦傷患者,這簡直是一種中世紀的刑罰。我不得不呆在那里,聽那些幾乎不能說話的人講話,然后表示他們恢復得很好。然后,下午的時候,我坐專列去了北方。”

他停頓了一下。前往北方的旅程如同駛向抑郁、駛向黑夜、駛向嚴冬。起初,僅僅是發(fā)電廠肥碩的鍋爐向灰色的天空噴云吐霧。接著,呈細縫狀明亮的天空變成了模糊不清的黑色。有時,太陽會偶爾露個臉,就像礦工的頭盔從煙囪中探出頭來一樣。下午三點十五分就如夜幕降臨。最后湯格灣跟北海的懸崖峭壁融為一體。

“唉,媽媽還是老樣子,”亨利這樣寫道,他潦草的字體隨著列車的顛簸顯得更加凌亂。“我不得不說,我現(xiàn)在非常討厭出訪。尤其令人難過的是媽媽的病情仍然沒有好轉的跡象,她和往常一樣安詳而又美麗。”他停下來,感到一陣戰(zhàn)栗。“理發(fā)師仍然每天來照顧她,他們每周還為她做一次指甲,而且經(jīng)常為她翻身。如果不是聽見呼吸機那可怕的轟鳴聲,你還以為她隨時會睜開眼睛,像往常一樣輕快地說:‘哦爸爸,別光坐在那兒呀!我的茶點呢?’我經(jīng)常說,雖然的確有植物人在若干年后蘇醒過來的案例,但是我們必須堅強,做最壞的打算。我們的‘團隊’,親愛的,也許會從三人減少到兩人,但它仍然是一個‘團隊’,你和我,我最親愛的人,你和我,我們兩個人。”

“媒體的存在……”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寫道:

“……同時貶低并混淆人們的痛苦。我當然感動了,我當然震驚了。但我必須把自己的傷口暴露在攝像機面前嗎?在他們還尊敬你的時候!‘不要害怕流淚,陛下’!這使人感到惡心。我越來越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記者是卑鄙的侵犯者,他們毒害所接觸到的一切事物。”

他又停下了筆。巴格爾是怎么說的?“應該讓公主知道,”厄克特—戈登說過,“可能有隱私泄露的情況出現(xiàn)。”不,亨利想:現(xiàn)在告訴她這些還為時尚早。他繼續(xù)寫道:“我覺得,咱倆應該就這個話題以及總體的安全問題談一談,算是給自己打打氣。我星期六(5號)會過來一趟,到時候我們可以找一家高雅華貴的酒店好好聊聊。”

信的最后他寫下了愛稱和親切的話語。

接著,亨利叫來洛夫。

列車在羅伊斯頓開始減速。前方,在濃濃的迷霧中,岔道口若隱若現(xiàn),旁邊站著大眼睛的厄克特—戈登和一位偵探。遠處,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和一位司機。列車還沒停穩(wěn),布倫丹就跳了上來。

亨利九世說:“我要先聽壞消息,好消息不著急聽。”

“令人沮喪的消息是,先生,那張照片,事實上,并非一張照片。”布倫丹按捺住內(nèi)心的急迫,狡黠地說,“而是一張視頻截圖。”

他故意停下幾秒鐘,讓亨利消化這個消息。國王的大腦一片空白,足足過了半分鐘,才喃喃自語道:

“視頻截圖。”

“嗯,是的,先生。視頻截圖。”

布倫丹聽到亨利的嘆息聲——透心涼一般的冗長,最后伴隨著無聲的嗚咽。

“確切地說,是用5000型數(shù)碼相機拍的,先生。”

“你知道嗎,巴格爾:我希望這顆彗星或者隨便什么玩意兒能把我們?nèi)甲渤伤槠!?

“它不會撞碎我們,先生。如果它撞到我們,它將燒死我們。”

“那更好了。地獄之火。我們罪有應得。”

現(xiàn)在,布倫丹開始打量他的君主。這看似一個絕妙的問題:在如此窘迫、壓迫和受限的生活環(huán)境中,你會認為完全容不得個人差異。但亨利就是公認的王室特例。不像他的父親,理查德四世,和他的兄弟,克拉倫斯公爵,也不像他們家族的許多其他男性成員,亨利從未駕駛過噴氣式飛機或直升機,從未操控過破冰船或掃雷艦,從未操練過軍隊,從未在潛水艇里睡過覺,從未模擬過偷襲行動,從未跳傘橫跨山坡。他也沒有顯露過對家庭生活的熱情:園藝、音樂、狩獵、惡作劇或東方信仰。亨利僅僅在牛津大學混了個地理專業(yè)的文憑,然后就開始他的社交生活了。即使在他登位之前,雖然他的日志里充斥著各種“職責”,可他一如既往地盡可能逃避和推卸責任。但是,即使是最低限度的宮廷職責就已經(jīng)很多了。布倫丹覺得,王室得以存在的主要原因在于它實在是太無聊了。你必須行動起來對抗這種無聊,你追求危險、刺激、緊張的狀態(tài)。你沉溺于靈丹妙藥或各種古怪念頭——只要能打發(fā)時間就行。亨利是軟弱的。他只知道忍受一切,所有的無聊,就像每天要服用的一劑化學藥物。

他的前任,那個光彩奪目的文藝復興王子,熱衷于天文學、神學、數(shù)學、軍事科學、航海術、演講術、現(xiàn)代和古代語言、制圖學以及詩歌。亨利則完全不同,他只熱衷于看電視,或坐在電視前發(fā)呆。兩年前,布倫丹曾經(jīng)說過,時年五十一歲的國王因為無聊而越發(fā)蒼老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國王這種不可思議的好逸惡勞卻使他廣受民眾愛戴,即使有種種惡習(失態(tài)、遲鈍、難以置信的愚昧),他仍然很受歡迎。他們喜歡他皺眉、眨眼,喜歡他亂蓬蓬的頭發(fā)。目前,他的支持率略有下降,往常都是百分之七十五左右。民眾們不想看到他們的國王步履維艱地穿過醫(yī)院走廊,或極度緊張地與伊斯蘭教社區(qū)首領會談。他們希望看到他在競賽場上酣睡。

“我去過她的臥室,”亨利茫然地說,“那里還是一個擺滿絨毛玩具的動物園。她還那么小,巴格爾……”

布倫丹伸手拿起他的鋼質(zhì)公文包,解鎖打開。“先生,我們比之前有所進展。我想我們搞清楚地點了。”

“地點?”

“您請看。”

照片又被拿了出來——公主的胴體被遮蓋住了。雖然意識到遮蓋的用意,但有那么一瞬間,亨利還是感到雪盲癥一般的恐慌。她到哪兒去了?被遮住了,像木乃伊,像鬼魂。

“我想我們必須開始拉網(wǎng)式地搜索王室的每一處盥洗室,尋找那個浴缸,那面鏡子,那個水槽,那種獨特的布局。不過奧特瑞德手下的人已經(jīng)大大縮小范圍了。您看。在公主的左側,香皂盒里放著一塊香皂。”

布倫丹停下來,等亨利說話,

“你是在告訴我,這是王室唯一一處放有香皂的浴室嗎?”

“不是的,先生。”布倫丹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好像海報或絲質(zhì)印刷品的東西,展開一看:二十乘二十的大小,如液面般光滑,全白。

“我能問問這是什么嗎?”

“那塊香皂,先生。更準確地說是香皂的部分特寫:飾章。”

亨利盯著香皂上那滿溢的泡沫。

“這香皂用了有一段時間了,可您還能看到上邊的凹痕。一朵百合花。三片花瓣聚在一起。百合花形徽章。這是昂蒂布角王室使用的徽章。八月份時,公主曾與您一起在那里度了兩周的假。我認為,她的隱私就是在那里被破壞的。”

“真是美妙的說法,要我說,這就是死罪,巴格爾。那么,接下來呢?”

布倫丹從未見過這幅情景:國王竟擺出了君主的架勢。他說:“如果您允許,陛下,奧特瑞德和我今晚就飛去尼斯。”

“準了……哦,我可憐的孩子。”

這兩個男人靜靜地聽著火車轟隆轟隆地緩慢向前行駛。布倫丹陷入沉思。維多利亞公主,理所當然,已經(jīng)多次在全國引起騷動了。第一次騷動是當她還只有十七天大的時候:一位被解雇的保姆聲稱,她罷工是因為王后拒絕“按需”哺乳。六個月后,全國上下就公主是否應該斷奶的問題分成兩派,爭執(zhí)不下。諸如此類。能否允許她在室內(nèi)不戴安全帽地騎兒童訓練車?她是否應該在校外活動中吃快餐?她是否應該在倒霉的鄧斯納恩迪廳里穿“那條”超短裙?也就是在這個階段(公主十一歲時),布倫丹開始發(fā)覺,自己對公主與生俱來的迷戀中隱約夾雜了些許淫穢。不,不是淫穢,是下流,但確是純真的。當她十二歲時,各大新聞報道突然就兩大問題展開激烈交鋒:1)衛(wèi)生巾;2)側騎姿勢——公主當然從未提及此事。你可以感受到,有一種情感在公眾腦海中聚集、累積:維多利亞試圖在兒童和適婚少女之間尋找平衡。太多的憂慮集中于公主那珍貴的童貞……布倫丹想,英國人和英格蘭的關系就是亂倫和自戀,但最主要是潛意識的;在下邊,一切都是模糊的,沒有陽光,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她今天就能收到信,巴格爾。”

亨利走到他的書桌前,用一把象牙白的刷子蘸了一點水,封好了裝有寫給女兒信的信封,又用右手中指上戴的戒指蓋上了王室的印章。

布倫丹收拾著他的行李。首先是放大的照片,大得荒唐,就像一塊塑料桌布。然后是原本的照片。他很高興看不到維多利亞的眼睛,她的瞳孔在眼睛左邊的最上角,挑撥得他蠢蠢欲動。他想他知道公主當時正在做什么。她在聆聽。

精美復雜的百合花形徽章,現(xiàn)在只能看到細節(jié):那處飾章。怎么了,誰會知道呢?那么巨大的一塊香皂,也許把他媽的全城洗干凈也不成問題。

隨后,王室專列穿過倫敦北部,繼續(xù)向西駛去。

安迪·紐看到列車經(jīng)過。他就在鐵軌旁邊(他新發(fā)現(xiàn)的藏身之處),他看見掛有窗簾的車廂,那徽章和徽號。他想:都是納稅人的錢!雖然安德本人算不上納稅人……

他是個小販子,賣點毒品和黃色電影。

而且,安德是個無政府主義者,街頭游蕩者,反全球化騷亂中垃圾食品店的狂熱破壞者。兩年前,他的同居女友切爾西為他生了個孩子:小哈里森。

一躍跳過大門,他向后邊的斜坡走去,這時候他哥哥奈杰爾打來電話。對他來說,奈杰爾早些年還有點兒吸引力,但現(xiàn)在就如同其他混蛋一樣,不值一提。

奈杰爾:“你沒有再兜售那些臟東西了吧?”安德:“錄像之類的:當然賣。言論自由嘛。但沒再搗騰那些玩意兒了。”奈杰爾:“因為那東西要絕對禁止,絕對禁止。”安德:“絕對不行。”奈杰爾:“希望你說到做到。”安德:“無論如何都不行。”奈杰爾:“我真擔心你,安德。在去曼徹斯特的火車上。”兄弟倆最近去曼徹斯特旅游了,去觀看比賽,順道看望爸爸。市政廳披上了綠色的網(wǎng)眼背心,出租車司機的無線電廣播呼叫著前往不列顛山脊路、羅杰·洛基、歐克斯諾博、探戈三號和丁斯伯里中部。奈杰爾:“我們坐在車廂之間的過道上?好,也沒別的地方坐。但我看著你,我想:你他媽的喜歡這樣。坐在一堆垃圾中,喝著拉格啤酒。”安德:“你這樣說有什么意義呢,奈杰爾?”奈杰爾:“我擔心你,安德。”安德:“唉,你他媽的擔心自己的稅金去吧。”

他小聲嘀咕地穿過小橋,一個聲音從背后叫住了他:

“我說!打擾一下!年輕人!”

轉過身,安德看見一個結實矮小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白色條紋西服,扣了三個扣子,深色眼鏡,博爾薩利諾帽。

“多謝,多謝。喏。勞駕您能否告訴我去……”

費了點兒勁,他從衣服內(nèi)兜里掏出一個信封。他笑了。“您好嗎?”他熱心地問道。

“挺好。您呢?”

“我一生中從來沒有感覺如此好過,謝謝,而且我非常享受現(xiàn)在的好天氣。”

他有那種口音:比國王的口音還要正宗。

“我在找莫寧頓的克雷森特,您知道嗎?不是莫寧頓的特雷斯,是莫寧頓的克雷森特……”

安迪很快告訴他該怎么走。

“啊。太感謝了。”

此時,隨著手腕優(yōu)雅地一轉,這個穿西服的男人摘掉了他的深色眼鏡——露出了安迪從未見過的最奇怪的眼睛。那么明亮而蒼白:南極地區(qū)一般的碧藍,被金黃的光環(huán)所環(huán)繞。有那么一會兒,安迪以為這家伙忘了帶導盲犬出門。

“告訴我。你是安德魯·紐嗎?”

“誰想要知道?”

“我叫賽門·菲格內(nèi)爾。”

他說自己名字的時候發(fā)出不同的口音:斯拉夫語。安德·紐發(fā)現(xiàn)那藍眼睛變得邪惡而黑暗。

“你女人是狗屎,”賽門·菲格內(nèi)爾平靜地說,“你孩子是狗屎。”

2月14日(10:41):101航班

副駕駛尼克·肖普歐:嘿,這還挺酷的……

工程師哈爾·沃德:你說什么?

肖普歐:看到了嗎?第二個飛,跑道右側。

機長約翰·麥克蒙納曼:……嗯,嗯。古老的哈維蘭彗星型客機。什么?1955年?它這是要去哪兒?

沃德:克羅伊登,也許?航空博物館?

麥克蒙納曼:……這是要一直等到我退休嘛。

肖普歐:是啊。我真想趁年輕盡早起飛。

因為天氣原因延誤了七十分鐘后,101航班終于動了起來,加入了九號跑道的隊伍。航空管制堅持要求每架飛機起飛間隔三分鐘。但今天,毫無疑問,所有橫渡大西洋的飛行器都必須在十一點整之前起飛。塔臺決定緊急起飛間隔為一百三十秒。機長冷靜地提醒乘客,接下來會出現(xiàn)輕微的“氣流顛簸”;由于會出現(xiàn)湍流,他還將告訴乘客,他們會感覺自己更像在坐船而不是飛機,以每小時二百英里的速度在波濤洶涌的海面行駛。

塔臺:101航班,準備離場。麥克蒙納曼:收到。

塔臺:可以起飛。

10:53,101航班壓低機頭,繼續(xù)尋找逃逸速度。雷諾茲·特雷諾系著安全帶,直直地坐在2B座位上。她嘴里叼著煙,左手拇指按在打火機上準備點火。

肖普歐:V1……V2。升空。

飛機輪胎剛離開跑道,機長就熄滅了禁煙標志。

通常,飛機在爬升情況下喜歡逆風而行;但101航班現(xiàn)在面臨的逆風,雖然還算不上風暴,但四十六節(jié)的速度,已經(jīng)算是厲風了。因此,不管有沒有出現(xiàn)湍流及其“漏斗”效應,機長立馬面臨著兩大危險,一種兇險異常,另一種僅僅是非常嚴重。第一種危險是飛機可能會低于最小飛行速度,屈服于萬有引力(其結果是飛機化為一個黑匣子,里面充斥著一連串的臟話)。第二種危險是抬升機鼻:這樣一來,烈風會痛擊機身的中部,使脆弱的飛機搖搖欲墜。101航班選擇了抬升機鼻。雷諾茲借別人的余火點著了煙,身體向走道傾斜,朝機尾看去。隔艙門簾被卷到了頭頂以上。她盯著一處過道,但那里擠滿了人。她看見的女人們臉都擠得扭曲了:齜牙咧嘴,眉頭緊蹙。其他人呢,他們?nèi)缤⒆印⑷缤僖话惆欀迹却劳觥?

101航班目前的傾斜度是水平面向上二十度(可感覺更像是偏離垂直線二十度),它以最大的力量,終于沖破了可怕的氣流。

此時,羅伊斯·特雷諾棺材上的鎖突然崩斷了。特雷諾從棺材里跌落出來,足足滾了三十五英尺遠,一頭俯沖到一輛固定在墻上的印有馬賽克圖案的山地車上。特雷諾傾斜地抵在貨艙門上,當飛機平穩(wěn)下來,并繼續(xù)以小角度爬升至巡航高度,他仍然差不多保持著直立的狀態(tài)。

“穿越云層的感覺是不是很棒?”坐在2A上的男人說道,“我喜歡生活在云端。”

“是的,”雷諾茲說,“但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

他正盯著她的腿看,帶著非常挑剔的目光,至少雷諾茲這么認為,她欣賞自己的腿。現(xiàn)在,他正盯著她的腳。

“你不應該穿高跟鞋,”他說,“鞋跟會刺穿應急氣墊滑梯的。這種滑梯還可以用作救生筏。你穿了緊身衣。”

“……的確是這樣。”

“你不該穿的。它們部分是合成材料制成的,你知道的,”他說,“一旦燃燒起來,它們會融化并粘在一起。”

貨艙內(nèi),羅伊斯·特雷諾的尸體好像自我調(diào)整了姿勢。

它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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