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屋外嘈雜，蔣兒以為父母要來，她趕忙放下話本，鉆進被窩，蒙頭大睡。等了許久，蔣兒也沒聽見父母的聲音，她忍不住下床。

透過碧紗櫥的圍簾屏風，蔣兒看到，書房來了位年輕的叔叔。

小叔叔案前堆滿了書卷、書冊和泛黃的古籍，樣貌看著格外年輕。

蔣兒想了想，他大概就是屈先生。

年輕的屈先生并不叫她，蔣兒斜眼嘟嘴哼氣，繼續坐在案前翻戲本子。屈先生先生每日都來，可他不叫蔣兒，蔣兒也從來不去聽他講課。

沒過幾日，母親來了。

蔣兒吩咐清明、驚蟄不許開門，蔣兒不見母親，她不想見母親。

戲本被蔣兒翻了一遍又一遍。

里面的故事，蔣兒已經滾瓜爛熟，那些看不懂的詩詞成語，歌詞語調，也被她揣摩了七七八八。蔣兒看得不想再看了，來到書房找些筆墨，學著戲本子開始寫字描畫。

進了書房，那先生坐在一旁，他的書堆的老高，蔣兒不看他，他也不看蔣兒，自己寫自己的文章，自己看自己的書。

蔣兒可做的事從‘看戲本’變成了‘畫戲本’。

她日日在畫，覺得毛筆真是難用，墨水真是調皮，常常從紙上畫到手上，又從手上畫到臉上，弄得滿衣裳上都是。可蔣兒自娛自樂，仍在天天畫字，畫了幾天，毛筆終于開始聽話，寫的字也能完整的排在紙上。

蔣兒開始得意。

她把紙稿往先生那邊丟去，讓紙飄到先生面前。蔣兒想讓他看看，讓他知道，沒人教她，她也能會。

她不需要任何一個先生。

屈先生果然撿了起來，可他看也沒看，只是放在手邊。

蔣兒生氣，跑過去想拿回來，手上端的筆墨全灑在了裙上。屈先生桌上，整齊的擺滿了他寫的手稿，手稿上的字密密麻麻，一豎列整齊極了，字與字之間，間隔大小都相差無幾。

蔣兒搶過自己的手稿，突然有些臉紅。

先生依舊不理蔣兒，蔣兒自知討了個沒趣兒，便拿起他桌邊的書，將手上的墨印全都染在先生白色的書皮上。

先生笑了笑，并未阻止蔣兒。

蔣兒將他的書拿回坐位，開始看他的書。看不懂就一頁頁翻，一字字猜，總不落下一個字，文章大意雖全然不懂，卻也算‘看’了一遍，等翻完這一遍書，已經是三天后了。

這和翻戲本的速度是不一樣的。

翻完一遍，蔣兒開始翻第二遍，那些不認識的字，她依舊不認識，看不懂的文章，依舊看不懂。蔣兒來到先生桌前，指著不懂的字問他：“你告訴我，這個字怎么念？”

先生看一眼，答：“‘覆’字。”

答完，他不再說話，蔣兒繼續逐字的讀，不懂又問，“這是什么？”

“額字。”

“這個呢？”

“郎字。”

先生一字字答，蔣兒一字字問，有時整句問道：“這句我都不會念。”

先生看了一眼，“瞿塘滟滪堆。”

又過了幾天，這一頁的上的字，蔣兒已經全都背會，可是朗朗上口間，大意皆是不通。蔣兒開始問先生：“嗯…請您告訴我，‘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這是何意？”

先生道：“你拿的是本詩冊，是李太白的詩冊。這是太白寫的長干行，妾發初覆額，說的是頭發剛剛遮過額頭，‘覆’乃遮蓋之意…”

沒等蔣兒再問，屈先生開始一字一句往下解釋。

蔣兒邊聽邊問，認真記在心里。屈先生講完詩，又和蔣兒說了詩里的故事，說完詩，又說了太白的故事。

聽著先生所說，蔣兒突然想起了幾年前的事，懷哥哥替她釵花，曾用青蓮居士的詩詞形容過她。

“名花傾國兩相歡。”蔣兒不自覺念出聲來，“原來青蓮居士便是李白。”

“嗯？”先生奇道，“這也是太白的詩，但我記得不曾抄錄在你拿的詩冊上。”

蔣兒道：“這是一位哥哥教蔣兒的。”先生點點頭，“你方學識文斷字，其實不合學這些詩詞，若你喜歡唐詩，我教你一首？”

奇聞怪事，蔣兒竟有些歡喜，連忙點了點頭。

先生在案前翻找，拿出本書，打開一頁，遞給蔣兒，“你看會念多少。”

蔣兒拿著紙稿開始讀：“床…明月光，…是地上…”

“前、床前明月光，疑、疑是地上霜。”先生教蔣兒念到。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蔣兒重復一遍，接著念，“什么頭什么明月…頭、思…鄉。”

“舉頭望明月。”先生笑了，他讓蔣兒來到案前，握著蔣兒的手教她寫了一遍，“這是舉…這是望…”

舉、望……

蔣兒又寫了一遍，毛筆在她手上越發聽話了。先生轉身，不知從哪拿出了她先前‘畫’的那些戲本紙稿，問到：“這些是你自己寫的？”

蔣兒看了看上面歪曲的字，又看了看先生寫的字，不好意思的點頭。

先生道：“初學寫成這樣，其實寫的不錯。”先生又看了一遍，“真的不錯。”

蔣兒聽得先生夸獎，高興起來，讓清明收好了那些紙稿。多年后，蔣兒再翻出來拜讀，根本沒看懂寫的是什么。

大約是想鼓勵蔣兒，屈先生繼續說到：“聽說你還不曾學習，卻已認識這么多字，想來是你機敏好問，上進肯學。看你翻了兩天書便記住了長干行，天資是非常不錯的。”

蔣兒笑吟吟的，誰不喜歡聽好話呢。

先生再讓蔣兒讀靜夜思，這次他不肖他提醒，蔣兒已能完整朗誦。

“嗯！很好！”屈先生很滿意，笑容越盛。雖然他常帶笑容，但這笑和其他笑，顯然是不同的。

先生問：“你覺得此詩何意？”

蔣兒答：“說了些思念啊，月光啊，我讀起來，腦海里自顧浮現出一幅畫。”

“嗯？什么畫？”

“一個人，他看著月亮，月亮很漂亮，可他看著看著便垂頭嘆氣，可能是想家了。”

“不錯！很不錯！！”先生激動起來，又問：“你說，這個人是個怎樣的人？”

蔣兒想了想：“年紀應該不小了，也許是個伯伯，他定是在外頭待得太久了。”

“非常不錯！”先生連夸了蔣兒好多句不錯，開始同蔣兒解詩。

很多年后，蔣兒仍然會想起屈先生。他年紀不大，夸她時總說‘不錯不錯’，蔣兒在他手里背會的第一首詩，是長干行，學會的第一首詩，是靜夜思，聽得的第一個詩人，是李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