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鋪滿星辰,像是被水浸潤過般,暈著淡淡的霧氣。
漢軍駐扎在平原上,四周除了空曠還是空曠,但也因此,反倒讓人覺得離那碎石近了些,仿佛一伸手,便可觸到它們波光粼粼的肌膚。
這樣的夜,單一眼便能讓人靜下心來。沒有浮躁,沒有喧囂,幾千年前的秦漢,只偶有蛙鳴。
她仰面對著天空,有那么一瞬,竟對自己身份的轉換之快反應不過來。似乎在不久前,她也在某個地方,看到過同樣的美景。只不過當時她并沒有此刻形單影只,青年臥在身側,空中隱有青草香。
“在我的故鄉,星空是很難得的東西?!庇洃浝铮倥谎矍熬吧?,像是發現某種珍寶,臉上半驚半喜,整個人都因此生動起來,“就算得見,也只一人悲喜?!?
而如今……
她往身邊望一眼,仰躺在草地上的青年眉目清俊,唇邊的笑意柔和而寵溺,生生壓了他原本積聚的肅殺之氣。她淺笑,握住他的手,涼風中暖意傳來。
他們十指相扣。
“能遇見將軍,是在太幸運。”
回憶中青年樣貌散去,她下意識伸手,宛如青年還仰躺在她身邊,正縱容望她。只是意料之中的暖意并沒有傳至她掌心,原本青年的位置,一片虛無空蕩。她的手頓在那里,哦,她怎能忘了那晚的誓言,而他,竟是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給她。委屈、憤怒、不甘……在他一句“你真的通敵了”的質問下,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她終是苦笑了聲,將已凉的手縮回懷內。他有他的主,有他要封固的疆土,她在那些事物前,從來那樣微不足道。她自知憑著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配與他終老,竟沒想到自己的前世原是個貴族,這是上天賜予的驚喜,還是擾人的煩心事,看看此刻的自己,唯有一聲自嘲罷了。
夜空依然沒有熄滅,抬頭,仍可見新的星辰亮起。最終,漫天繁星下,她只是一人悲喜。單人獨騎,游蕩在星河之下,此等寂寞,豈是言語能夠形容。
葳蕤的枝干遮住了大片天空。依依倚坐在樹下,一旁白馬馴良地伏在地上,馬尾時而翹起,撥動著周圍的空氣。
忽然,在黑暗中亮起幾點火光,在夜空中飄蕩,而后那點光亮越來越大,似是向自己這邊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清脆的馬蹄聲。她站起身,遙望,看清了,竟是幾個漢兵!她正要轉身離開時,已被他們團團圍住。
“這么晚了,姑娘為何在此逗留?”
“我……”
騎在馬上的士兵看向她的腰間,她連忙用衣裙擋住懸在腰帶下的令牌,垂下頭去,回避他的目光,頓覺后背陣陣發涼。
兩軍對陣,深夜出現在幾天后的戰場,形跡可疑,士兵們決定將她帶回去,看上面如何發落。
依依被帶入將軍帳中,堂上之人眼角微微下垂,眼神深邃迷離,這張臉,依依此生都不會忘記。
他見堂下的女子,立即屏退左右。左右紛紛告退,空留依依一人立于堂下。他走下堂來,一句話也沒說,走到依依,解開了束住她雙手的繩索。
依依看著他,扯了扯嘴角:“韓先生,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啊?!?
眼前之人,便是韓信。
留在漢營后,他經夏侯嬰推薦拜治粟都尉,后經蕭何保舉拜為大將軍。如今的韓信,已不是那個看人臉色的無名小卒,他正走上了他夢寐以求的道路。
韓信湊近,在她耳旁說了些什么,依依頓時大吃一驚,瞪大眼睛不解的望著他。
第二日,天空微亮,依依駕馬離開漢營。
可她又能去哪?信馬由韁,四處游蕩。
馬兒興許的確是有靈性的動物,載著她蕩了一圈,竟然還是回到起點。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早已與高高的壁壘上這面飄揚的“楚”字大旗聯系在一起,這種聯系,恐怕這一生都難以割斷了。經此一事,依依似乎明白了,子衿生前暗示自己千萬別去觸碰的龍且的禁忌,究竟指的是什么。
回營后,她得知在昨日晚,真正的奸細已被找到,并被立即處決。她的嫌疑終于得以洗清,可她仍然無法心安——那日下午,龍且就被派出執行一次任務。
在她的心里,他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或許,只有在失去過后,才更懂得珍惜。
又是同樣的一片夜空,可月亮已經不再圓滿。此刻,她獨自一人,仰望這滿天星辰。
身陷敵營,卻可以毫發無傷的回來,全因那晚韓信的一句話。
“你若想走,我絕不留你?!?
依依吃驚地望著他。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本可以你是楚軍的人的身份逮捕你,說你是楚軍派來的探子,但是看在你我曾是故交,我欠你個人情,我可以當你今天沒來過。等一下門衛換班時,我便送你出營。”
她一聽,欣喜若狂,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走運。她正要開口,便被韓信打?。骸皠e謝我,這是我還你的。”
她揚了揚嘴角,說道:“好,從此以后你我便算是扯平了,下次相見,我們便是敵人?!?
正如史料記載,漢高祖四年,楚軍被漢軍圍困于滎陽東,項羽往救,漢軍退走。項羽乘勝追擊,切斷漢軍糧道,劉邦被困求和。
起初,項羽打算同意與漢講和,可范增連忙勸阻道:“此時很容易就能擊敗漢軍,若現在把他們放走而不去征服,以后一定會后悔的!”
項羽聽從了亞父的計策,與范增急攻滎陽。
在無計可施節節敗退的情況下,劉邦的謀臣陳平抓住了項羽多疑、自大的特點,向劉邦獻計:“項王的忠臣只有范增、鐘離眛、龍且、周殷幾個人,如果能用萬金買通說客去離間他們的君臣關系,再出兵攻打,項王必敗?!?
劉邦聽后點點頭,心里暗自盤算著。
那日,使者從漢營回來,向項王描述他在漢營的所見所聞。
“劉邦先是叫人準備了豐盛筵席,捧著佳肴正要進獻時卻說‘還以為是亞父的使者,沒想到卻是項王的使者’,便更換佳肴,改以粗食。”
項羽頓時大驚失色,開始懷疑范增與漢有私,漸漸奪去范增權柄。
范增此事后,大怒,道:“天下之事大局已定,君王您自己看著辦吧。希望您把我這把老骨頭賜還給我,讓我回鄉為民?!?
項羽遂允許范增辭歸。
依依在帳外聽見他們的談話,見范增氣呼呼地從房里出來,連忙奉茶入內。
將茶放在案上后,她走到堂下,并沒有直接離開,而是撲通一聲跪地,說道:“大王,今天依依有句話不得不說:如今大王正處上風,若此時失去左膀右臂實乃不智之舉。范老先生對大王素來忠心不二,視您如子,您任他拖著年邁的身軀離去,這是不孝。”
怒氣未消的項羽怒目圓睜,瞪著堂下的依依。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這聲音足以撼動天地。他說著,憤怒地走到依依面前。高大的身影,將面前的嬌弱身軀吞噬,眼睛里似乎有一團烈焰,正在熊熊燃燒。
依依仰頭望著他,這一刻,她似乎感覺不到畏懼,繼續說道:“大王萬萬不可被奸人蒙蔽,中了那劉邦的離間之計,還望大王三思。”
一聲響亮的巴掌如驚雷般炸響。
她倒伏在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
“出去,別讓我再見到你!”他站在她面前,是如此的高大偉岸,手指向那敞開的大門。
被訓斥的依依終是體會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她從地上爬起來,黯然地告辭,恭敬地欠身而退。
她收拾收拾東西,踏上了行程。對她而言,有他的地方,便是她的避風港。
依依將有人進讒言離間的事轉告了龍且,讓他警惕。而龍且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只道:“我曾立下誓言,愿誓死追隨大王,我龍且絕不會做出背叛之事。”
的確,他的禁忌,便是背叛二字,他不容別人如此,自然自己也絕不會。
自范增之后,項羽帳下的鐘離眛、周殷等忠臣紛紛離去,項羽手下的親信越來越少。
韓信拜將后,深得劉邦重用,率領軍隊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立下赫赫軍功。項羽聞韓信已舉河北,破齊、趙,而且想要擊楚,派龍且往擊之。十月,韓信攻占臨淄,項羽派遣龍且率兵二十萬攻打韓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