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司殿內———
殿內火盆燒的正旺,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微微蒙朧,使人昏昏欲睡。
前殿守著兩位荷藕色宮裝女子,較為年長的宮女身形端正,肅肅持重,安靜地立在一旁守著。旁邊年紀尚輕的那個小宮女卻是搖頭晃腦,睡眼惺忪。
殿內,弦絲雕花木棋桌上擺滿了黑白棋子,星羅棋布,黑白交織,槃根錯節。
棋桌前的女子一襲銀紋棠色云錦裙,裙擺與袖口銀絲滾邊,裙面上銹著大朵大朵的海棠花。潑墨般的三千發絲松松綰起,發間斜插一支檀木箜篌簪,俏眉斜飛入鬢,檀唇微抿。
步予歌一手托腮,一手執一黑子,手如柔荑,點眉緊蹙,瞳光碎碎流轉。
沉吟良久,執棋纖手緩緩扣下。
“啪嗒”一聲清鳴,黑子入局,儼然成了一盤死局!
步予歌瞇眼托腮,唇角輕勾,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目光卻是暗藏鋒芒。
白子黑子皆落在棋盤上,黑黑白白,棋布錯峙,仿佛如今這昭安的局勢,錯綜復雜,撲朔迷離。
顧家人狼子野心,卻懂得隱忍,如盤踞在暗處的毒蛇,平日里收起獠牙,在必要時卻會猝不及防地反咬一口。
上一世顧世言投靠大涼,大涼人生性多疑,即便顧世言將兵防圖呈上,大涼人也未必見得會全然信任他,可為何最后卻放心地將數萬軍隊交給他,讓他帶領著來攻打昭安?就憑他一個敵國將軍庶子?還有沈景辭的身世,顧世言又怎會知曉……
顧世言的背后,定然有著更大的勢力操縱著這一切!
棋局千節百扣,錯綜復雜。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下一步的棋該如何下,卻是千絲萬縷,毫無頭緒。
雖重活一世,但這盤棋到底怎么走,卻終究不在她的把握之中。
步予歌頓覺心力交瘁,褪去一臉的漫不經心,眉目間盡是疲乏之色。
鼻端忽然嗅到一縷青檀香,心神稍稍安定,目光移至冒著繚繚青煙的紫釉砂熏爐上,心下某處剎那間柔軟起來,檀唇淺淺翹起,眉眼彎彎,眼底星星點點的光芒隨著唇角的笑意溢出來。
揉了揉眉心,扭頭望向立于前殿的宮女,高聲問到:“云隱,離宮宴還有幾日?”
云隱屈身恭敬地應道:“回殿下,還有七日。”
步予歌若有所思地點頭,眼神落寞。
還要再等七日才可以見到他啊!
上一世他們雖同為夫妻,卻是不常碰面的。他知她厭煩他,也不常出現在她面前,有時甚至連十天半月都不曾碰上一面。那時她未覺得有什么,眼不見為凈,反倒圖個清凈。
現下卻是越發惦記著他的好,想盡早見到他。
眼底光芒微暗,一聲輕嘆,又低首細細鉆研那棋局………
云隱心下納悶,自家殿下自那日從棲鳳宮回來后就變得頗為奇怪。下令命人將寢宮中上好的熏香全扔了,換成了極其平常的青檀香。整日待在這寢宮自個對弈,每日必要問上一遍離宮宴還余幾日。往年那大大小小的宴會也未見殿下這般上心過。
雖是疑惑,卻也未再多言。
“殿下!”一聲急喚,青念步履匆匆自殿外趕來,身上攜著少許寒氣。
步予歌抬頭望向她,一臉疑惑:“何事這般匆忙?”
青念俯身行禮:“回殿下,太子殿下來了。”
步予歌聞言一愣,皇兄?
她的皇兄是同她一母同胞的親生哥哥,昭安的太子殿下,也是這宮中除了她父皇最疼愛她的人了!
隨即慌忙起身,朝殿外趕去。
寢院中迎面走來一名男子,頎長的身材如同一抹生長在林中的松柏,修眉斜挑往上,一身紫青鑲邊祥云袍襯得他整個人越發沉穩老氣,眉宇間透著與生俱來的貴氣。站在那瞧向她,眉眼神情俱是滿滿的笑意。
“皇兄!”她欣喜喊到。
笑容洋溢,面若桃花,彎彎的眉,亮亮的眼,唇角泛出兩個淺淺梨渦。年芳二八的少女已經出落得非常明艷了。
由于走的太急,步予歌一步留神,在殿檻處猛的絆了一下。
她腦子懵了,身子急速向前傾去。
猛然伸出一雙修長的手,一把扶住她。
步尋胤輕笑,聲音帶著打趣的笑意:“喲,前些日子咱們昭卿小殿下可是親自把自家哥哥給趕了出去,今日小殿下親自前來迎接,這可讓當哥哥的惶恐不安啊!”
聽聞身后宮人皆掩嘴輕笑,步予歌頓時羞紅了臉,嬌嗔道:“皇兄!你莫再取笑我了!”
步尋胤輕咳兩聲,微微收斂笑意,眉毛輕挑:“怎的,這天寒地凍的天,你打算讓我一直在你這寢院中待著?”
步予歌佯為不愿,輕哼一聲:“那……就先勉為其難讓你進來吧。”
忍俊不禁,伸手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緊跟著進了殿內。
剛進殿內,迎面一股淡淡的青檀香,步尋胤望向了冒著縷縷青煙的熏爐,眉頭緊蹙,出言詢問道:“前幾日不是剛從嘉陵送來一批上好的香料分發于各殿中嗎?你這兒怎用起了青檀香?”
步予歌莞爾一笑,柔聲答道:“再好的香料聞久了終會厭倦的,倒不如這青檀香淡雅,沁人心脾些。”
步尋胤奇怪的瞧了她一眼,未再多言。
四下環顧,卻被那盤棋局吸引住了目光。
傾身上前,盯著那盤棋微微出神。
棋盤上,黑白棋子皆列于上,黑子風格鏗鏘凌厲,步步緊逼。白子也不惶多讓,進攻強勢。
黑白對峙,只進無退,當仁不讓,旗鼓相當。整盤局陷入了死局。
步予歌見他目不轉睛盯著那盤棋,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近幾日閑來無聊,便想自個下棋解解悶……棋藝不精,讓皇兄見笑了。”
說著伸手準備將棋子收入棋笥中。
步尋胤拂袖一把拉住她,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底目光微爍:“予歌坐下來陪皇兄下一盤棋吧。”
說著俯身坐下,朝一臉呆愣的步予歌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也坐下。
步予歌反應過來,微微疑惑,卻也乖乖坐了下來,著手準備重擺棋盤,卻被一直骨節分明的大手按住。
步予歌抬首,怔怔望向步尋胤:“皇兄?”
步尋胤微微搖首,淡聲道:“就接著這一局下吧。”
她目光狐疑,語氣猶豫道:“可這局已經……”
步尋胤俯身自棋盤上掂走一枚黑子,將其置后一步。
變動了一枚棋子,整局棋的局勢似乎發生了改變。
步予歌心中驚愕,手執白子,下意識地攻了上去。
步尋胤執的黑子不攻只退,她的白子攻殺凌厲,窮追不舍,不依不饒。
初瞧她似是占了上風,細看之下卻是一點便宜也沒討到。
一步步緊逼,終是將對方的黑子逼到了角落,她手下微微加緊,再有一會便能將那黑子一一蠶食。
可一直處于自保求穩的步尋胤手執一枚黑子,忽而落到一個刁鉆的位置。
棋局微微有些變動。
步予歌心中頓感不妙,執白子后退,卻為時已晚。
在白子只顧進攻時,后路已被黑子悄無聲息通通堵死。
她慌神,一時竟無從下手。
接下來,步尋胤一改之前只守不攻的作風,下手凌厲。一盞茶的功夫不到,棋盤上原本落的滿滿當當的白子被黑子吃的只余一枚。
事已至此,勝負已定。
黑子從自保求穩到最后落子凌厲,只短短一瞬,便將她苦心經營的白子瞬間擊潰。
她心中驚詫,抬首望向步尋胤,他神色從容,面上瞧不出一點得勝的喜悅。
這盤棋究竟如何走,其實從一開始便在她皇兄的掌握之中的。
步尋胤瞧著她一副昏昏然的模樣不禁暗暗發笑,開口笑問:“予歌是不是在疑惑,為何我一開始只守不攻,直到臨終末時才出手反攻的?”
她聞言認真地點頭。
他神色鎮定從容道:“白子步步緊逼,來勢洶洶,不可硬碰硬。倒不如靜觀其變,待它慢慢露出破綻,最后請君入甕,自個兒入局。”
她心中一動,初始白子進攻凌厲,而黑子一再退讓,并不反抗,并不是打算就這么算了,而是……在等一個時機。待白子親自入局,作繭自縛,再一點點消磨殆盡。
是她太莽撞了,終歸輸給了沉不住氣。
步尋胤斂衣起身,望著她一副怏怏的神色,神情淡然,緩聲講道:“予歌,你是要知道的,人這一生就如同棋局,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在適當時退一步,起手時留一路,莫要總想著莽著性子朝前沖。”隨即聲音漸沉,低聲喁喁,微不可查:“這黑與白的交錯,生與死的交融,總是說不準的……”
似是同她說的,又像是對自己講的。
步予歌聞言仰首望向他,一時思緒萬千。
以退為進,自留后路,引敵入局,作繭自縛,再慢慢消磨,最后一網打盡!
她頓時恍然大悟,心中豁然開朗。
她……似乎是懂了!
步尋胤輕輕垂下眼瞼,遮住了眼中暗晦不明的神情,望向她,眉梢薄染一層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語氣似哄道:“過幾日便是宮宴,近幾日宮中雜事頗多,諸多事務還等著我去打理,今日皇兄便先不陪你了。”
她點了點頭,隨即起身,送她皇兄走出殿門。
青磚鋪地的悠長甬路,遠遠望去,身后雖有一眾宮人跟隨,但那一抹紫色身影總顯得隱隱有些寂寥。
她皇兄雖貴為太子,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眾民敬仰。可這心底……同她父皇一樣,也是空落的吧。
這帝王之家就如同荊棘叢,生于荊棘叢中,長在荊棘叢里。一朝深陷,心不由己,權情兩擇,遍布荊棘。
皆是身不由己的……
她抿嘴,眼卒寒冰。
罷了,無論如何,這一世,她也定會護他們一世安定的!
輾轉移步,緩緩向殿內走去。
“予歌!”身后一聲熟悉的呼喚,聲音純凈朗朗,如九暑暖陽。
她腳下一個跟蹌,霎時猶如身處寒窖,全身冷的發抖。
脊背僵硬,袖中雙手緩緩攥緊,竭力壓制著渾身的顫抖,一雙本清澈如水的杏眸血絲乍顯,帶著滔天的恨意。
緩緩回首,望向來人。
良久未見,顧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