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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至親

大雪初歇,昭安皇宮內(nèi),冰雪蓋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金璃朱瓦,那一座座深紅的宮殿似嵌在雪地一樣。

萬籟俱寂,呈現(xiàn)出一派安和謐靜之態(tài)。

突然,宮中的寧靜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擾亂。

暮冬的朝晨夾雜著徐徐寒氣,步予歌步履一頓,攏了攏身上的云氅,又疾步朝前走去。

身后青念率領(lǐng)一眾宮女匆匆跟隨。

地面的積雪已經(jīng)被宮人打掃干凈,卻還有些許殘留的積水,走上去有些滑。

青念跟著身后焦急喚道:“殿下慢些,仔細(xì)腳下,切莫摔著!”

步予歌罔若未聞,心急火燎地朝前走。

她想起來了!

上一世她傾慕顧世言,卻從宮里傳出的風(fēng)聲中窺知她父皇有意將她許配給當(dāng)朝太傅沈景辭——–那位年紀(jì)輕輕便名揚(yáng)四海,身居高位的太傅。

她那時心心念念的全是顧世言,得知這個消息后更是頭腦發(fā)昏一時沖動,登時便闖入她父皇的御書閣內(nèi),欲尋她父皇理論。卻不料湊巧碰見沈景辭與她父皇正一同議事,她瞧不慣他總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仿佛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guān)的無謂模樣,一時氣不過,便隨手抄起一旁的茶盅朝他丟了過去,結(jié)果恰好磕中他的額角,頓時血流如注。

后來她在御書閣內(nèi)大鬧一場,回去更是將自己關(guān)在寢宮中,下令不論何人,一律不見!就連同她最親近的皇兄前來挽勸皆也被她趕了出去。

那時她一心只想嫁給顧世言,事后她也去求過父皇,卻被拒之門外,只讓身邊的盛公公替他捎了一句話:顧者狼子野心,皆不可信,唯有沈家方能護(hù)她一世安寧。

她不信!

她知她父皇不喜顧世言,自認(rèn)為是她父皇對顧世言本身就抱有成見。她也知她父皇是下定了決心非要她嫁與沈景辭。

后來不管她再如何鬧騰,她父皇還是一道圣旨直接將她許配給了沈景辭。

她是怨他的,甚至出嫁離宮那天都不愿見她父皇一面。

直到嫁給沈景辭半年后,她才聽聞宮里的盛公公前來傳話:陛下舊疾復(fù)發(fā),特來召殿下入宮。

末了,盛公公輕嘆:“殿下,陛下一直念叨著您……陛下也是為您著想。”

那時的她卻不懂,非要撞個頭破血流才肯回頭……

不知不覺間已行至殿門。

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地雕刻著三個大字——–“棲鳳宮”。

這宮殿是皇后居住的地方,是她母后的寢宮。

平日除了她父皇,也就只有那日日前來清掃拾掇的宮女了,這宮殿內(nèi)是無人居住的。

她母后在生她時難產(chǎn),雖是撿回了一條命,卻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早在她未滿兩歲時便斃薨了。

她母后去世時她尚且年幼,對她母后的印象全然停留在棲鳳宮的那幅丹青上。

她父皇從不會在她面前主動提起她母后。后來她偶然間從宮人私下的閑言碎語中得知,她母后只是南陵水鄉(xiāng)一個小商戶的女兒,因被他父皇瞧中,便帶回宮中隨便安置了一個妃子封號,成了這后宮三千佳麗中的蕓蕓一個,在這后宮之中也算不得有多受寵??删驮谒负髷擂昂螅富蕝s瘋了一般,似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將自個獨獨一人關(guān)在她母后的寢宮中,下令不準(zhǔn)任何人靠近一步。

她父皇在母后寢宮之中待了三日,也將自個關(guān)了三日,油米未進(jìn)。

聽聞后來是同她一母同胞的皇兄私自違抗命令,領(lǐng)著年幼的她進(jìn)了這寢宮,將她抱在父皇跟前。

她父皇定定地瞧著她,終于像個孩子似的,嗬的一聲哭出聲來……

那時她雖年幼,卻還是依稀記得些的,那日她父皇摟著她哭了許久,這是她第一次瞧見她父皇哭,也是最后一次。

…………

最后她父皇不顧眾朝臣的反對,封她母后為昭安的皇后,賜號容德,入殮皇陵,她母后的寢宮也改成了“棲鳳宮”。封她的皇兄為東宮太子,她則被封為正一品公主,封號昭卿。

后來她父皇又予她一個小名,喚作“卿卿”。

她母后的名字中,也是有一個“卿”字的………

漸漸回過神來,她抬首又瞧了一眼那匾額,低聲嘆息,移步踏入。

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飛檐上鳳凰展翅欲飛,腳下的青石板蜿蜒成一條青黛小徑。暗梅幽香,殿院中的梅花開得正好,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一片星星點點的緋色。

踏入數(shù)步,方才瞧見寢宮的殿門,門前皆是垂首俯身的宮人,安靜地守著殿門。

盛公公最先察覺她的到來,捋了捋衣袖,傾身朝她參拜了一個大禮,語氣恭敬:“參加昭卿殿下!殿下萬安!”其余宮人皆同之。

她輕輕頷首,移步越過他們向殿內(nèi)走去。

“殿下,暫且留步!”

步予歌步履一頓,回首望向那身著茶駝色蟒紋太監(jiān)服的宮人,目光狐疑:“何事?”

盛公公腰身自然而然彎著,雙手疊與身前,畢恭畢敬地答道:“殿下,陛下近幾日龍體微恙,徹夜難寢,還望殿下切莫……”

他是怕她同她父皇再起爭執(zhí)。

倒也是個忠心的。

步予歌出言淡聲打斷:“喏,知道了,退下吧?!?

高公公低眉應(yīng)聲,帶領(lǐng)其余宮人躡聲退下。

步予歌上前緩緩?fù)崎_那虛掩著的殿門,抬步走了進(jìn)去。

環(huán)往四周,殿內(nèi)陳設(shè)極其清簡,前堂中央放著一張花梨木小案,案上擺放著幾張宣紙,硯臺上擱著幾只毛筆,西南角置放著一張雕花細(xì)木美人榻,榻旁的案頭幾上擱著的凈白瓷瓶中插著幾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想來是剛摘下來放上去的。

內(nèi)閣的妝奩臺上擺著一面用錦套套著的雙鸞菱紋銅鏡和大紅漆雕梅花的首飾盒,還有一頂金鑲寶鈿花鸞鳳冠和一串普通的青螭念珠。

不似寢宮,倒像個未出閣女子的閨閣。

她瞧見那黃花梨雕屏風(fēng)后有一綽綽人影,隱隱約約,瞧不真切。

她屏息悄聲走近。

屏風(fēng)后,一中年男人背對著她,身著皇冕龍紋常服,額首凝望著墻上掛著的那幅丹青。

畫中女子手執(zhí)紅梅,與她有著七八分的神似,蛾眉皓齒,唇畔含笑,一雙秋水剪瞳泛著瀲瀲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歲月沉淀的溫柔。

上一世,大涼攻陷朝歌時,萬民流躥,宮里人大多也死的死,逃的逃。

唯有他父皇,褪下龍袍,換上了一身尋常百姓家穿的素衣白袍,懷中揣著她母后的丹青,只身佇立在大殿。

偌大的宮殿中,天邊緋色殘陽將他的身影扯得欣長。

她父皇恍若在等什么人。

她曾攥著她父皇的衣袖,要他同她一起走。她父皇卻輕輕推開她的手,目光和藹:“予歌,大殿上終究是要留人的,何況我是這昭安的君主。”

是她犯下的錯,本該是她留下的!

她父皇卻未給她開口的機(jī)會便令宮人將她拉扯走,把她關(guān)在密室中護(hù)送她離開。

她垂死掙扎,朝她父皇拼命哭喊,哭得撕心裂肺。一向疼愛她的父皇始終不為所動。

殘陽如血,映照上她父皇的面龐,鍍上了一層熠熠金光。她父皇望著她,語氣還是一貫慈愛地同她講:“予歌,你是像她的?!?

她卻待不及反應(yīng)就被宮人拽進(jìn)了密室。

那是她父皇在世間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后來她通過密室的暗門縫隙,親眼看著顧世言一柄長劍自她父皇的胸膛刺過。

她在暗門后吼得歇斯底里,用手死命地扒著門隙,在暗門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終是無濟(jì)于事。

她眼睜睜瞧著她父皇胸口的鮮血染紅了白袍,眼睜睜地看著她父皇緩緩倒地。

她父皇目光遙望虛空,卻是驀然笑了。

透過門隙,她從她父皇一翕一合的口型中依稀辨認(rèn)出二字:

“阿卿”

眉梢?guī)?,似是終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安詳離去………

她知道,那聲“阿卿”喚的不是她,是她母后………

她父皇,是愛極了她母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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