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少(王羲之,東晉書法家,“書圣”)在永和九年的那場宿醉里行云流水的寫下生命的不朽。我是泛海蘭亭那場雅集的一葉扁舟,撐一池春水,只為在每一個暮春時節的崇山峻嶺之間,與你相逢。
如果我記得沒錯,那場雅集,您帶了七個兒子中的六個前去,天朗氣清,蒼翠的山林環抱一帶綠水的溫柔,水里泛起層層金光,每一粒浮沫都竊竊的聽著你們無間的耳鬢廝磨。
列作其次的少長咸集,溫潤玉石般模樣在三月的日光下熠熠生輝。
那一年,是公元353年,命途多舛的東晉王朝在風雨飄搖的動蕩里暫得片刻的安寧。
農歷三月三的這一天,是民間傳統的修褉之日,意在去“除”一年中最壞的東西,以此迎接全新的一切。
這場盛會名士云集,即便王羲之在此時已經卸任了朝中要職退居會稽山陰,依然不影響如此之多的親朋故友前來歡聚,史書上記載這一場雅集共有42人赴會,細讀這些赴會的名字,幾乎占據了東晉的豪門顯貴的大半壁江山,除卻這次雅集的發起人王羲之是當時的會稽市長,其中的謝安作為比肩王家的門閥大家更是派來了五位建康(今NJ市)城內的軍政大腕。
如此星輝閃耀的門閥世家使得幾百年后的劉禹錫途經南京城,路過城南夫子廟的王謝兩大家族在烏衣巷的舊居時,仍不禁扼腕嘆息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即便在座的每個人都手握江左皇權的命脈,但本就飄逸曠達的東晉時代似乎沒有讓這一場雅集沾染上一絲一點的政治色彩,所有人都摘下塵世里的面紗,沉靜的走向山水,走向一個純凈的青青世界。
推杯換盞的清談之間,笑聲低沉爽朗的打破湖面的沉寂。三巡酒后的逸少,雖不復年少那般美自神來,可英氣的俊朗依然刻在眉眼,你的目光越過賓朋滿座的跳躍在翠色的湖水之上,婆娑的竹影灑滿水面,日光魚躍進水中泛起的波光閃耀到你深邃的眼,你抓起手旁的繭蠶紙,揮起鼠須筆疾書道“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褉事也......”
頓挫之間,你深情的望向四下一片祥和的春日里這樣一群不帶一絲陰郁的友人們,他們或盤坐或微傾的談笑在你的眸間,那么活脫脫,又那么真切切,而你望向蒼茫的云霧幻變,無有邊際的是即將而來的傷逝與流年,你握不住也不能夠逃過其間。
你沉沉低下頭顱,寫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面對人性至純的此刻此時,你發問天地這無解的謎題。
就像朝升暮落,花開荼蘼,蒼生在循循自然里找到前行的軌跡,誠如音箱里王菲用迷離的嗓音淺唱的那句“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
落筆之前,你在宿醉的最后一絲清醒里寫道“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皮囊不過空有幾十年光陰,而你試圖在更為皓遠的文海里覓得來自于未來的三兩個知音,即便終老不日將抵,也不妨礙你穿行在千年的詩詞里求得異代芳鄰(此典故源自唐朝李白曾寫下愿與心中偶像謝眺埋葬在一起的心愿,最后終于遂愿,與自己的偶像詩人一起埋葬在AH當涂的青山)。
記得時尚界曾有名言說“潮流易逝,風格永存。”我想詩詞也不外乎此間道理。
那場雅集之后,緊跟著的是永和十年的天下大亂,蘭亭的星光在歷史的喧囂聲中暗淡,凋零。
你的孩子們相繼離世,唯一的血脈也在南朝期間遁入了空門,像是應了盛極必衰的真理,我極不情愿的關上書的扉頁,耳邊此起彼伏的是世世代代對你們王氏一脈的各種猜忌,中間更是不乏大膽之人詆毀你千古后的那篇蘭亭集序。
然而這一些并不能阻擋人們追求美的決心,哪怕時光荏苒的流淌過十幾個世紀,甘愿徜徉在你筆下那場暮春雅集里的人前仆后繼,哪怕是唐太宗李世民,哪怕是千古一帝的康熙,追逐大美的路上,沒有身份之高低,沒有時光的疏離,就像雍正帝總是一板一眼的出現在歷史書上時,可能只有躲在三希堂獨占王家三幅真跡,細細聞嗅的時候才會貪心的像個幼稚的孩童。在“美”的面前,在王羲之真摯的字里行間,一切言說都蒼白無力,有的只是一顆屏息凝視的心。
史書上記載唐太宗臨終前曾開口向太子求得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陪葬昭陵,這可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放下江山也放不下的一樣東西。原本故事就要結束,可是盜墓的人又讓這單薄也堅韌的蘭亭集序重見光明,可是后來,幾經輾轉,終究是絕了蹤跡,世人不免唏噓,而我認為這是最好的命運,誠如劉禹錫在日漸衰敗的大唐里途徑了烏衣巷的日暮光景,金陵城里的斜陽也曾拉長他落寞的身影。
夜幕來臨,人世看盡,竹林深處的宿醉不愿醒,流淌在蘭亭湖面的那些人性里的至美與純凈也如泥融后睡醒的燕子一般在每個暮春時節,飛入千家百姓,也飛入你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