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后那龍紋常服的中年男人聽到動靜,稍稍側目,朝她看過來,她看清了他的臉——–鐵面劍眉,蒼髯如戟,龍威燕頷,眉宇間一股凜然的威嚴之氣,不怒自威。
待走近些,她瞧見他的鬢角已微微有些泛白,眼角也生出些許的皺紋,面容略顯疲態(tài)。
步蒼離回首望見她明顯一愣,隨即頗為頭痛地揉了揉眉宇,聲音中夾雜著疲頓,問道:“你來做什么?”
步予歌聞言鼻頭卻是倏忽一酸,莫名其妙就是眼眶一熱,強忍著淚水,“撲通”一聲朝他垂首跪下,語氣是掩蓋不住的哽咽:“父皇,兒臣錯了,兒臣當真知錯了。”
錯在誤信奸佞,錯負良人,害了這昭安!
步蒼離望著她沉吟良久,終是深深地一聲嘆息。無論怎樣,終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到底是不忍心的。
語氣也不覺間軟了下來,緩聲道:“罷了……先起來吧。”
步予歌聞言,緩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少女鼻頭紅潤,一雙杏眸略微泛紅,從地上爬起來后還使勁用衣袖胡亂地擤了擤那莫須有的鼻涕。楚楚可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明明是不得理的,最后反倒似個受委屈的。
步蒼離頓時被她氣笑了,出聲揶揄:“前幾日剛在我那御書閣中大鬧一場,現下瞧著這模樣,倒像是訛上你父皇了?”
步予歌委屈地撇了撇嘴,眼淚猝不及防地掉落下來,伸出衣袖又是朝臉上胡亂地擦了幾下,眼淚卻似墜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可憐又嬌氣。
步蒼離暗自好笑,瞧著她就像是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上前輕輕撫了撫她的腦袋,神情悵惘,語氣卻是充滿了寵溺:“都這么大了,怎還這般愛哭,也不怕旁人笑話!”
聽聞步予歌哭聲一滯,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依舊有些哽咽:“他們……才、不敢笑話我!”
這句話一下子逗樂了步蒼離,伸手點著她的額頭,眼底笑意漸深:“你啊,哪里有一國公主該有的樣子,倒似那街頭的潑皮小無賴!”
步予歌聞言破涕為笑。
重活一世,可在她父皇面前,她恍若還是那個整日無憂無慮,一派天真的昭卿小公主。
步蒼離卻是一臉憂愁。
皇城子女眾多,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吾兒既少,更事未多。卻偏偏被那顧家庶子迷住眼。顧家之人,焉有善人?
太傅那里還未給出合理的交代,他這女兒性子又倔………
思及這處,步蒼離按了按眉心,頗為頭疼。
步予歌見狀漸漸停滯啜泣,伸袖一把抹干了淚痕,語氣微微抽噎。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堅定到:
“父皇,我要嫁給沈景辭!”
語出驚人!
末了,似是怕她父皇不信,又一字一頓地補了一句:“我心悅太傅大人,自是想要嫁給他的!”
步蒼離聞言一口老氣沒喘上來,猛的被嗆了一口,咳出聲來。額頭的青筋也是突突往外冒。
在腥風血雨的朝堂上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干脆利落的昭安君主卻在這時說話都不利索了:“你……你方才說……”
沉吟良久,似是不敢相信。
他這女兒前些日子還因著要把她許配給太傅闖進了御書閣大鬧一場,還砸傷了沈景辭的腦袋。
自己的親生骨肉打小是什么性子他是最清楚的,認定的事一頭栽進去,什么都不管了,非要撞個頭破血流才肯回頭。這一點隨了他年輕時的性子,莽撞又倔強。
今日怎的驟然轉了性子?!
步予歌瞅見她父皇一臉質疑的表情,又急忙解釋道:“兒臣這幾日在寢宮中也思量明白了,太傅大人才華橫溢,品行端正,才貌雙絕,真真是驚艷絕倫!卻屬良人,兒臣……”
她又想說什么,卻被步蒼離一聲輕咳打斷。斟酌片刻,卻是低聲輕叱:“未出閣的姑娘家,像什么話!”
步予歌反應過來,臉刷的一下漲紅,不好意思地低頭瞧著地面,低聲囁嚅:“那……父皇您看?”
雖不知她性子為何轉變的這般快,但早早認清也是好的,也不枉他的一片苦心。
步蒼離清了清嗓子,端出一派威嚴,朗聲道:“這事我暫且記下了,待過幾日再與太傅一同商議商議,你剛及笈,此事不急。”
她知道她父皇這是同意了!心中竊喜,復又抬頭小心翼翼地問到:“那……父皇,可不可以準許兒臣出宮一趟?”
步蒼離聞言一愣,目光狐疑問道:“出宮?出宮做甚么?”
步予歌面色緋紅,眼神閃躲,吞吞吐吐道:“兒臣前幾日誤傷太傅……兒臣……兒臣想出宮去一趟太傅府……”
她當真是想沈景辭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現在就要見他!
“咳咳!”步蒼離手握成拳,抵到唇邊輕咳兩聲,壓低聲音,語氣略有責備:“放肆!你可知身為一國公主,舉國上下有多少只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何況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只怕你還未進那太傅府的大門,這流言便傳遍整個朝歌了!平白落了旁人的口舌!”
步予歌聞言輕輕垂首,長長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翳,眼神落寞。
步蒼離心下一軟,終有些于心不忍,柔聲哄到:“太傅那邊我自會安排妥當……連將軍這次大破涼軍,凱旋歸來,現在正在回朝的途中……約莫還需半月,半月后宮中自會舉行宮宴……”
半月后的宮宴上,沈景辭也定然會在場的!
她騰地抬起頭,唇角輕揚,笑的眉眼彎彎。
“至于你……”步蒼離又瞧了她一眼,鼻孔重重地哼了一聲:“砸傷朝中重臣,此事還未與你追究!這幾日就先待在你的昭司殿,哪都不準去!”
終是放心不下她,怕她由著性子再胡來。
步予歌連連點頭,低頭稱是。眉目間掩蓋不住的欣喜。
步蒼離見狀輕嘆一聲,疲憊地朝她擺了擺手:“無事就暫且退下吧。”
步予歌聽聞拱手一福,一字一句到:“那兒臣暫且告退。”
話畢,起身告退。
步蒼離看著她歡快蹦噠的身影暗自發(fā)笑。
罷了罷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她走出殿門,卻倏忽想起了什么,又返身折回,伸頭自殿門后露出一顆晃悠悠的小腦袋。
“父皇,您也不要日日批奏折到深夜才安寢,縱有忙不完的事,還是要保重身子要緊的!”
少女歪頭淺笑,唇邊泛出兩個淺淺梨渦,顯得狡黠而俏皮。
語罷,裙擺微揚,終是放心地轉身離去。
步蒼離聞言會心一笑,回首望向墻上掛著的丹青,看著畫中執(zhí)梅女子,目光含著難以描摹的無限柔情,緩聲喃喃,似是感慨:
“阿卿啊,我們的孩兒……終是長大了……”
余下的路,也該她獨自一人去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