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靠近大倫敦巴尼特區(qū)的屋子[32]里,沐浴在上層資產(chǎn)階級的光芒中——我父親和我正一起喝著一杯午餐前的酒,討論著他第一篇發(fā)表的小說,《烏干達的圣犀牛》(1932年,當年他十歲)。這時是1972年,他剛過了五十歲的生日。為這一生日,他寫了一首詩《獻給自己的頌詩》(“今日五十歲了,老家伙?/嗯,也不見得那么糟啊……”)。當時他正處于聲名和創(chuàng)造力的高峰期,他和簡的婚姻也依舊毫無陰云——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烏干達的圣犀牛》:
——都是常見的那些壞處。盡是些沒有分量的用詞。比如說:“在熾烈蒸騰著的熱氣中,咆哮著,詛咒著……”
——這有什么不對的?我是說,我知道這挺老套的……
——你不能那樣子連著用三個“著”。
——是嗎?
——不行。應該是這樣的:“在無法忍受的熱氣中,咆哮著,詛咒著……”
你不能那樣子連著用三個“著”。有時候你還不能連著用兩個。好多表示名詞的后綴也同樣,前綴也是如此。
吃過午飯,我上自己的房間待上幾個小時,寫一篇我打算投稿出版的小說。后來,喝晚餐前的酒的時候,我說,
“我把我在寫的書過了一遍。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原來是首打油詩啊。”
“肯定不是那樣的。”
“是的。就是‘扁擔寬板凳長,扁擔想綁在板凳上’的那種。像是童謠。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你言過其實了。”
我說的是真話,但我又把小說修改了一遍:把所有這些前綴后綴都好好修理了一遍。
這是他給我的唯一一點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的建議。當然啰,他也從來沒有表達過讓我追求文學生涯的愿望,盡管所有跡象都表明我自己是這么想的。以前我以為他完全是出于懶惰,不過現(xiàn)在想來他只是遵循父親的直覺,而且是良好的直覺。五年之后,我做《新政治家周刊》文學編輯的時候,有一位知名作家?guī)е鴥鹤由衔业霓k公室來。我得到的解釋是,那男孩(大概十七歲吧?)寫詩,父親希望我能看看,或許能挑上一兩首刊登。我比這位詩人大了十歲。我理解他。不過,當時我馬上指出來,沒有哪個用英語寫作的在二十歲之前出過什么成績(連可憐的湯瑪斯·查特頓[33]也算不上。那位出色的男孩,經(jīng)歷了早年的成功后,窮困潦倒,十七歲那年,服用砒霜自殺)。知名作家彬彬有禮地堅持著。我想著,好吧,也是有可能的:蘭波寫《醉舟》的時候,也就那年齡。我讀了那位兒子的詩。我寄回了給他,附上一信說,我認為這些詩都大有潛力,(同樣真誠地)我會很樂意關注他之后的寫作……
在文藝領域,如果父母邀請孩子緊隨其后——這是件挺復雜的事,總會讓人覺得有點兒自大自戀在作怪。倘若孩子應諾了,算不算是對父親的饋贈的致意?縱觀歷史,要兌現(xiàn)諾言的幾率太低啊。有特羅勒普夫人也有安東尼·特羅勒普,有大仲馬也有小仲馬,也就這么幾個了。通常是這樣的,孩子能寫上一陣子,接著超越父母的競爭心就淡了。我認為文學的天賦有極強的遺傳性。但寫作的毅力沒有遺傳性。
過了沒多久,我聽說知名作家和詩人兒子鬧翻了。這是長久齟齬的開端。兒子寄給我的最后一首詩是有關父親的:一篇稍稍隔成了詩行的檄文。
我難以想象我的成年生活會是怎樣,如果我和金斯利之間發(fā)生這樣的沖突。促成文學志向的背后,暗昏昏的,看不清楚——對過去的懷戀,酸澀的孤獨。而且在父子之間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金斯利聲稱他喜歡我的第一部小說,卻說“看不下去”第二部,當即我就感覺到了被擰了一把的疼痛。但事實是如此:任何的文學問題,他都沒法模棱兩可或閃爍其詞,這一點我是了解的。而且,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里有著幾乎是懇求的神色……(他也不喜歡納博科夫,其實除了安東尼·鮑威爾[34],他誰都不喜歡。)除此之外,我們還有過不少激烈的爭辯,也狠狠吵過架,但沒有哪一次不是到了第二天就云過風輕的。唯有一次,我快到三十歲的時候,想過要和金斯利冷戰(zhàn)一番。金斯利是這么粗魯?shù)卦u論那位我愛上的姑娘(出于對我的前任女友的喜愛)。“你覺得她怎么樣?”把她介紹給金斯利的第二天,我在電話上問他,等著聽到一長段像模像樣的贊美——一首十四行詩,或是一首贊美詩。“我不介意你帶她來家里,”他說,“如果這是你想知道的。”[35]我的不快升級了。有那么幾秒鐘,與金斯利的裂痕似乎挺浪漫挺吸引人的,像是黎明時分的一場決斗。我記得咂摸著這種滋味,這種冷冰冰的滋味。隨后,我像吐痰似的,把它咳了出來。咳咳,啊呸!再加上個念頭:可千萬別再那么想了。我快三十了,他離六十也不遠了。我們都到了關鍵的年齡,很快會以更復雜的方式需要對方。我父親從來不鼓勵我寫作,從來不邀請我追求那遙不可及的事。[36]他表揚我的次數(shù)要比公開批評我的次數(shù)少,但效果不錯。
對我自己的孩子,我打算更多一些贊美。雖然我要比金斯利更喜歡作家的生活——每一天過的日子,我不會鼓勵他們。不會。絕對不會。
1973年11月中旬,“打油詩”對話的十五個月之后,那部處女作即將出版。[37]小說出版的整件事都平靜極了。如今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沒有訪談,沒有朗讀會,沒有拍照推介。而且,也沒有新書出版慶祝會——或者說,沒有出版社的新書出版慶祝會。沒錯,這是第一部小說,不過,等我第二部小說出版的時候也沒有,第三部也沒有。那個年代,就是這樣子的。少數(shù)人感興趣的領域。一切靜悄悄的。
那時,1973年,沒有正式的慶祝會——我打著這些字的時刻,幾乎正好是四分之一世紀之前的同一個時刻。不過我還算是有過慶祝會的。[38]我和羅伯及其女友奧莉薇亞一起住在一座漂亮的小屋子里。我買不起,而羅伯把一整筆的小額遺產(chǎn)付了租契,她也買不起。這個安排很快就崩了:不到一兩個月,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伯爵宮區(qū)[39]積了厚厚灰塵的小房間里。不過,那天晚上,我們過得開心極了。我哥哥菲利普帶來了一大瓶的威士忌。妹妹也在,父親也在。我記得他走上樓梯,跨入客廳時,眼里閃爍著期盼的光芒(任何做客的機會,他都會期盼,帶著孩童般的熱切。我想,這是他孩童時代、青少年時代平淡無奇也沒有兄弟姐妹相伴的結果)。金斯利的老朋友,研究蘇聯(lián)的專家和詩人羅伯特·康奎斯特[40]也在。克里斯托弗·希欽斯[41]也在。他英俊,會玩會鬧,左派的那種消瘦。克萊夫·詹姆斯[42]也在。他有著騎車者的身型,蓄著胡子和頭發(fā)。他從澳大利亞過來還沒多久,到了這座文字之城,都“興奮得發(fā)狂了”(就像貝婁小說《洪堡的禮物》中的人物查理·希特林一樣)。
我能告訴你什么呢?那是七十年代,笑話百出的年代。克萊夫穿著低腰牛仔褲和獵裝,希區(qū)[43]大概穿著令人褒貶不一的打著補丁的牛仔褲,扭曲的拉鏈右側有一坨污漬,就像是一個沉悶的主權國(我記得他是在莫斯科討價還價淘來的,也可能是用了這個方法脫手的)。我和羅伯一樣,幾乎可以肯定是穿著一件尖領的花襯衫和綠色的絲絨喇叭褲,還是經(jīng)過壓皺處理的絲絨,沒磨光的那幾塊發(fā)出一種病態(tài)的光澤。連金斯利的褲腳都大了一兩寸。現(xiàn)在看來,那十年,我們都蠢到會穿喇叭褲,居然還能寫出些有意思的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那天晚上,羅伯和奧莉薇亞送了我一件藍色的T恤,上面用紫色的大寫字母印著我的書名。那個晚上剩下的時間,我都穿著那件衣服。小小的電視上,立著一本我的書。
聚會大概在四五點鐘之間結束,像是敗軍潰退,亂得令人目瞪口呆。第二天碰到一起吃中飯的那幾個看起來像是《星球大戰(zhàn)》中星際非法售酒沙龍場景中的群眾演員(這電視劇要等四年之后才會出現(xiàn),是未來的事)。那天晚上,開始了幾段新的浪漫故事。比如希欽和我妹妹薩麗去了附近的旅店。黎明時分,羅伯和奧莉薇亞一起上樓去睡覺,我獨自去樓下的床上睡覺。我無愛可談。事實上,我似乎連一個女朋友都找不到。我至今還時不時在夢中喚起那段相對短暫的時光:夢中的感覺充滿了孤單隔絕,無人牽掛——自然啰,還有覺得自己毫無魅力。徹頭徹尾的毫無魅力。你身邊沒有一個姑娘的話,你會開始厭惡自己,這變化快得令人吃驚。而且,這消息馬上四處傳遍,也快得令人吃驚:你碰上的每個女人似乎都知道了這一點……一切最終會有所改善——后來發(fā)生的事即使在那個年代,也完全稱得上引人矚目。1974年早夏,我也會去附近的那家旅店,和十來歲的姑娘蒂娜·布朗還有她的父母喝茶。這是我第一次被介紹給她的父母,他們彬彬有禮地探問著我的底細。不過,我還得度過在伯爵府區(qū)的那段日子,沒有姑娘的每一天,每一個星期,每一個月份。
“把頭發(fā)剃了,”金斯利緊追不舍地說,“把頭發(fā)剃了。”
房間里沒有其他的人,但他不是告訴我把頭發(fā)剃了。這些年來,金斯利已經(jīng)說過一萬兩千遍把頭發(fā)剃了的話。但他不是告訴我把頭發(fā)剃了。這一年是1984年。我剛和一位叫安東尼婭·菲利普斯的美國學者結了婚,孩子快要出生。我沒必要去把頭發(fā)剃了。
“把頭發(fā)剃了……把頭發(fā)剃了。”
這是給電視機的建議。具體點說,每次琳達·漢密爾頓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時候,她都會得到這條建議。我們正(又一遍地)在看《終結者》的錄像帶。金斯利是科幻小說的老行家,是《終結者》的大粉絲。七年之后,我?guī)ノ鲄^(qū)大理石拱門那一帶的一家影院看《終結者2》,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欽慕之心(稱之為“完美的杰作”)。
“把頭發(fā)剃了……把頭發(fā)剃了。”
在《終結者2》(1991)中,琳達·漢密爾頓把頭發(fā)扎在頭頂或者腦后。但在《終結者》里,她滿額頭堆著鬃毛,1984年那會兒,人們都是那個模樣。
“把頭發(fā)剃了……把頭發(fā)剃了。”
“我希望你會堅持不懈,我說老爸。要有誰說你無聊嘮叨,你可不會泄氣讓步哦。”
“把頭發(fā)剃了……把頭發(fā)剃了。”
“可能會有誰指出來,這部電影早已經(jīng)拍好了。即使琳達·漢密爾頓能聽得到你,即使她覺得這是個很好的主意,她也沒法兒回去把頭發(fā)給剃了呀。”
“把頭發(fā)剃了……把頭發(fā)剃了。”
“不過,可別聽他們說的,老爸。你已經(jīng)表明立場了。這下輪到你堅持下去不退卻了。”
“把頭發(fā)剃了……把頭發(fā)剃了。”
過了一會兒,激烈的打斗開始了,而且很明顯琳達·漢密爾頓不會有時間也沒空閑去把頭發(fā)給剃了,金斯利就不再告訴她把頭發(fā)剃了。
1980年12月,簡離開了金斯利。這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事了,還沒有其他人出現(xiàn)。我打算離開的時候,說道:
“爸爸,你到底怎么樣啊?”
“哦,還行吧……但你知道的,沒有女人的人生只好說是活了一半。”
“真是這樣?”
聽到他這么說,我挺吃驚的,又有點兒高興。這話聽起來寬容厚道,不像他,之前我一直覺得他常年都是怨恨不已的。長長一段時間里的種種讓他生出的怨恨,不是表現(xiàn)在他的舉止或是言談中。而是出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再明顯不過了,特別是反浪漫的轉折,從《杰依克的東西》(1978)一直到《斯丹利和女人》(1984)。這一些年的作品中,似乎把那一方面的希望、連令人安慰的記憶都一并摒棄了。我不是把作家和作品合二為一,犯下這一基本的錯誤,但所有作家都知道,真相就是在虛構的小說中,精神的溫度計能在這里測出讀數(shù)。金斯利在那段時間的小說在我看來,道德上處于退縮狀態(tài)。他像是關閉了一整個維度——那個有女人和愛情的維度。所以,令我吃驚的不是他的這種說法(我知道說法本身一點不錯,活了一半的人生遠遠不夠),而是這話是從他嘴中道出:
“真是這樣?”
“千真萬確。”他說道,扭過了頭去。
此后,金斯利余下的人生中不再有浪漫的愛,但愛又回到了他的小說中。《老魔怪》(1986)中寬恕的愛,《你不能兩者兼得》(1994)中懷舊的愛,《俄羅斯姑娘》(1992)中堅定的甚至是強勁的愛。在《杰依克的東西》中,他讓男主人公宣稱:
她們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不是一回事,她們用語言不是為了交流而是為了延伸自己的性情,她們把所有的不同意見都視作是針鋒相對,確實是這樣,連她們中最聰明的也不例外,尋求真理至此也就到頭了,哪怕談論本身就是為了尋求真理。
在《斯丹利和女人》中的酒吧氛圍里,我們得到如下對女性的表述,“違背常識、儀態(tài)、公道、真理等等,不一而足”(說這些話的是一個叫伯特的中流電影制片人。至少對他醉醺醺的腔調的嘲諷,效果不錯):
你可以灌她些那個藥,叫什么來著,對了,東莨菪堿,你可以把她上足了那操蛋的東莨菪堿,她還繼續(xù)會否認……她是……她是個前操后肏的東西,就是那樣兒。該收起來藏好。可是為了保護她自己啊。
所有這些調子都變了(我知道背后的原因)。在他七十歲寫的《俄羅斯姑娘》中,愛情被提升到不僅超越了政治,而且極其令人吃驚的是,還超越了詩歌[44],超越了真理。
在《杰依克的東西》和《斯丹利和女人》兩書中四處滲透著對女性的批評,可不能說完全沒有一點趣味,不著調(兩本小說都充滿著邪惡的生機)。也不能這么總結:聽著,女人對真理的態(tài)度正好由男人的習慣來平衡(女人寫的成千上萬本小說中探索了這一點);后者的言談舉止一貫的正確,富有權威性。我反對這兩部小說的原因要簡單得多:我能感覺到爸爸的拇指摁在秤砣上。T.S.艾略特建議文學是“非個人化”的用詞。我覺得出色的文學評論家和空想社會主義者諾斯羅普·弗萊對這一說法作了改進。他說,文學是“不帶偏見”的用詞:你不能在寫作中夾帶私貨。而金斯利是有偏見的。他是為了報復愛情和女人,報復簡。
他一向都知道怎么做才更好,后來又會做得更好了。早年寫的一首題名為《書店田園詩》的詩中,有個和他本人相近的角色隨意地在翻閱一本從詩歌架上拿下來的一卷“薄薄的詩集”:
和所有的陌生人一樣,它們以性別來分:
《帕爾瑪?shù)娘L景》
讓男人感興趣,還有《雙漩渦》
還有《里爾克和佛陀》。
“看,我旅行”,“我思考”,“我讀書”
這些題目像是在說;
可是《我記得你》,《愛情是我的信條》,
《寫給J.的詩》
女士們的選擇,讓我的喋喋不休黯然遜色……
詩人是應該給人類的心靈打氣
還是將之使勁壓壓碾平?
男人的愛情和男人的生活完全是兩回事;
而姑娘卻覺得那樣子不行。
我們男人掂量好愛情的重量;沒了愛情
我們的日子還照樣過。
女人似乎不覺得那樣其實也行;
非要拿筆來涂涂抹抹,
她們寫的詩呀坦露了她們的心聲
卻打動不了他們。
女人其實要比男人溫柔多萌:
難怪我們喜歡上她們。
明白了這一點,就能忘了那些時光:
呆呆坐到夜半
胸口嗆滿了愛,塞足了五彩的念頭,
還有名字和詩行,
卻一字不能落在紙上。
詩寫得再機智諧趣,技巧高明,這也是一首年輕人的詩。在最后一節(jié)里,我們感受到了對男性不足之處的遺憾,但我們同時也能感受到作者很快就會坦然接受。[45]男人無法在情感的高峰期寫作。情感必須是華茲華斯所說的在“平靜中回憶起來”。而另一方面,《書店田園詩》暗示了寫作最終也因此變得更好,更精確、更具權威性,也更有其它(男性)的優(yōu)點……現(xiàn)在讀來,讓我吃驚也讓我感興趣的是詩中用口語體引用拜倫的詩行:“而姑娘卻覺得那樣子不行。”替代了拜倫原詩中的“這是女人的全部生命存在”。或許,這首詩也暗示了反過來可能也說得通:女人的生活和女人的愛情完全是兩回事,而小伙子卻覺得那樣子不行。藝術是男人的全部生命存在,至少試圖如此。對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詩人來說,可能確實是這樣子的。不過,到了六十來歲,當他不再有女人的愛情,他承認留下來的是:一半的生活。
聽爸爸講那事兒
五十年代中期的某個時候,夏日下午,在南威爾士的斯旺西,我母親告訴兩個兒子去書房見父親,他有話要說。金斯利在他的《回憶錄》的開頭不久寫到此事:
菲利普和馬丁走了進來,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極其天真……我想他們一個七歲,一個六歲。隨后我腦中的簡短獨白就溜了出來,盡管我知道我用了一堆生理解剖術語,也可能用了很多次“東西”一詞,提了父親播下一顆種子。要不然,你能說什么呢?他們聽我說完,平靜而嚴肅,我從未比那一刻更加喜愛敬佩他們。我知道他們知道,他們知道我知道他們知道,可這有什么要緊呢。他們默默地離開了,而且體貼地繼續(xù)沉默著,直到我不再能聽到他們的聲響……沒有哪一處能更正確地說明什么叫“必言不必言之事”。
后來也有過一次介紹,那次少了點解剖術語。我記得,那天晚上,我正專心致志地玩著彈球機——地點換到了西班牙,我的年齡也增長到了十二歲。哥哥走過來說了一句:“快點,馬特。爸爸要和我們講那事兒了。”我玩得再起勁,也毫不猶豫地跟他走了。我們坐在飯店的桌前,一言不發(fā)地聽著……五歲那年,在濕漉漉的學校操場,我已經(jīng)聽過一個朋友介紹生命的真相。我當時的反應是:我媽絕不會讓我爸干那事的——這王八蛋。我敢說這反應挺普遍的。不過,1962年,在西班牙,我聽完后,滿心喜悅的想法和感覺:我爸和我媽相愛,我、我哥和我妹都是愛的結晶……我們全家去馬略卡島旅行十天,正開車搭船回程。那次我們是住在羅伯特·格雷夫斯[46]的旅店里。我們從巴塞羅那往北開的時候,汽車開始出現(xiàn)嚴重的故障:十三歲的生日,我高高興興地幫著把汽車推上了比利牛斯山。六個星期之后,金斯利遇上了伊麗莎白·簡·霍華德。[47]到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婚姻結束了。在此之前,父親沒有停止過愛我的母親;在此之后,也沒有停止過愛我的母親。然后,就像在《書信集》里明確表現(xiàn)的那樣,簡·霍華德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
“一個男人若沒有永久地受到從父親那兒聽來的性理論的影響,他就是個罕見的聰明人……”索爾·貝婁在《銀盤》(這是史上最偉大的短篇小說之一)中寫道。在我們十五六歲的時候,金斯利繼續(xù)用浪漫愛情的格言警句來哄騙我們。“一個裸身女人最吸引人的部位是她的臉蛋,”他說。這聽起來還挺不錯的。但最不招人待見的是這句話:“愛情極大程度上放大了性的生理快感。”哦,那才是你追求愛情的原因:為了性。菲利普與我和我們同齡的大多男孩一樣大大咧咧精力充沛。不過,要是我們有耐心去經(jīng)歷“真事兒”,我們也就不會是我爸的兒子了。我十六歲時,看了打字稿的《反死亡同盟》(1966)。有兩句簡短的句子讓我迷醉不已。之前沒有被愛過的女主人公被男主人公吸引,感受到心中的涌動,問自己:“是現(xiàn)在嗎?是你嗎?”然后,過了一陣子,兩句沒有出聲的答案:“就是現(xiàn)在。就是你。”我一直問自己這兩個問題,一直盼望著聽到那兩個答案。
1973年11月,除此之外,我過得怎樣呢?
落在紙上的生活看起來挺不錯——事實上,落在紙上的幾乎也就是我經(jīng)歷的生活。
第一部小說的出版花了很長時間。等出版時,接下來的一部我已經(jīng)寫了一半。我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有份全職的編輯工作。[48]我替《文學增刊》還有別的刊物寫評論和文章。《新政治家周刊》11月第23期書刊版的開篇是我寫的一千五百字書評,評論約翰·凱里[49]的狄更斯研究著作《暴力的肖像》。一個星期之前,也是過早出現(xiàn)了一個星期,書評版是以彼得·普林斯的五百字書評結束(是三篇書評中的最后一篇),評論的是《雷切爾文件》。書評現(xiàn)在[50]就擺在我的面前,只有幾處,我不甚贊同。
一位寫了第一部作品的年輕小說家被認定是寫他自己的意識,但普林斯先生看不到其中的譏諷和藝術化。我的敘述者說些“肉麻風趣的小話”和“故作驚人的小話”,而我與我的敘述者之間毫無區(qū)別。不過,就奧斯力克要素(“早慧的,瞧不上高中課程的,中產(chǎn)特權加上憑成績考大學的”)還有盲從的性別歧視來看,他說對了一半。這是我見到過的書評中最壞的一篇。其他每個人都表現(xiàn)得相當寬容,有幾位還表現(xiàn)了寵溺。[51]他們似乎覺得從我父親的背后邁出來,一定特別的艱難,其實不是,他的影子成了一種保護。而且我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成就感。成了一名作家,這是挺奇怪的意外,可是,這對你來說,又沒有什么比這更普通不過的了,因為這是你爸整天在做的事。因為,作為作家的痛苦,或許也有些樂趣,對我來說,也變得不那么新鮮了。不過是些例行公事。那時,我非常努力,使足了勁,而我能做的至少也就這些了。
再說了,我仍舊覺得自己像是個學生。《文學增刊》像是座圖書館,和文學編輯開會像是在上研討課,而我的文章就像是每周的論文。伯爵府區(qū)那個大宅子改建的公寓,空空曠曠,地面光著沒有地毯,塵土飛卷,住在那兒讓我覺得像是個學生。我的衣服,特別是那件工人服似的外套,讓我覺得像是個學生。一個人的晚餐,一杯接一杯的速溶咖啡,讓我覺得像是個學生。我一陣陣犯的頭痛和面部神經(jīng)痛(還有余留的一點皮脂腺分泌過多的皮膚)[52]讓我覺得像是個學生。我繞著轉的那個姑娘道德高潔,或者根本是毫不在意,令我徒然耗神(只能親個嘴,沒有更進一步的了),讓我覺得像是個學生。與此同時,成人世界中的提拔、垂青在我看來仍舊陌生而可怕,雖說我自己正慢慢地朝此爬去。目前種種的跡象再明顯,也仍舊會疑心自己不但會失敗,而且還一敗涂地。或許每個人都會有這種念頭。克里斯托弗·希欽斯也有過:我們把這種念頭叫做“流浪漢恐懼”。在伯爵府這一區(qū)里,多的是流浪漢、醉漢、叫花子、話也說不清的人。在那幢公寓樓里,有個老醫(yī)生,快退休了。他晚上有時候會敞著門,我能看到他倒在塑料布鋪的廚房臺子上,身旁是一只雪利酒的酒瓶,有時是穿著沒有腰帶的睡袍和難以置信的前襠呈Y形的內褲(深灰色,褲襠處毫無形狀地晃蕩著),趔趔趄趄地揮著手臂……
那年我二十四歲,而這就是我的狀態(tài):假裝啥都明白,其實什么都不懂;假裝啥都確定無疑,其實內心總是惶惑不安。我覺得像是個學生,又沒有愛情。幸好另有個世界,一個我自覺能夠控制命令的世界——那就是小說。而對此,我自此一直都深愛不移。
1973年的圣誕期間,某種經(jīng)歷進入了我的人生,并且長久地駐留在我的無意識世界中,在現(xiàn)在看來,“經(jīng)歷”呈現(xiàn)的形式是讓我熟悉了無邊無際的恐懼。在漫長的回顧中,這次偶發(fā)事故讓我意識到連小說也是不可控的。你可能認為自己能控制小說。你可能覺得自己能控制小說。其實并沒有。
但在我們面對“經(jīng)歷”——那個令人痛苦的敵人——之前,讓我們再多一點天真,再多一點兒。
詹姆斯·芬頓(James Fenton,1949—),詩人、新聞人、評論家,曾任牛津大學的詩歌教授。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小說家,曾以《終結的感覺》獲得2011年布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