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商政篇
青年時期的胡雪巖已經(jīng)顯露出超越常人的眼光,當年傾囊資助王有齡的俠義之舉在他后期的事業(yè)發(fā)展中得到應(yīng)驗,不久后他和王有齡又意外重逢了。從那時起,他便搭上官府這條大船,白手起家,借勢而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商業(yè)奇跡,積聚了無數(shù)的金錢財富,并走進紫禁城,成為中國歷史上首屈一指的“紅頂商人”。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官場的互相傾軋、競爭對手的暗算,加上胡雪巖自身的一些問題,“胡財神”這尊神像轟然倒下。正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王有齡進京求官,遇上了自己的“總角之交”、吏部侍郎何桂清。因這層關(guān)系,王有齡很快得到浙江海運局坐辦之職。但剛上任就要處理積弊已久的漕運問題,王有齡頭痛不已。而與自己當年的恩人胡雪巖的意外重逢,使他如魚得水,最終化解了漕難。胡雪巖也因此得以正式開始他波瀾壯闊的商政生涯。
王有齡乘漕船迤邐北上,因運河淤積不通,只得改走旱路。為了節(jié)省盤纏,專尋機會搭便車,這樣一來,等待所耗時日就少不了;若等不到機會,就只能靠步行。如此輾轉(zhuǎn)數(shù)月,總算到了北京通州,前面就是京師了。
通州是商業(yè)物質(zhì)集散地,南來北往的商人、官家的采購大都集中于此,市面非常熱鬧、興盛。
王有齡在通州想找一家便宜旅店住下,因為往來的客人多,結(jié)果很晚也沒找到合適的。北方天冷,不可能露宿街頭。情急之下,他一狠心,就去了通州驛館。驛館是官府專門接待官員的住所,王有齡心想自己不是一個候補“鹽大使”嗎,住一回官店又何妨?可是他去跟驛館當值的人交結(jié)的時候,人家根本就不買賬。別說是一個候補鹽大使,就是一個真正的鹽大使,在這也只是區(qū)區(qū)芝麻官,高興的時候也許會派給一個下房讓你住。
王有齡心里很不服氣,花錢住店還要講官級,難怪鬼都想做大官。
就在他與當值的人爭執(zhí)的時候,走過來一個30多歲的小個子男人,此人一開口便是云南口音,待他跟當值的人說完話,王有齡乘機主動迎上前去打招呼。因為王有齡在云南長大,覺得鄉(xiāng)音格外親切。沒想到他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人一見如故,于是互通姓名,稱兄道弟。在這個男人的幫助下,王有齡住進店里。
通過攀談得知此人叫楊繼福,據(jù)他所說是京城一個大官的管家。他家主人現(xiàn)在受皇命正要去巡察江南三省,剛好路經(jīng)通州。王有齡聽后心中竊喜,這次來京城不就是要拜見大官嗎?這可是天賜良機啊。盡管王有齡平時心高氣傲,但在關(guān)鍵時刻也不能不活絡(luò)點,巴結(jié)一下這位管家,向他打聽一些官場內(nèi)幕。過了兩天,王有齡約楊繼福“擺一碗”,酒足飯飽之后,王有齡得到一個更加令人興奮的信息:這位楊管家的主人叫何桂清,竟然是王有齡的“總角之交”。
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原來,王有齡的父親王燮(字梅林)曾在云南曲靖府衙任職,何桂清是知府衙門門役的兒子,自小就與大他一歲的王有齡一起玩耍、嬉鬧。后來何桂清成了王有齡的書僮兼同窗。王燮資助何桂清家銀兩,親自送他到名儒蔡先生開辦的私塾館讀書,同王有齡一道出入。何桂清從小就聰穎過人,讀書又用功,王父常在王有齡面前夸贊他:“桂清這孩子天分極高,將來必定是國家棟梁之材。”果然,何桂清少年得志,科舉屢屢中榜,由秀才、舉人,直到考中進士!入仕后,很快由翰林院編修升至戶部侍郎。現(xiàn)在朝廷又正好將他外放為江蘇學(xué)政,并密查浙江巡撫的一樁案子。
在楊繼福的幫助下,王有齡得以與何桂清見面。故交重逢,交談甚歡。何桂清頗念舊情,他的熱情款待,令王有齡誠惶誠恐。他先問王有齡父親的情況如何,又問王有齡本人如何,最后問王有齡有何打算,王有齡一一坦誠相告。一別20余年,有著扯不斷的話頭,所言皆有情義。酒至半酣,何桂清誠懇地對王有齡說道:“不瞞兄長說,你這500兩銀子夠做什么?如今官場昏暗,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吏部有人開恩,隨便派你個苦差濫事——派你到邊遠縣去干個鹽運使,又能有多大出息呢?眼下你倒有一個機會,我的一個同年(同科進士)叫黃宗漢,剛好改任浙江巡撫,我與他交情不算差。這次,朝廷外放我任江蘇學(xué)政,順便調(diào)查浙江巡撫的一件案子。你暫且回去,帶我的一封密函給黃巡撫,當面交給他。我在信中特意作點暗示,讓他對你關(guān)照一二,他定會給你安排一個官職,這不比花銀子到京城走門路更好嗎?”
王有齡聽罷,激動不已。20年前的“書童”,如今已是權(quán)柄在握的二品大員,身份已有天壤之別。所以他恭恭敬敬地對比自己小一歲的何桂清說:“何大人,王某必定感恩戴德。”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飛回杭州。
按“投供”程序,王有齡先得到京城通過門路,把自己的名字(簡歷)掛到吏部的候補官員的名單上去,這個環(huán)節(jié)萬萬不能省。但是,去面見浙江巡撫黃宗漢也刻不容緩,一定得趕在何桂清著手調(diào)查案子之前,因為一旦案子具結(jié),那封密函就可能會失去威力。
為了兩不誤,楊繼福向何桂清推舉自己的老鄉(xiāng)——高升返回京城,靠何大人的關(guān)系把王有齡的名字掛上去。高升雖只是個小跟班,但為人機靈恭謹,見識過官場往來,何桂清比較放心。王有齡自己則迅速回杭州城去見黃宗漢。臨別前,何桂清贈給這位故交白銀一千兩,讓他去周旋打點。
浙江巡撫黃宗漢,字壽臣,福建晉江人。道光十五年乙未正科的翰林。黃宗漢辦事干練,很有業(yè)績,但是為人處世卻很刻薄,貪得無厭,常因此被人詬病。據(jù)說他剛到任,就向布政使椿壽索賄三萬兩銀子,椿壽沒有買他的賬,于是惹來了麻煩。
當時太平軍起事已有兩個年頭,太平軍勢頭正兇,湖南、湖北吃緊,朝廷將善于“捕盜”的浙江巡撫常大淳,調(diào)為湖北巡撫。浙江巡撫由藩司椿壽署理。他的運氣太壞。這年的浙江,從省城杭州到附近各州縣,自五月以后,雨量稀少,旱荒已成。這對他的工作產(chǎn)生了兩大不利影響,第一是錢糧征收不起,第二是河淺不利于舟行,漕運極為艱難。
黃宗漢接任浙江巡撫后,椿壽仍舊干他的藩司。黃宗漢在第一天接見椿壽時,就作了個暗示,椿壽的“烏紗帽”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趕緊送三萬兩銀子的“紅包”過去。黃宗漢敢于作此勒索,就因為椿壽在漕運上,已經(jīng)遲延,如果上司肯替他說話,便可以在天災(zāi)上找理由,即使有處分,亦屬輕微。否則,耽延了“天庾正供”,將獲嚴譴。
江南糧食,自隋代以來,就成源源不斷地運往京城,供應(yīng)京城百姓,所以隋煬帝才不惜本錢修了條大運河。大運河最初開通時,著實紅火了一陣。但是年代久了,免不了有破損、淤塞,影響正常的糧食供應(yīng)。
黃宗漢上了道密札,謊訴藩司官風不正,任人唯親,致使上下沆瀣一氣,積弊難改,不能按時完成漕運。朝廷得了地方大員的控狀,自然下旨嚴辦。但考慮到尚屬積弊,于是下密旨,責令該藩司將功補過,咸豐元年(1851年)務(wù)必如期完成漕運,以表悔過之意,否則必嚴懲不貸。
這道密札是九月底報上去的,下旨也就是在十月中旬以后。藩司椿壽接了這么一道密旨,真若五雷灌頂,情知巡撫沒安好心。因為按往年的情況看,一般漕運完成都要拖到來年五六月份。現(xiàn)在離年底只有兩月有余,要想完成七八個月的任務(wù),真是癡人說夢。
那椿壽一怒之下,要找巡撫講理。手書上了去,卻回稱巡撫生病,不能接客。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椿壽又羞又惱,一氣之下,竟想不開,吞煙自盡了。
此次何桂清下派的任務(wù)之一就是要調(diào)查這件事情原委,然后據(jù)實奏報朝廷。
王有齡拿了何桂清的信函,如獲至寶,不管是雞毛,還是令箭,都得試試。他日夜兼程,趕回杭州,首先就去拜見巡撫黃大人。在巡撫衙門大門口,王有齡見到了巡撫衙門的師爺俞歡。俞師爺聽到王有齡自“京城”而來,且有何桂清何侍郎的密札,不敢怠慢,立即入府稟報。
黃巡撫早就聽說朝廷要派員來調(diào)查,卻遲遲沒見人影。雖同屬二品,且黃巡撫作為一方封疆大吏,權(quán)勢還略重于何桂清,但他此次畢竟是受皇命而來,馬虎不得。于是命將王有齡請入府中。
仆人端上茶,品著香茗,黃撫臺例行公事一般,問了幾句家常話,知道王與何的關(guān)系后,顯出十分熱誠的樣子:“既然你跟桂清兄如此親近,那就是一家人,本丞理當坦誠相待。有什么事,不妨直言!”說罷,目光直勾勾看著他,臉上堆著虛浮的笑,心想:倘若這位“鹽大使”有事相托便好,若無事相托,那他八成就是領(lǐng)了明察暗訪我黃宗漢的使命;再不就是那位同年跟我捉迷藏了。
王有齡沒有什么官場經(jīng)驗,只得將實情全盤托出。
黃巡撫在客廳踱了幾個來回,心里一直在尋思:何桂清是有備而來,此事到底是要真辦,還是試探?他查的就是藩司,莫不是有意打藩司的主意?如果把王有齡安排在藩司衙門屬下,他若是朋友,善意而來,那么自己的藩司一案就可以不了了之;而現(xiàn)任藩司藩臺兼海運局總辦麟桂也是滿人,大清朝的滿人自覺得高人一等,下級官吏常不把漢人上司放在眼里。麟桂同樣不太聽話,有了王有齡去任職,以后就多了個好說話的人、好辦事的地方,可以聯(lián)手“共謀其利”。如果他不是朋友,就把藩司的麻煩事推給他去做,他也不敢不依賴我這個撫臺大人。如此,也可以反制一下何桂清,這就叫均勢制衡。
想到這,黃宗漢已經(jīng)打定主意:讓王有齡出任藩司屬下的海運局坐辦,雖是副職,但既可牽制麟桂,也可使何桂清有所顧忌,這是可攻可守的好計策。黃巡撫即命文案替王有齡辦理印綬、官服事宜,一面知會藩司衙門,一面咨文呈報吏部備案。
然后,他故作姿態(tài)地說:“這并非只是看何侍郎的情面,本丞一向看重人的才干,既然何侍郎這么熱心舉薦你,想必你一定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再說漕運之事急如救火,一刻不可緩。”
王有齡雖然對這個官職不是十分的滿意,但畢竟是一個實職,他懇切地說:“多謝中丞大人栽培。”
王有齡就這樣成為浙江海運局坐辦。沒有想到事情竟是如此順利,怪不得人們說“朝中有人好做官”,看樣子這是一條鐵律。王有齡第一次有了真實的體驗。
不幾日,高升也從京城來到浙江。因王有齡沒有老班底,高升便留下來,幫忙料理日常事務(wù)。王有齡到任以后,簡單安置了一下自己的住處,馬上去找胡雪巖,分別差不多快一年了,要將這一喜訊告訴他。
然而,王有齡卻不知道,此時此刻,胡雪巖已經(jīng)不在杭州。他到處打聽,也沒找到胡雪巖。有人說胡雪巖做糧食生意,開始做得很不錯,后來被歹人打劫了,虧了本,就在上海一家餐館做雜工;也有人說胡雪巖根本不在上海,而是在湖州一家妓院做護院兼賬房先生。不管怎么說,一定要盡快找到他。一是對胡雪巖表示感恩之意,再是,遇到了一件麻煩的公差,身邊又沒有幫手,想請他幫忙出出主意。
至于要發(fā)生作用,局勢固然有關(guān)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夠,稍微再加一點,就有作用發(fā)生。
有一天,王有齡為解決棘手的漕運之事,公干到了湖州。湖州知府宴請海運局坐辦王有齡,并邀湖州與漕糧有關(guān)的一班要員作陪。之后又特意去湖州最著名的“梨花春”聽曲、品茶。不想歌女蕓香在給王有齡倒水時,將開水不慎灑落到他身上。王有齡并不在意,然而湖州糧臺官卻不依不饒,他覺得這有損他的面子。歌女見事不妙,趕忙把能說會道的胡雪巖叫了出來。
“各位大人,得罪了,實在對不起,”他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我先替蕓香姑娘賠罪。”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王有齡十分驚訝,一眼望過去,頓時呆住:“啊?雪巖老弟……”
胡雪巖也認出眼前這位戴頂子的官人就是王有齡。四目相對,悲喜交集。但他并沒有叫王有齡“雪軒兄”,因為一官一民,且有那么多官員在場。
意外相見,此乃天意。王有齡留下來與胡雪巖單獨敘談。得知胡雪巖為那500兩銀子不僅失了業(yè),還受到了信和錢莊張掌盤的欺壓,至今落魄不堪。王有齡氣憤不已,當即決定立即返回杭州,去錢莊還清本金與利息,順便為胡雪巖出口惡氣。
但結(jié)果卻大大出乎王有齡的意料之外,胡雪巖謝絕了他的好意。他平和地說:“凡事不能做得太絕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將心比心,站在對方的立場,多為別人考慮一些,畢竟是我壞了規(guī)矩在先。再說,與他們相處那么久,多少是有感情的,又何必冤冤相報呢?”
看王有齡還是不解,他接著說:“我不去掙這個面子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我與你一同前往,肯定會使對方(張掌盤)相當難堪,讓人覺得顏面盡失,事情一旦張揚開來,他們的面子是小,更重要的是會嚴重影響錢莊的聲譽,還會關(guān)系到他們的生存,我這是不想他人也像自己遭遇如此境地啊!”
王有齡聞言,心中敬佩之至,“好,就聽你的,那我該如何做呢?”
胡雪巖又說道:“那難為雪軒兄了。我不但不與你同去,還想麻煩兄臺當面也不要有忿忿之詞,就當沒有見到我一樣;同時,還望兄臺多多美言張掌盤他們幾句,當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他的一番言辭使王有齡在內(nèi)心里不禁贊嘆。
接下來他們談到漕糧大事。王有齡才入官場,就遇到這類棘手的事,官好當事卻難做。浙江是漕糧大省,倉儲、漕運原本不難,問題是:當前太平軍控制長江中下游,原由大運河運往北京的漕糧,被攔腰截斷,且運河多處淤積不通。所以朝廷頒旨:將河運改為海運。江浙漕糧,改由上海港啟運,沿海北上,進渤海灣到天津衛(wèi),然后解送北京。
當然,即使是海運,也要把糧食運到海上去。漕運的準備工作千頭萬緒,按常規(guī),即使一切順利,也沒有辦法按時完成任務(wù)。現(xiàn)在又是戰(zhàn)爭期間,漕米運輸一點兒都耽誤不得,朝廷已經(jīng)有了諭旨,如果延期,必將重罰。
有問題就一定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胡雪巖堅信一定可以想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他應(yīng)王有齡的請托,決定去海運局給王有齡做個幫手,也就是當幕僚做參謀。因礙于官場規(guī)矩,在公開場合胡雪巖改口叫王有齡為“雪公”。
回到杭州城,王有齡十分興奮,先去看了麟桂,又去看了撫臺。黃宗漢吩咐,只要事情辦得快,多花點錢無所謂。他還拿出兩道上諭來給王有齡看,一道是八旗京兵有15萬之多,須嚴加訓(xùn)練,欠餉要設(shè)法補清,通諭各省,從速解運漕米銀兩,以供征用。另一道是酌減文武大臣“養(yǎng)廉”銀,以充軍餉。朝廷在糧餉上調(diào)度困難,如能早日運到京城交結(jié),黃宗漢答應(yīng)密保王有齡升官。
胡雪巖回杭匆忙見過家人后,就為漕糧海運的事忙碌起來。過了三四天,胡雪巖去向王有齡解釋他的預(yù)想方案:“為這漕糧海運,我考慮了幾天幾夜。要把幾十萬石漕糧從浙江運到上海,確要興師動眾,耗費掉不少人力、財力。雪軒兄,我們能不能變個法子,不帶一粒稻米去上海,照樣能將浙江漕糧運往京城呢?”
王有齡一聽,覺得莫名其妙,不帶糧食拿什么交差?到上海如何變得出39萬擔糧食?
胡雪巖接著說:“你想呀,一改海運,漕丁都沒飯吃了,所以漕米運去上海,然后轉(zhuǎn)海運之事,他們巴不得辦不成呢!你著急,他們不著急,他們就等著看你的熱鬧呢!”
王有齡一下子慌了,急道:“這么說,漕米肯定是運不出去了?”
“正是。所以我才說不帶一粒米去上海。不過,得冒一冒險。”
“冒什么險?”王有齡急不可待地問。
“米就是米,到哪里都一樣!”胡雪巖語氣中有些詭異。看王有齡還是不懂,于是接著說道:“朝廷要的是米,沒有說只要浙江的米。上海的米、浙江的米都一樣。浙江的米運不出去,我們只要帶上足夠的銀票,到上海買了米,直接運出海,不就結(jié)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有齡激動異常,連聲夸道:“雪巖老弟,真是妙計!”
接下來,王有齡沉吟一會,又有更大的擔憂:“我想……從杭州不帶一粒稻米去上海,實在是太冒險了!萬一在上海買不到米,那豈不是猴子撈月,急得雙腳跳也沒用。”
胡雪巖似乎勝算在握:“不過,這件事你別擔心,我已反復(fù)打聽過了:上海的漕糧集中在松江,最近還積壓著不少。而且,那里的米價很低。不過,此事一定要絕對保密,以我前幾個月做糧食生意的經(jīng)驗來看,倘若在某一個地方大量采購,必然會使米價大幅上揚,增加不必要的成本。如果我們以浙江的米價悄悄在上海采購,不僅省時,還可以減少漕運成本,豈不一舉兩得?只要把事情籌劃周密,賺上一大筆也是極有可能的。”
王有齡連連點頭,不得不佩服胡雪巖精明的生意頭腦,辦事機靈而縝密。但他還是提醒道:“雪巖老弟,你這想法真是膽大包天哪……此事萬萬小心。”
“事情是有點麻煩。不過商人圖利,只要劃得來,刀頭上的血也要去舐,風險總有人肯背的,要緊的是一定要有擔保。”
于是,他們立即開始為購漕糧進行積極的籌備。
王有齡有了漕運的方案,立即越級直接報巡撫黃宗漢。他之所以敢這樣做,因為他從黃巡撫的幾次談話和暗示中,已領(lǐng)悟了巡撫大人想把不聽話的藩臺麟桂架空的意圖。黃巡撫聽完他的奏報,也覺得這事有點不合體制,很有點冒險,但在此時此刻也別無他法,況且之前已經(jīng)出了一次人命。現(xiàn)在時間緊迫,最緊要的是能交差,該冒的險還得去冒。再說,萬一出了事,下有王有齡做替死鬼,上又有何桂清幫忙扛,何桂清大概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推薦的人出師不利,一舉而敗吧。
得到巡撫大人的認同,王有齡信心倍增。眼下當務(wù)之急是籌到銀票。別說藩司衙門只有大米沒有現(xiàn)銀,就是有現(xiàn)銀,也斷然不會拿出那么大一筆錢去干冒險的事。怎么辦?這一層,胡雪巖早已考慮到了——利用錢莊來周轉(zhuǎn)。當初,王有齡要去信和替胡雪巖出氣的時候,胡雪巖就體現(xiàn)出化敵為友的寬大胸襟,在眼下這緊要時刻,不是正留了一條可以走得通的路嗎?
王有齡和胡雪巖商議了一下,首先以賠禮還債的名義去找信和錢莊。胡雪巖要博得同事舊好,上上下下,皆大歡喜。他很細心地考慮到他那些老同事的關(guān)系、境遇、愛好,替每人備一份禮,無不投其所好。
這費了胡雪巖一上午的功夫,然后雇一個挑夫,挑著這一擔禮物跟著他去了錢莊。王有齡也特意換上便服,不要鳴鑼開道,且將官轎換成一頂小轎到了信和。聽說王有齡得官后來還債,錢莊的張掌盤一下子緊張起來。由于信和當初就將這500兩銀子的款子當做了一筆收不回來的死賬,因此他們也沒把王有齡寫的借據(jù)當一回事,不知隨便扔到哪里去了,此時居然找了個遍也找不到。當張掌盤將此情況據(jù)實相告之后,王有齡卻說:“這不打緊,以后找到,銷毀就是了。”當即拿出該還的連本帶息550兩銀子,只要求對方寫了一個已經(jīng)還清的筆據(jù)。
胡雪巖也說了一些自責道歉的話,又依伙計之禮,送給丁掌柜一個紅綾包著的銀質(zhì)壽桃,因為后天就是丁掌柜的生日。這件小事,令丁掌柜淚眼澀澀,好不感動。
乘此時機,胡雪巖舉重若輕,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明來意:“我已在浙江海運局王大人手下當差。最近,我們受中丞大人之命,將要到上海、松江一帶去采購一批漕糧,通過‘海運’運往北京。由于路上不安全,我們不想帶現(xiàn)金,想帶錢莊的銀票去上海。這筆業(yè)務(wù)可靠,我想介紹給信和,不知掌柜有沒有興趣?”
錢莊的要務(wù)是擁有足夠的本金。而吸納官銀、沾上官府和國庫的專用款項,是最有效的“融通”手段。胡雪巖給信和注入浙江漕銀這樣一股“活水”,丁掌柜自是心中大悅:“太好了!這可是一筆大業(yè)務(wù)。雪巖,你究竟沒有忘記老娘家呀!這樣吧,你們所需的購糧款,我們信和可預(yù)先借貸一部分,帶上一些銀票,到上海后,再聯(lián)系大三元錢莊辦理其余借貸。這樣,你們海運局不必事先籌措資金,一切到事后結(jié)算。雪巖,你看怎么樣?”
此話正中胡雪巖下懷,這正是他向王有齡所詡的“自有辦法”。他笑嘻嘻地點著頭:“這當然好,不過,還有一句話得說在頭里,我們沒有任何商家擔保,就憑王大人省海運局坐辦的官職和我的信譽,不知丁掌柜可否放心?”
丁掌柜正尋思怎樣對胡雪巖過去的事做些彌補,因為在開除胡雪巖這件事上,自己確實做得過了點兒!他由衷地道:“雪巖,僅你的人格就足夠擔保!更何況還有王大人這棵大樹,錢莊一百個放心。”
張掌盤與丁掌柜用眼神交換過了,拍著胸脯道:“胡老弟,我可以陪你們?nèi)ド虾!P枰裁淬y兩,我可一路代你們設(shè)法籌措。沿途錢莊有不少我的朋友,業(yè)務(wù)上都有往來。”
“那自然好。”胡雪巖神色一凜,又說,“不過,還有句話得提醒一下,今天我跟你們談的事,是中丞大人交下來的,泄漏不得半點!兵荒馬亂期間更易闖出禍來,不要說我,王老爺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講道理,那時撫臺派兵來封信和的門,你們不要怪我。”
“沒問題,一言為定!”過去的一對冤家舉起雙手,擊掌為憑。
很快,垂掛著“浙江海運”旗纛的官船,匆匆起航北上,全速趕往上海。這一行有十多個人,坐辦王有齡僅帶兩名衙役,一個是藩臺的私人名叫陳世龍,一個是糧道臺的私人姓吳,再加上胡雪巖、信和錢莊的張掌盤,算是去辦正事的人。沒幾日,快船便到了松江,泊于城內(nèi)秀野橋下。
松江乃蘇南門戶,水陸要沖之地。清朝沿襲明制,歸屬江南省松江府,設(shè)江海關(guān)。自上海開埠,成為列強帝國冒險家的樂園,松江這個古老的商埠更加繁華。
棄船登岸后,王有齡一行在旅店落下腳,立即兵分兩路,尋找大米商。王有齡和張掌盤等為一路,胡雪巖和陳世龍為另一路。
胡雪巖最開始出來做工,就是糧店伙計,這行他最熟,什么行情什么米質(zhì)他一眼就能看透。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甚至能聞到米的味道。
果然,前面就是一家大米店。于是,胡雪巖進去和老板攀談。原來這是漕幫門下的豐裕米店,也是松江最大的店。講了幾句客套話,談了一下米的行情之后,胡雪巖又故意問:“最近可聽說朝廷要將河運改為海運呢,老板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對!現(xiàn)在太平軍把南京、鎮(zhèn)江的口子卡住,河運只好徹底改為海運。在這之前,因大運河蘇北、淮南段逐漸淤塞,松江的漕糧慢慢已運不出去了。只是外頭不清楚這個情況,糧食不斷往松江涌。漕幫呢,管糧食卸船,管糧食進倉,可做了工拿不到錢,幫里的人正鬧事呢。”
胡雪巖嗅到了商機,壓低聲音說道:“老板,向您請教一下:我們?nèi)缫笞龃笞诩Z食買賣,是去找松江府糧臺,還是找漕幫?”
老板看看胡雪巖,豎起一個指頭:“你只要找到一個人,一切全都在他身上。”
“哪個?”
“尤大偉,人稱他尤老五,名震江湖。在松江,在上海,甚至千里運河上,只要一提松江漕幫,沒有人不知道尤老五。”
得此信息,胡雪巖如獲至寶。回旅店與王有齡他們一碰頭,結(jié)果他和張掌盤也了解到漕幫有二十幾萬擔糧食要賣,只是對方要求現(xiàn)銀交易,苦于沒有門路可走。
漕幫人物分為三類:一類是漕幫中的“領(lǐng)運千總”,名義上算是押運的武官,照原來的傳統(tǒng),多由武舉人中選拔;再一類是臨時委派的押運官,大多為候補州縣,走路子鉆上這個美差使,多少弄幾文“調(diào)劑調(diào)劑”;還有一類就是各幫中真正的頭腦——“尖丁”,漕幫中最管事的就是“尖丁”。松江漕幫“尖丁”當家的正是尤老五。
看樣子,要在松江搞到足夠的糧食,不僅要與松江府糧道臺打交道,還要與漕幫主要人物打交道。幾人一合計,決定登門拜訪漕幫這位當家的。
第二天早晨,王有齡穿戴整齊,帶兩名衙役,和胡雪巖、張掌盤,一起去拜訪。其實,這位漕幫當家尤老五,就住在松江魏府,不過胡雪巖此時還不知他與魏府的關(guān)系。
松江魏府叫“筠秀園”,乃松江第一豪宅。他們來到大門口請家仆通報,沒有想到,魏府的人一聽說是海運局來的,就閉門謝客。王有齡吃了閉門羹,心里窩著一肚子火。胡雪巖勸道:“雪公莫急,俗話講欲做生意,先交朋友。等小弟先與漕幫結(jié)交朋友,再來和他們談買賣,肯定會有辦法的。”
后來胡雪巖多方打探得知,自己當年結(jié)識的漕幫“小爺”所說的魏老太太竟然就是漕幫尤老五的干娘。這讓胡雪巖又驚又喜,立即想到了那塊玉佩,或許這信物能發(fā)揮點用處。
這一次,胡雪巖在他的兩位朋友劉老板和顧老板的帶領(lǐng)下,便裝簡行來到了魏家,并請人送上那塊玉佩給主人看。不多時,有人來回:魏老太太愿意見見他們。
時值尤老五未在家,只見到老太太和幾個家仆,她請三人客廳候茶。劉、顧二老板見是一位八十左右的老太太,且一目有疾,面色枯槁,腿腳也不便,頗覺失望。然而胡雪巖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這位老婦人慈祥中透出一股英氣,聲音清脆,頗有女中豪杰的味道,便猜定她必定對魏府有著很深的影響力,心下暗想,要想說動尤老五,就必須說服這位老婦人。
胡雪巖以后輩之禮謁見,魏老太太微微點頭用謙遜中帶著傲岸的語氣請三人喝茶,一雙銳利的眼光也直射胡雪巖。當三人品了一口茶之后,魏老太太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三位遠道而來,有何見教?”
胡雪巖很謙卑地說道:“晚輩受浙江海運局王有齡王大人之托,前來向老前輩求教!我知道魏當家的名氣在上海這一帶響當當?shù)模瑹o人不曉,這次路過,有幸拜訪。王大人自己因為穿官服,不便相見,特意設(shè)下酒宴,敬請魏老夫人賞臉光臨。”
魏老太太雖年事已高,卻也是心明眼亮之人:“胡老弟今日來訪,除了宴請之外,必另有見教吧,我個性爽快,有事請直說無妨。”
寒暄過后,在魏老太太的要求下,胡雪巖也不便再拐彎抹角了,便把這次的來意向魏老太太直說了。末了,他強調(diào)說,這不僅是為王有齡大人在上海、松江等地籌措糧米,也是為了完成朝廷漕運改海運之事。
海運!聽到這兩個字,魏老太太十分反感,她緩緩地閉上眼睛。胡雪巖感覺到整個空氣似乎凝固了,時間過得很慢。良久,魏老太太又緩緩地睜開眼睛,緊緊地凝視著胡雪巖說道:“胡老板,你不知道這樣做是砸我們漕幫弟兄的飯碗嗎?至于在豐裕買米的事,雖然我少于出門,但也略知一二。胡老板有錢買米,若豐裕不肯賣,道理可講不通,這點江湖道義我還是要出來維持的。倘若只是墊一墊,于胡老板無益可得,對于做生意的,那可就不明所以然了。”
聽了魏老太太的話,胡雪巖并沒有灰心,相反卻更加胸有成竹地大聲說道:“老前輩,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如今戰(zhàn)事迫急,這浙米京運可就被朝廷盯得緊了,如若誤期,朝廷追究下來不但我等難脫罪責,我想漕幫也難辭其咎吧!為漕幫弟兄想想,若誤在河運,追究下來,很有可能被扣上通匪的嫌疑,魏老前輩可對得起全幫弟兄?”
“嗯!你這樣說倒也聽得進去!”魏老太太點頭表示贊許。
胡雪巖分析當前形勢之后,又說:“江湖上有句話叫‘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改海運只是個權(quán)宜之計,朝廷還在試辦,漕幫弟兄的生計問題總會有辦法解決。我們要想出一個對大家都有好處的辦法來……目前之計是尋找轉(zhuǎn)機,有飯大家一起吃。”
胡雪巖先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說了出來,又頭頭是道地分析,魏老太太聽得很有耐心,聽完后,她發(fā)現(xiàn)對方雖然是海運局的人,但是這筆買賣并沒有損害到松江漕幫的利益。
魏老太太想了想,便讓人叫來了尤老五。
尤老五其人,四十來歲,生得矮小而文靜,但渾身肌肉飽滿黝黑,兩只眼睛暗含神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客氣地稱胡雪巖為“胡先生”。
魏老太太說:“胡先生可以說是‘祖師爺’那里來的人,一副俠義心腸,以后你就稱他為‘爺叔’吧。”因漕幫是青幫的一個支派,青幫的秘密組織中老前輩翁、錢、潘三祖,都是在杭州拱宸橋成道,所以魏老太太有此一說。尤老五立即改口,叫道“爺叔”。
“爺叔”是漕幫中人對幫外至交的敬稱,漕幫上下都非常尊敬,這還真叫胡雪巖有點受寵若驚。雖然他極力推辭,但魏老太太向來說一不二,尤老五更是一口一個“爺叔”叫著,其余的人也就都跟著這樣稱呼他了。
尤老五見老夫人看重,同時又知海運局要買漕幫的囤米,一時不好意思推托。胡雪巖察覺尤老五似有難處,便開口道:“尤兄弟萬萬不可勉強,我們寧可另想辦法,也決不能使好朋友為難。”
尤老五確實有他的顧慮:松江漕幫會所,的確掌控著松江的糧食業(yè)。但漕幫購買糧食的本金,是由入會的會員共籌分攤,只不過尤家出的本金多一點。因此,有關(guān)糧食買賣,無論多寡,他都要找?guī)椭械摹皶保ㄋ追Q“三老四少”)商量。但問題還不在這兒,因運河淤塞,漕工失業(yè)、半失業(yè)者眾多,人心浮動,稍有不慎便會引發(fā)內(nèi)訌。偏偏此時占據(jù)金陵的太平軍派人來找漕幫聯(lián)絡(luò),讓漕幫在松江起事,響應(yīng)太平軍。并派“間作”多人,在漕工中活動。此情之下,漕幫會所行事能不多加小心,慎之又慎嗎?
魏老太太對胡雪巖已有些好感,聽尤老五說到“三老四少”,她又突然提到一件事情:問胡雪巖是如何與漕幫的“小爺”相識的。胡雪巖便向魏老太太和尤老五說起玉佩的來歷和與那位小爺?shù)慕煌?jīng)過。魏老太太不禁哈哈大笑,說既然你們結(jié)交為朋友,不妨叫出來見見,隨即叫人去喚。胡雪巖也很想和那位“小爺”重敘舊情,沒想到走出來的是一位秀發(fā)披肩的姑娘,胡雪巖定睛看去,正是那位“小爺”。魏老太太說:“這是我的干女兒,人稱七姑娘,是幫里的四少之一。你結(jié)交了七姑娘,也算是與我漕幫有緣。”胡雪巖愣了半晌,才知道當初她是女扮男裝。
七姑娘姿容端莊,艷光照人,見了胡雪巖,兩頰飛霞,不禁泛起異樣神色。她得知胡雪巖有了難處,不由分說馬上為他說情。在漕幫小字輩中,七姑娘的影響力僅次于尤老五。胡雪巖有了一個幫腔的,又多了幾分勝算。
見尤老五還有些猶豫,魏老太太又發(fā)話了:“老五!浙江海運局的王大老爺,還送了一桌海菜席,這桌席是我們松江府送的,王大老爺特意轉(zhuǎn)送了我。這難得的榮耀,不可不領(lǐng)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官船上替我去磕個頭道個謝。”
“不必,不必!這話我說到就是了。”胡雪巖口里這樣客氣,心中卻十分高興,只要尤老五去吃這頓酒,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不過,事先要先跟王有齡說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好亂擺官架子,不然就弄巧成拙了。因而又接上一句:“而且,今天王大人赴貴縣大老爺?shù)南チ恕!?
“那我就明天一早去。”
于是,第二天胡雪巖請尤老五派人到館子里,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太太已經(jīng)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胡雪巖請客而宴席設(shè)在魏府,王有齡跟胡雪巖兩人變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份,結(jié)果由張掌盤坐了首席。顧老板、七姑娘等人作陪。
一番酬勸,三巡酒過,話入正題。胡雪巖把向魏老太太說過的話,重新又講一遍,尤老五也很友好地表示:“一切都好談,一切都好談。”
事實上,酒席上只是要解決一些細節(jié)問題。因為尤老五赴宴,說明大方向已定。但這“一切好談”四個字,聽起來好聽,其實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于是胡雪巖接著說道:“五哥,既然是一家人,便可以無話不談。如果你有為難之處,不妨直說,大家商量。你們的難處就是我們的難處,不能只顧自己,不顧人家。”
尤老五一見胡雪巖態(tài)度誠懇,毫無虛言,就說了實話。他說:“不是不肯賣掉這批米,只是目前戰(zhàn)亂當頭,米價一定看漲……我之所以急于將囤積的漕糧出手,是要換取現(xiàn)銀,發(fā)給漕幫兄弟救燃眉之急。”
的確,二十幾萬石米墊付給了浙江海運局,雖有些差價可以賺,但將來收回的仍是米,與松江漕幫這邊脫價求現(xiàn)的宗旨,完全不符。
胡雪巖終于明白了,尤老五不是不肯賣米給海運局,而是要求要現(xiàn)銀!這點,海運局確實辦不到!他看著張掌盤說,“這要靠你張老板幫忙了。”
他這一句話,連尤老五也懂,是由錢莊放一筆款子給松江漕幫,將來賣掉了米再還清。這算盤他也打過,無奈錢莊最勢利,一看漕米改為海運,都去巴結(jié)沙船幫,對漕幫放款,便有怕?lián)L險的口風。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向錢莊開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損利,脫貨求現(xiàn)。最大的問題,就是漕幫吃飯發(fā)薪的問題,這個絕對不能拖。等幾個月下一批漕米收上來,就有辦法了。
張掌盤從信和錢莊長遠利益考慮,不得不百般應(yīng)承,聽胡雪巖的口風行事。他連忙打圓腔:“信和給漕幫放款完全沒問題。”尤老五一聽這話,便跟顧老板交換了一個眼色,仿佛頗感意外:是不是張掌盤信口開河?胡雪巖察言觀色,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張掌盤說話太隨便,令人覺得似乎不大可靠。
于是胡雪巖特意提醒張掌盤,他用杭州鄉(xiāng)談,相當認真問他說:“張老板,說話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你不要‘玩兒不當正經(jīng)’!”
張掌盤自然是精明人,早就理會了胡雪巖之意,立即以極其嚴肅的態(tài)度表示:“做生意的人,怎么敢‘玩兒不當正經(jīng)’?況且這關(guān)系朝廷大計,豈可兒戲!只是我張某尚不知漕幫兄弟有多少,具體如何支付?七八個月若只在10萬兩以下,就包在我身上。”
胡雪巖立即接口道:“張老板是言出必行之人,五哥就不要猶豫了,將漕幫弟兄的日常開度算來給張老板聽聽。”
這個,尤老五不假思索地說:“一個月差不多要一萬,8個月8萬就足夠了!”他想了想,又說:“如今我們是疲幫,你就不怕將來當心吃倒賬。”
“笑話!”張掌盤說,“我放心得很,第一是松江漕幫的威望、信用、面子,第二是浙江海運局這塊官招牌,第三,還有這批米在那里,有這三樣擔保豈不是鐵板釘釘?”
胡雪巖嘴快,連聲說:“好極了,好極了!就由張老板借10萬兩銀給漕幫兄弟周轉(zhuǎn)。五哥把米墊給海運局,我敢保證,海運局8個月內(nèi)肯定會把購糧的銀子送到貴幫手中!”
“借10萬?”尤老五以為胡雪巖說錯了,有些驚訝。
“對!是借給五哥!”胡雪巖笑著說。
尤老五終于確信自己沒聽錯,是借給自己,而不是貸給自己,不用付利息!這下子,他對胡雪巖可是連佩服加感激,他說:“這樣一做,面面俱到。事情反過來,倒是爺叔幫我們的忙了,不然,我們脫貨求現(xiàn),一時還不大容易。”說著,向胡雪巖連連拱手,一次又一次感謝“爺叔”。
七姑娘見他們談得如此順利,胡老哥如此重情重義,于是說道:
“五哥,胡老哥早已和我結(jié)為兄弟朋友,你叫他‘爺叔’豈不是亂套了,胡先生這個朋友你一定要交!不如,你們就以兄弟相稱吧。”
胡雪巖很興奮,又說:“好極了,當著眾人的面,我拜五哥為兄。”邊說邊跪下了。
尤老五有點受寵若驚,趕緊跪到胡雪巖身邊,雙雙立誓。兩人站起后,又用青幫的禮節(jié)互相行禮。青幫有個規(guī)矩,興混不興賴。有此一拜,以后到各碼頭,胡雪巖可以堂而皇之打青幫旗號,并自稱是尤五爺?shù)慕Y(jié)拜弟兄。但不能對做過的事不承認,耍賴皮,而必須好漢做事好漢當。
他們約定第二天上午見面,然后隨船到上海。豐裕米行如何交米,張掌盤如何調(diào)度現(xiàn)銀,借款給松江漕幫,都在上海酌情商量辦理。
到了第二天,尤老五如約來到城內(nèi)秀野橋下與王有齡、胡雪巖一同赴滬。
尤老五領(lǐng)著王有齡一行,于當夜就抵達上海東圃港。二十幾萬石糧食也將在兩天后到達。他們先行一步是因為按行規(guī)要事先拜見“地頭蛇”——沙船幫。王有齡、胡雪巖、張掌盤等人還要聯(lián)系海運,拜見地方官員,辦妥相關(guān)手續(xù),還要與本地錢莊接洽。
他們挑選了一個靠近市中心的旅店住下,然后分頭行事。
顧老板陪著胡雪巖去拜沙船幫這個碼頭,他們倒很給面子。
王有齡最關(guān)注漕糧海運的官方文書。照官場上的規(guī)矩,他馬上去拜訪上海縣糧道臺,辦理免征糧食落地捐、糧食報關(guān)等手續(xù)。官對官只是例行公事,相互抬舉,事情也很順利。接洽后很快定好在兩禮拜后,漕糧從上海啟運。
事情稍微煩瑣點的是張掌盤。他聯(lián)系好了一家與信和有業(yè)務(wù)往來的“元”字號(晚清一般錢莊分元、亨、利、貞四個等級)錢莊——通泰,他們聽說是與管錢糧的政府藩司打交道,自然來了熱情。因為這種業(yè)務(wù)都是大宗的,而且用行話說屬于做“長線”,比如每年必供的漕糧,怎么可能就這一回這一樁生意?
“通泰”派出了一位襄理吳先生專門處理此事。因洽談順利,這位吳襄理特意私下請胡雪巖去喝茶。胡雪巖笑道:“浙江這批漕糧,出面的雖系信和錢莊,但通泰也可很輕爽地撈了一票。漕運改海運,浙江漕糧,以后落上海的時候可就多了,麻煩吳先生的時候也多嘍。”他的笑容與笑語都如同手捧一束鮮花在人面前晃顫,耀眼而芬芳,很有誘惑力。
吳襄理眼睛里放出了光芒,一臉的笑意更是迷人,“漕運大省,在新老八大行中,糧食始終擺在首位。又是公事生意……何況胡先生本來就是信和錢莊的人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什么能瞞得過胡大先生。既然先生對通泰如此關(guān)照,通泰又怎會忘記你的好呢。”
吳襄理一邊說一邊從衣袋里取出一個存折,絲毫不加掩飾地擱在胡雪巖的面前:“這是通泰專為胡大先生開的戶頭,里面已有一定底金。先生可隨時到各地通泰分號取、存。”
胡雪巖沒有去看上面的數(shù)字,只是假意推讓了一番便收了起來:
“吳先生太客氣了,胡某愧不敢當,作為朋友,有事相互關(guān)照就好。”“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有事只要胡大先生言語一聲。”
眼下,信和錢莊的10萬兩銀還沒有轉(zhuǎn)到通泰來,有兩件事情亟需解決。于是,胡雪巖換了一副表情,鄭重其事地對吳襄理說:“浙江海運局有兩件小事請吳先生放在心上:一是明天一批漕糧抵滬東,需結(jié)清漕幫的運輸資費;二是請通泰以‘浙江海運局’的名義,劃撥一萬兩銀到福州去!算是這次漕糧交易中的一項開支。不知可不可以?”
吳襄理答應(yīng)得爽快,只是有點不解:“匯給福州的什么人呢?”
胡雪巖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紙條,上面早已寫好地址,囑咐吳襄理按照紙條上的地址匯出銀兩即可。這是浙江巡撫黃宗漢老家他父親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