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塊的滿足感

說起來，“滿足感”這個詞的重點是在最后一字：感，即感覺。

它是一種主觀存在，不像日月、風雨那樣的客觀、模糊、可見可聞可觸摸。感覺會隨著環境的不同相對變化、起伏，如同潮汐時涌時退、過山車攀上沖下；也似花開花謝，雖是同一動作行為，但經歷春夏秋冬的洗禮，被巧妙難言的時間撫摸就能給人造成別樣感受。

度量滿足的程度很難，同一件事物在外人看來已經達到完美，但親身經歷的自己往往又覺得美中不足。很少有人能堅持自己的初心，哪怕別人都反對做一件事，自己還義無反顧得去做，只為了得到內心的滿足。

總而言之，滿足感因年齡、環境、外部客觀物質、自身認知水平而不斷得在上下起伏。

小時候，父親每次打牌贏錢，總在影像店給我買一盒動畫片CD，大抵是奧特曼、游戲王之類的。打牌自然不會在工作的白天，常常是在晚上活動，我好幾次躺在木制長板凳上等著睡著了，但是卻一點也不難受，因為我知道被老爸叫醒就能去買碟片。對于小男孩來說，一套玩具或者一盒能向同伴炫耀的影片就足夠能樂上好幾天。

我至今都牢記著那條燈火黯淡的老街馬路，每到逢年過節，鎮上的老百姓們就涌到這里來挑挑買買，水果店前坑洼的路面、嘈雜的砍價殺價聲，那時候并沒有太多的轎車出入，真真切切得是人貨真價實地堵塞了進出口。

父親喜歡把我扛在肩膀上，騎在上面的我捧著剛入手的愛物，穿進一條弄堂小巷沒一會兒就能回到家。也有好幾次，影像店打烊，自然便沒機會去買，白白得空歡喜一場。

我已記不清是否鬧過脾氣，不過恐怕是有的，一來至今的我都還很幼稚，二來那時候小屁孩懂什么理性的道理。買、就是好；不買，就壞。

所謂“當時只道是尋常”，童年的無憂和折騰與長大成人后的煩惱和理性一對比，真不知道該羨慕哪個。渴盼快快長大與重返過去的愿望依舊顯得那么迷人和矛盾。記憶它總是這樣一種虛的東西，讓人分不清具體發生的時間點和細節，但它又很實，明明白白留有故事和味道。

盡管這種記憶總是在當事人所抗拒的前提下侵入，在人無知時種下了美好，但好像只為了在人有智有識時去收獲欠妥的果實，很難說只是甜或苦澀。這些每個人獨有的味道令他們自己回味咀嚼、遺憾又難蹤。

如今的我，偶爾再次經過老街馬路，兩旁碩大粗壯的樹根無聲地敘說著蒼老年邁。沿街的店鋪大多冷冷清清，有的換成花店，有的改成賣電瓶車，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景象已經像東升西落的太陽般平常、習慣。

那家兒時琳瑯滿目、繽紛多彩的影像店如同它額頭上褪色的門面招牌，再勾不起人的激動和購買欲望。我深深往店里瞧去，發現老板依舊沒有換人，除了頭頂漸禿、胡子稀疏、大腹便便，再沒那種掌控我童年憧憬的高大。

童年的那種憧憬反而隨著人的長大被吞噬得悄無聲息，在世故的嘲諷下連茍延殘喘都不得。物是人非的難堪與無言怕是只有經歷后才能說得簡短平常，像嘬一碗茶，苦苦地、慢慢地下咽。

15塊，那時手里攥著這筆錢的我能在影像店的貨架前思量好久，思考著到底是買新出的《艾斯奧特曼》好，還是接著上次的《游戲王GX》劇集。琳瑯滿目的碟片貨架上不僅擺放著唱片、碟片、磁帶，連同擺放著我那能肆意揮霍的童年。

童年的伙伴各有各的玩法，但只要有一種共同的愛好便能最大程度得去呼朋喚友，興起一種熱潮。我每每抱著新碟片去同學家一起觀看，一起聽著那泛起雞皮疙瘩的主題曲，看著詭異恐怖的怪獸出場畫面，當奧特五兄弟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片段播放結束時，我們便激動著說要一起湊零花錢出來攢著買下集。

就這樣，在斷斷續續、拼拼湊湊的時光里，我集齊了艾斯奧特曼全集、游戲王兩代碟片、全套折紙戰士漫畫書……前不久打掃整理房間的我，翻出這些無處安放的舊物件，想著那癡不可及、追之無果的歲月，謀著那不知何往的未來，發呆半晌。

如今同樣的15塊，已經失去了那原先的味道。那在寒冷冬晨里，在騎自行車上小學的路上買的蛋包飯——如今咬兩口，味道不好，就隨著塑料袋扔進垃圾桶；那在放學路上的小攤里買的牛肉粉絲湯——如今肯定要因不衛生健康被嫌棄得體無完膚。

是人不滿足了嗎？是的。

該滿足嗎？照道理是的。

生活在縫縫補補的日子里眼看著湊合得越來越好，我的零花錢也早已是15塊的數百倍。那撐起童年一片天空的“15塊”柱子，阻擋了太多陰風冷雨，而此刻它似乎也用盡心力，難以支撐愈發厚重和破爛的天空，因為我的欲望似臭氧空洞擴散得到處都是。

如今想去的商店同樣堆滿琳瑯滿目的表帶、服飾，甚至西湖邊上的豪車店展示擺放著幾輛阿斯頓·馬丁。我想著童年千求萬求購買的碟片、左思右想拼裝成功的四驅賽車，看不出來和這些價格駭人的商品到底有什么區別。

滿足感很像一個分式，分子都是同樣的15塊，分母則是不同年紀的欲望。童年的分母很小、結果就很大，如今的分母很大、結果就小。

我知道，再也買不到那種滿足。那可憐的15塊，連同那能掌控世界一切的感覺再也不回去了。它也不會再來，一如父親的肩膀，再也無法托舉著我過老街馬路。不論是因為我這愈發厚重的身姿，還是那沉甸甸的滿身欲望。

201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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