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摟上上下下共十三層,每兩層之間十三步旋梯,每層樓梯便減少一扇窗子,增加一對銅鈴……三日來,寶生將這座塔樓的每個角落都用度量一邊,更將所有細節記在心里。
三日來,寶生將半年來遭遇的事情,見過的人物,都仔仔細細回想琢磨了一邊,只是苦于手邊無紙筆,無法將各個細節記錄下來。有時候仿佛靈光一閃,想通了些關節,有時候卻又覺得不通的很。
三日來,沒有人進來這座仿佛被忘掉的湖心豎塔。寶生醒來時候,只有少量食物飲水擺放在塔樓底層的木桌上,份量僅僅夠一天吃喝,塔門未鎖,,只是,這是一座孤島。
從塔樓的木窗看出去,這片湖遠的就像海那樣寬厚。寶生幼時和父母游歷遠至兗州海邊,甚至一度出海至相近島嶼上小住過一兩日。湖上泛著一片青煙似的薄霧,遠望微山,只隱約辨出灰色的山影,再望遠些,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和天空合為一體,都分不清是水還是天。
這里仿佛還留著睿哥哥的清清笑語,寶生想起那時隨睿哥哥上來這里的情景,恍如隔世。暮云秋樹,一直深埋的想念仿佛這湖面的青煙重重縈繞上心頭,躲避不及,逃離不得。
寶生喃喃低語道:“睿哥哥,我想你了。”
轉念間千頭萬緒,卻匯聚成濃濃的恨意,如同利劍直指一人:“連曜,我若出得此處,定要讓你也嘗嘗焚心蝕骨的滋味!”
慢慢的,饑餓襲人,實在乏力,寶生攤開在簡陋的稻草鋪蓋上,勉強打起精神,念念叨叨“我不餓,我只是恨他,恨他,恨他,恨他,不餓,餓,餓,不餓,我說了不餓!”一個挺身坐起來,“我若出得此處,出得此處,定要餐餐飽食,飽食……”
突然,聽得外面水花大動,花火四溢。寶生在高處俯視,只見塔前的水灘上憑空躍出一順黑衣人影數人,不知多少,點著水花直上沙地前的棧橋樁上。
寶生分不清敵友,推了塔門奔出去,剛出得一步,就被擋了回來。塔四周的湖面上就嘩啦啦聚集了半百艘革制的皮快艇,每艘艇上立著八個武士。
一時間數百只點著焦油的火把燃起,濃厚的煙油彌漫在四圍。頭戴羽毛黑盔的南安武士踏踏而出,密密實實包圍了整個豎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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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傍晚,絳云苑前來了一主一仆,輕車健馬,都穿了厚厚的大氅,遮住了面容。待得武士通報了灰衣婦人來者名號時,灰衣婦人正在煮茶。
煮的是昭通的濃濃茶磚,黑茶在瓦罐里上下沸騰翻滾,灰衣婦人掂了木勺不停地攪拌。“夫人,謝府老爺……”話音未落,木勺咚的落盡瓦罐,沉入黑茶湯中,不見了蹤影。
武士詫異,但平素管束嚴厲,才不至于失態,小心的稟告完:“謝府老爺帶了一仆從在門口等候求見。”
灰衣婦人沒有回話,頭也沒有抬起,直直掂了手指進滾燙的茶湯中撿了木勺出來,武士已經愕然,呆了一旁垂手伺立。
“十三年了,他終于來了這里,就用好茶接待。請!”灰衣婦人冷笑,笑聲中仿佛纏了毒蛇的信子。武士還是愕然中,旁邊的巴夏阿姆清了清嗓子,武士方明白過來,退了出去。
巴夏小心翼翼等待著灰衣婦人發話。很久,灰衣婦人將瓦罐傾倒,慢慢流出黑茶汁水進土碗里面:“巴夏,我十三年沒有煮南安的黑茶了。今兒煮了,公子不來,他卻來了,你說,是何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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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修見通報的武士久久未歸,心中冷笑,便帶了人徑直步入苑內。
苑中草木蔥郁遠遠勝于二十年前,很多地方樹蔭已經遮蔽了廂房,蔓藤垂下漏窗擋住了光線,日暮時分隱隱靜謐的有過了。
謝修低頭嘆了口氣,卻一頭撞上剛才的武士。
武士大聲大氣喝道:“你如何闖入內廳!”說話間帶有些川西口音。謝修卻不惱,道:“夫人的意思如何。”武士愣了愣,道:“請進”
謝修笑笑,不再多話自進去了。
遠遠嗅到一陣濃郁的焦香,謝修有些恍惚,順手就撩開幔帳,花廳仍是當時那般擺設,上首端坐著一婦人。
謝修愈加恍惚,哽咽喃喃道:“阿嫵……”那婦人卻冷冷道:“這么多年你還記著她。”一語驚醒謝修。謝修面色冷沉下來,尷尬道:“都過去十五年了……”聲音清冷下去。頓了頓,又道:“阿沅,你,這些年還好嗎。”
灰衣婦人不動聲色的飲了口黑茶,苦澀的滋味頓時在舌尖蔓延開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謝老爺,十五年來你都未踏足這座苑子,想來還是你自己親建的。今日你來卻為何事。”
謝修嘆了口氣,往事有些模糊,有些猶豫道:“阿沅,好像你和睿兒有些不快……”話音躑躅。灰衣婦人挑了一眼,道:“他對你說的?”
謝修不敢正視她的眼睛,轉向花廳外的荷塘,道:“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了。只是聽得侯家老三死了,他也不再回謝府,日日只是與些女子在畫舫上廝混,鬧得很是不堪。連圣上也親詢過此事,本來過了國殤之年,圣上就有將圣公主指婚給睿兒的意思,這下弄的。”
灰衣婦人笑道:“與女子廝混有何不好?你不是一直也這么過來的。”謝修有些薄怒,道:“阿沅,今日我來是想和你談談他的前程。阿嫵去了那么多年,我們的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前程,此時你也配合我提他的前程。我們聽信你離開故土,歸順中原皇帝。你當時許諾我南安部能強大百倍,可后來合著中原皇帝肢解川西。”謝修眼神躲閃,無言以對。
灰衣婦人見此,愈加傷感,冷笑道:我懷胎十月躲躲藏藏不敢見人的時候,你在哪里;我們姐妹情斷義絕的時候,你在哪里;我被逼著把自己的孩子認阿嫵做母親的時候,你在哪里。阿嫵只怕也是傷透了心,才去的那么早吧。”灰衣婦人說完了最后一句,身子還在微微顫抖。
謝修更是不敢接上話語,半響才諾諾道:“我對不起阿嫵,也對不起你,阿沅,你看在睿兒的份上……”
話沒說完,匆匆走來一位黑盔遮面武士,撫著灰衣婦人耳語數言。灰衣婦人聽了展顏一笑,對謝修道:“真是不巧的很,今日有貴客來訪,還請謝老爺先行離開。送客。”只留下謝修呆呆站立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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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高立在木樁上,武士在下擺成陣勢,一時間雙方僵持對立起來。突然武士變換隊列,從后面沖出一對弓箭手,打起彎弓,撩起弓箭,而箭頭沾上了搽上火油,隨著檫的一聲,箭頭的火油颯的迎風燃起,羽箭劃過上空,直指木樁。
噔的聲箭直中木樁,頓時火光上溢。黑衣人見勢互相打了個手勢,武士還沒反應過來,卻齊身飛向塔樓,向下撒開一道密網。
為首黑衣人攀上第三層塔樓,捶開三樓的木窗,從外翻身進了內塔,一步從中間旋梯扶手飛速滑下底層。外面武士盡數被套進網中,頓時亂成一團。
寶生進退不得,見被堵在塔內,想反身向樓上跑去,突然樓上飛下一條黑影,反抄起寶生的腰間,就重新躍上三層塔樓平臺,一腳踹開木窗就飛身出去攀住塔檐。
寶生本來餓的眩暈,此時被拽住腰帶飛身上了高處,往下微瞅,離地數丈,夜風呼嘯過面龐,身體晃晃而墜,髻上的簪子順發滑落而下,不由得心神俱震,惡心的一口酸水就嘔出來,吐到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見狀,不以為意,也無空拂了胸襟上的污物,只是更加緊緊將寶生向自己貼近,轉頭向旁邊的同伴轉轉頭示意,同伴揮打手勢做著旗語。
寶生不敢再向下懸望,卻見亦不知黑衣人是敵是友,側過臉去微微看著身邊人。卻見這些人全身穿著厚重的玄衣,腰間緊緊系著皮帶,臉上罩著白森森的人皮面具,唯有眼珠轉動。夜幕清明,看著人心中發憷。
但轉念一想,如何都比在這里餓死強。想來反而心中安定下來,更不想胡亂掙扎加重負擔掉了下去,便伸手死死拽了黑衣人的衣角。
黑衣人聚精會神觀察下方武士情形,猛然被拽扯住衣物,仿佛吃了一驚,快速回頭看望,見寶生下定決心般緊皺了眉頭,右手捏了自己的衣服不放,冷哼了聲就回過頭去,但轉首間,眼神竟微微漂浮蕩漾。
此時樓下卻沒有動亂開來,被困的武士訓練有素,齊齊舉刀隔開了密實的網,順次鉆出,再次搭起弓箭對準塔上的眾人。
弓箭嗖嗖而來,噔噔的釘上木塔。寶生發簪失落,散發飄落在風中,晃晃蕩蕩間被黑衣人拽著左躲右閃,心中吃怕的厲害,渾身顫顫抖抖,不由得雙手拉住黑衣人。
大湖的邊際突然駛來十來艘官船,官船豎了力帆,灌滿了大風急速向這邊撞來,快的仿佛黑色的飛禽。每艘官船五丈來余,上裝鐵鉉炮臺。船上水手更是手持火槍砼和毛竹盾牌,沿弦而立。
初始沒人發現,待官船近了岸,方有武士報警,眾人掉過頭去,卻見船頭立了一人,正是謝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