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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42年6月

拉萊慢慢醒過來,面帶微笑想要繼續(xù)這個美夢。留下來,留下來,讓我在夢里再多待一會兒,求你了……

拉萊喜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尤其喜歡見女人。他覺得女人無論什么年紀,什么樣貌,怎么穿衣打扮都是漂亮的。他每天最高興的時刻莫過于路過他單位的女性專柜。他會和坐在柜臺后面工作的女人們調(diào)情,無論她們年輕與否。

拉萊聽到百貨公司的大門開了。他抬起頭看到一個女人急匆匆走了進來。在她身后,兩個斯洛伐克士兵站在門口,沒跟著她進來。拉萊急忙走到她跟前,對她笑了笑,讓她安心。“沒事的。”他說,“你和我在一起很安全。”她接過他遞來的手,跟著他走向一個擺滿華麗香水瓶的柜臺。他看來看去,最后選了其中一瓶朝她遞過去。她俏皮地側(cè)了側(cè)脖子。拉萊輕輕地朝她脖子一側(cè)噴了香水,然后是另一側(cè)。她轉(zhuǎn)頭的時候,他們目光交匯。拉萊又朝她伸出的兩只手腕噴了噴。她把一只手腕湊到鼻子前面,閉上眼睛,細嗅香氛。而后她又將這只手腕伸向拉萊。拉萊一邊輕輕握住她的手拉向自己,一邊傾身向前,吸入這香水和青春的混合芳香,心醉神迷。

“是的。這就是你的專屬味道。”拉萊說。

“那我要了。”

拉萊把瓶子遞給等在一旁的售貨員,她拿過去開始包裝。

“我還能為您做些什么嗎?”拉萊說。

面孔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嬉笑著的年輕女人們在他身邊跳舞,他感到很幸福,盡情地享受著生活的歡愉。拉萊挽著他在女性專柜遇到的年輕女士的手臂。他的夢似乎向前快進了一段。拉萊和那位女士走進一家裝修精致的餐廳,幾盞壁燈將環(huán)境烘托得很朦朧。每張桌子上搖曳的燭光映襯著厚重的提花桌布,也將昂貴珠寶的炫目色彩折射到墻壁上。角落里傳來優(yōu)美的弦樂四重奏,讓銀質(zhì)餐具在精美瓷器上劃動的聲響柔和了許多。門口的禮賓熱情地迎接他們,順手接過拉萊同伴的外套,然后將他們引向桌子。他們剛坐下,餐廳領(lǐng)班就向拉萊介紹了一瓶葡萄酒。拉萊的視線未曾離開他的同伴,看也沒看就點點頭。領(lǐng)班開瓶為兩位斟上酒。拉萊和女士憑感覺摸到他們的杯子。他們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對方,舉起酒杯,輕抿一口。拉萊的夢再次快進。他就快要清醒了。不,此時他正在衣柜前挪步,挑選一套西裝和一件襯衫,找領(lǐng)帶搭配衣服,拿起又放下,直到找到他覺得最適合的那一條,熟練地系上。他蹬進擦亮的鞋子。從床頭柜拿起鑰匙和錢包放進口袋里,然后欠身,把那一縷睡亂的頭發(fā)從床伴的臉上撥到臉旁,輕輕吻了吻她的前額。她動了動然后沖他微微一笑。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今晚……”

外面的槍聲讓拉萊猛然清醒。他的室友們從他身邊擠過去找危險的源頭。那位女士溫暖的身體仍然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拉萊慢慢起來,站到了列隊點名的最后。點到他的號碼時他恍惚沒應(yīng)答,身邊的囚犯用手肘輕輕推了他。

“你有什么問題嗎?”

“沒問題……卻也都是問題。這個地方。”

“和昨天一樣。明天也會是這樣。這是你教我的。對你來說有什么變化嗎?”

“你說得對——一樣,一樣。就這樣,好吧。我夢到了一個曾經(jīng)認識的女孩,在另一個人生當中。”

“她叫什么?”

“我記不起來。這不重要。”

“你那時不愛她?”

“我愛她們所有人,但是不知怎的,她們沒有一個人能抓住我的心。你懂嗎?”

“不太懂。我會愛一個女孩,余生都和她一起度過。”

雨已經(jīng)下了好多天。但是這天早上,太陽為風雨凄凄的比克瑙灑下一道光。拉萊和佩潘正在他們的工作區(qū)域做準備。他們有兩張桌子,很多瓶墨水,還有許多針頭。

“準備好,拉萊,他們來了。”

拉萊抬起頭看到幾十個年輕女人被押過來,他驚呆了。他知道奧斯維辛里有女孩子,而比克瑙這個地獄中的地獄,這里沒有。

“今天有點不一樣,拉萊——他們從奧斯維辛運了一些女孩來這里,她們其中的一些人需要重新文號碼。”

“什么?”

“她們的號碼是印上去的,效果不行。我們要重新弄好。拉萊,我們沒時間欣賞她們——做好你的工作。”

“我不能。”

“做你的工作,拉萊。不要和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說話。別做傻事。”

年輕的女孩們排成一隊,一直延伸到他視線之外。

“我不能這樣做。求你了,佩潘,我們不能這樣做。”

“可以,你可以的,拉萊。你必須這樣做。如果你不做,其他人也會做。我救你就白費了。你做就是了,拉萊。”佩潘盯著拉萊的眼睛。拉萊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佩潘說得對。他要么聽從命令,要么就有生命危險。

拉萊開始“工作”。他盡量不抬頭看。他伸手接過遞給他的紙條。他必須把這四個數(shù)字文到拿著紙條的女孩身上。她們身上已經(jīng)有一個號碼了,但是已經(jīng)褪了色。他把針刺入她的左臂,盡可能輕輕地文了一個“4”。鮮血滲出皮膚。但是針頭扎得還不夠深,他要重新描一遍這個號碼。拉萊知道他會造成怎樣的疼痛,但她絲毫沒有畏縮。他們被警告——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他擦去流出來的血,蘸了綠色的墨水擦在傷口上。

“快點!”佩潘輕聲說。

拉萊花了太長時間。給男人的胳膊文身是一回事,但玷污年輕女孩的身體是一件可怕的事。拉萊抬眼瞟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慢慢朝女孩們的隊伍走過來。這個男人時不時地停下檢查驚慌失措的年輕女孩的臉蛋和身體。最終他走到拉萊面前。拉萊盡自己所能地輕輕抓著面前女孩的胳膊,那個男人用手抓住她的臉,粗魯?shù)刈笥覕[弄。拉萊抬頭看到那雙受驚的眼睛。她的嘴唇好像準備好了要說話。他輕輕捏了捏她的胳膊阻止她。她看著拉萊,他擺嘴型告訴她,“噓”。穿白大褂的男人放開她的臉,接著走開了。

“很好。”他低聲說,同時開始文剩下的三個數(shù)字——5 6 2。完成之后,他多握了會兒她的手臂,再次望向她的雙眼。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她嘴角上揚回應(yīng)了他。她的雙眼在他面前閃爍。看著它們,拉萊的心跳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而后襲來的是第一次心跳的感覺,怦怦直跳,像要沖出他的胸口。他低下頭,腳下的地面似乎在來回搖晃。這時另一張紙條塞了過來。

“快點,拉萊!”佩潘急忙低聲叫他。

他再次抬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了。

幾個星期后,拉萊還是像往常一樣報到。他的桌子和器材都已經(jīng)擺好。他環(huán)顧四周,焦急地尋找佩潘的身影。很多人正朝他的方向走過來。當他看到霍斯特克隊長和一個年輕的黨衛(wèi)隊軍官逐漸靠近,他很驚恐。拉萊彎腰低頭,想起佩潘說的話“不要小瞧他”。

“你今天要自己一個人工作。”霍斯特克喃喃說。

霍斯特克剛要轉(zhuǎn)身離開,拉萊輕聲問:“佩潘去哪里了?”

隊長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瞪他。拉萊的心臟似乎停了一拍。

“現(xiàn)在你是文身師。”隊長轉(zhuǎn)向那個黨衛(wèi)隊軍官:“你負責他。”

霍斯特克走遠后,那個軍官提起槍指著拉萊。拉萊回敬了一眼,凝視著霍斯特克這雙黑色的眼睛,它們的主人是有著一臉陰險笑容且骨瘦如柴的孩子。最終,拉萊低下了他的目光。佩潘,你說過這個工作會拯救我的生命,但是你怎么了?

“看來我的命運掌握在你手里。”軍官怒罵,“你說是不是?”

“我會盡量不讓你失望的。”

“盡量?你不能僅僅盡量。你不會讓我失望。”

“是的,先生。”

“你在哪個營房?”

“第七營房。”

“你這邊結(jié)束之后,我會帶你去其中一個新區(qū)看看你的房間。你今后就住在那里。”

“我在我現(xiàn)在的營房很不錯,先生。”

“別傻了。既然你現(xiàn)在是文身師,就需要保護。你現(xiàn)在是在為黨衛(wèi)隊政治部的那伙人賣命——該死,或許我應(yīng)該害怕你。”他的臉又浮現(xiàn)出了陰險的笑。

這輪詢問過后,拉萊存了一絲奢望。

“你知道的,如果我有一個助手,這個流程會更快一點的。”

軍官朝拉萊走近一些,輕蔑地打量著他。

“什么?”

“如果你找個人幫我,那這個流程會更迅速,你的上司會很高興。”

就好像是受了隊長的指示一樣,那個軍官隨即轉(zhuǎn)身走開,沿著正在等待文號碼的年輕人隊伍來回打量。隊伍里所有人,除了一個,都低著頭。拉萊擔心那個正盯著軍官的人,讓他驚訝的是,軍官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拖向拉萊。

“你的助手。先給他文。”

拉萊從年輕人那里接過一張紙,很快就在他的胳膊上文上了號碼。“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萊昂。”

“萊昂,我是拉萊,文身師。”他說,他的聲音像佩潘一樣堅定。“現(xiàn)在站到我旁邊來,看我是怎么做的。明天開始,你就當我的助手跟我一起工作。這可能會救你的命。”

最后一個囚犯文好號碼被推搡到“新家”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拉萊知道了他的看守的名字叫巴雷茨基,他一直在離他幾米的地方徘徊。他朝拉萊和他的新助手走過來。

“把他帶到你住的地方,然后你再回到這里。”

拉萊急忙帶萊昂到第七營房。

“早上在這外面等我,我會來接你。如果你的卡波想知道你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去干活,就告訴他你現(xiàn)在為文身師工作。”

拉萊回到工作點的時候,他的工具都被收進了一個隨身攜帶的包里,他的桌子也已經(jīng)折疊好。巴雷茨基站在那里等著他。

“把這些帶到你的新房間。每天早上到行政大樓報到拿供給,聽從指令去當天你要工作的地方。”

“我能為萊昂再要另一張桌子和物品嗎?”

“誰?”

“我的助手。”

“你想要什么就去行政大樓提出來。”他帶拉萊到了營地里一片還在施工的地方。很多樓都還沒建好,死一般的寂靜讓拉萊汗毛倒豎、渾身戰(zhàn)栗。其中一個新房已經(jīng)完工,巴雷茨基帶拉萊到了剛進門的一間單人間。

“你在這兒睡。”巴雷茨基說。拉萊把他的包和工具放在硬地板上,打量這個獨立的小房間。他已經(jīng)開始想第七營房的朋友們了。

拉萊接著跟著巴雷茨基出門,得知他現(xiàn)在要在行政大樓附近的一個地方吃飯。作為文身師,他將獲得額外的口糧。他們?nèi)コ酝聿偷穆飞希屠状幕忉屨f:“我們希望我們的工人有力氣。”他朝拉萊打手勢,讓他去領(lǐng)晚餐的隊伍排隊。“多吃點吧。”

巴雷茨基離開了。一長勺的稀湯和一大塊面包被遞到拉萊面前。他狼吞虎咽地都吃了之后正要離開。

“如果你想要的話還有的。”一個哀怨的聲音說。

拉萊接過第二份面包,看著身邊的囚犯們默默吃飯,大家互相之間沒有寒暄,只敢偷偷瞧一瞧。空氣中滿是不信任和恐懼的情緒。拉萊離開這里,把面包藏進袖子里,接著朝他原來的家——第七營房走過去。他進門時朝卡波點了點頭,卡波看起來已經(jīng)知道拉萊再也不受他指揮了。他走進去見到許多曾經(jīng)和他住在一起,分享恐懼和另一輩子夢想的人,拉萊跟他們打招呼。他走到他之前的床鋪,看見萊昂正坐在那兒,雙腳懸在床邊。拉萊看著這個年輕人的面龐。他大大的藍眼睛里充滿了溫柔和誠實的光芒,惹人喜愛。

“跟我出來一下。”

萊昂從床上跳下來跟著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兩個身上。他們走到營房的一邊,拉萊從袖子里掏出一大塊不太新鮮的面包給萊昂。萊昂狼吞虎咽吃了它,吃完了才想起來謝謝拉萊。

“我知道你會錯過晚餐。我現(xiàn)在有額外的口糧。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盡量跟你和其他人分享。現(xiàn)在回去吧。告訴他們我把你拉出來是數(shù)落你的。低調(diào)點。我們明早見。”

“你不想讓他們知道你能得到額外的口糧嗎?”

“不。讓我弄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我不能一下子幫助他們所有人,只因為這點吃的,就能引發(fā)他們之間的爭斗了。”

拉萊看著萊昂走進他之前的營房,內(nèi)心五味雜陳,難以言喻。我應(yīng)該為有特權(quán)而感到害怕嗎?我在營地里原來的地方是不受保護的,那為什么我離開了會感到傷心?他的身影沒入還沒完工的建筑的陰影里。他已是獨自一人。

那天晚上是拉萊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可以舒展開來睡一覺。沒人踢他,也沒人推他。他感覺像是一個國王奢侈地睡在他自己的床上。也正像國王一樣,他現(xiàn)在必須警惕大家與他為善或推心置腹的動機。他們嫉妒嗎?他們是不是想要我的工作?我會不會有被誣陷的風險?他已經(jīng)看到了貪婪和不信任可能導(dǎo)致的后果。大多數(shù)人相信如果人變少,那么相對來說供應(yīng)就多一些。食物就是貨幣。有了它,你就能活著。你就有力氣做被要求做的事。沒有它,你就會虛弱到什么都想不了。他的新職位讓生存變成一件更為復(fù)雜的事。他確信他離開他的營房,路過那些被毆打的人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嘀咕了一個詞“叛徒”。

第二天早上,拉萊和萊昂在行政大樓外面等著,這時巴雷茨基來了,夸贊他們到得很早。拉萊提著他的隨身包,桌子放在他身邊的地上。巴雷茨基告訴萊昂在原地等著,讓拉萊跟他進樓。拉萊環(huán)顧這個很大的接待區(qū),他能看到走廊向各個方向延伸,看起來辦公室都離得很近。寬敞的接待前臺后面有幾排小桌子,年輕的女孩們都在辛勤地工作——歸檔,抄寫。巴雷茨基把他介紹給一個黨衛(wèi)隊軍官——“這是文身師”——然后再一次告訴拉萊每天到這里拿供給品,接收指令。拉萊請求可以提供給他額外的桌子和工具,因為他有一名助手正在外面等著。這項要求沒有引起任何異議即被批準。拉萊松了一口氣。至少他幫助了一個人免于苦役。他想起了佩潘,默默感謝他。他拿起桌子,把額外的供給品塞進他的包里。他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那名行政職員喊住他。

“你要隨時帶著這個包,表明身份的時候說‘Politische Abteilung[5]’,這樣就沒人找你麻煩。每天晚上把有號碼的紙交回給我們,但是包你要自己保管好。”

巴雷茨基在拉萊旁邊輕哼了一聲。“這是真的,有那個包和這兩個詞,你就是安全的,當然在我這里不是這樣的。你要是搞砸了,給我找麻煩,沒有什么包或者詞能救得了你。”他伸向手槍,摸著槍套,撥開套筒鎖。關(guān)上,打開,關(guān)上。他的呼吸越來越重。

拉萊做了件聰明的事:目光低垂,轉(zhuǎn)身離開。

白天和晚上的任何時候運輸車都會進入到奧斯維辛—比克瑙集中營。拉萊和萊昂全天候工作是稀松平常的事。這樣的日子里,巴雷茨基都是特別不開心的。他不是大喊辱罵萊昂就是毆打他,責備他動作太慢了,影響他回去睡覺。拉萊很快就搞清楚,如果他嘗試勸解,事情只會更糟,萊昂只會更加倒霉。

有一天凌晨,他們在奧斯維辛的工作結(jié)束后,拉萊和萊昂還沒收拾完,巴雷茨基就轉(zhuǎn)身離開。然后他又走了回來,臉上透露著猶豫不定的表情。

“去他的,你們兩個可以自己走回比克瑙。我今晚在這兒住。你們明天早上八點回到這兒。”

“我們怎么才能知道幾點是幾點?”拉萊問。

“老子才不管你們怎么知道,就準時到這兒來。你們別想著逃跑。逃走了我會親自抓你們回來,殺了你們,享受這個過程。”他步履蹣跚。

“我們要做什么?”萊昂問。

“這個混蛋讓我們做什么就做什么。來吧——我會及時叫你起來再按時回到這里的。”

“我太累了。我們能留在這兒嗎?”

“不能。如果明天早上你沒出現(xiàn)在你的營房,他們會出來找你的。來吧,我們走。”

日出的時候拉萊醒了過來,他和萊昂跋涉了四公里又回到奧斯維辛。他們等了大概一個小時,巴雷茨基終于出現(xiàn)了。很明顯,他沒去睡覺而是喝了一晚酒。他呼吸之間都是臭烘烘的酒氣,脾氣也變得更糟了。

“動起來。”他吼道。

他們沒看到任何新的囚犯,拉萊只能不情愿地問:“我們?nèi)ツ睦铮俊?

“回比克瑙。運送車已經(jīng)把最新的一批人放在那兒了。”

三個人步行四公里回到比克瑙,萊昂踉踉蹌蹌,不住地跌倒——疲勞和缺乏營養(yǎng)擊垮了他。他重新站起來。巴雷茨基放慢了腳步,貌似是在等著萊昂跟上來。等到萊昂趕過來的時候,巴雷茨基就伸出腳,再一次絆倒了他。這一路上巴雷茨基樂此不疲地玩著他的小把戲,萊昂又跌倒了幾次。漫長的徒步和他從絆倒萊昂那里收獲的樂趣似乎讓他醒了酒。每次他看向拉萊,期待他的反應(yīng),都一無所獲。

一回到比克瑙,拉萊驚訝地看到霍斯特克正在監(jiān)督囚犯的挑選,決定誰能被送到拉萊和萊昂這里文上號碼而多活一段時間。他們開始工作,巴雷茨基在年輕人隊伍前后來回巡視,嘗試在他上級面前表現(xiàn)得很有能力。萊昂正要文一個年輕人的胳膊,年輕人大聲尖叫嚇到了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萊昂。他的文身針掉到地上。他彎身去撿的時候,巴雷茨基用槍柄打了他的后背,他臉朝下趴倒在泥土里。巴雷茨基腳踩住他的后背不讓他起來。

“如果你讓他自己起來繼續(xù)干活,我們能更快完成工作。”拉萊說,看著萊昂的呼吸在巴雷茨基的靴子下變得短促。

霍斯特克一步步走近這三個人,然后對巴雷茨基咕噥了些什么。霍斯特克離開之后,巴雷茨基悻悻一笑,猛踩了萊昂一腳,之后放開了他。

“我只是黨衛(wèi)隊一個謙卑的仆人。你,文身師,已經(jīng)有了政治部的保護,只對柏林負責。那個法國人把你介紹給霍斯特克,告訴他你很聰明,能說那么多語言,那一天是你的幸運日。”

對于他說的這些,拉萊知道他回應(yīng)什么都不對,所以他又繼續(xù)忙著手里的工作。滿身泥巴的萊昂站了起來,不停咳嗽。

“所以,文身師。”巴雷茨基說,臉上又掛著他那令人作嘔的笑容,“怎么樣,我們做朋友吧?”

身為文身師的一個好處是拉萊能知道日期。每天早上他拿到晚上歸還的文書上都有日期。但這也不是唯一的途徑。星期天是一星期里其他囚犯不被強制工作的唯一一天,他們可以在營地里轉(zhuǎn)悠或者待在營房附近,聚成小群——跟他們一起被抓到營地的朋友,還有在營地里面新結(jié)識的朋友一起。

拉萊見到她的那天是一個星期天。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他們走向?qū)Ψ剑R獨自一個人,她和一群女孩在一起,她們都被剃了光頭,穿著同樣的素衣。沒什么能讓人辨認出她,只有那雙眼睛。黑色的——不,是棕色的。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深棕色。這是第二次他們凝視對方的靈魂。拉萊的心臟怦怦直跳。他們就這樣互相對望,流連忘返。

“文身師!”巴雷茨基拍了拍拉萊的肩膀,打破了先前的氛圍。

囚犯們都走開了,他們不想靠近黨衛(wèi)隊士兵,也不想挨著和他們交談的囚犯。這群女孩四散走開,只留著她在那里看著正在看著她的拉萊。巴雷茨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們?nèi)齻€正巧站成了一個完美的三角形,每個人都在等其他人動彈。巴雷茨基會心一笑。她的一個朋友勇敢地向前把她拉了回去。

“非常好。”巴雷茨基說,他和拉萊走開了。拉萊無視他,控制著他內(nèi)心噴薄的怨恨。

“你想和她見面嗎?”拉萊再一次拒絕回應(yīng)。

“給她寫信,告訴她你喜歡她。”

他這是認為我有多傻?

“我給你拿紙和鉛筆,我?guī)湍惆研沤唤o她。你覺得怎么樣?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4562。

拉萊繼續(xù)往前走。他知道任何一個囚犯擁有筆或紙都是死罪。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拉萊換了個話題。

“去奧斯維辛。醫(yī)生需要更多病人。”

拉萊感到一陣寒意。他記得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他那雙長滿汗毛的手放在女孩們臉上。拉萊從來沒像那天那樣對醫(yī)生感到如此不安。

“但今天是星期天。”巴雷茨基笑著說,“哦,你以為其他人星期天不工作,你也一樣放假嗎?你想跟醫(yī)生先生討論這個?”巴雷茨基的笑變得很刺耳,拉萊脊背的寒意更甚。“請你一定要跟他說,為了我,文身師。告訴醫(yī)生今天是你的休息日。我會特別高興的。”

拉萊知道什么時候該閉嘴。他邁著大步走開,甩下巴雷茨基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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