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一來二去的攪和,擾的琴聲紊亂。沒了蠱曲的誘惑,眾人逐漸恢復了神智,步輕妍也越發力不從心,后半截的舞曲全然沒了起始的精彩矚目,最后只得草草了局。
一舞作罷,只有幾名往日云府的擁躉撫掌稱贊,寥寥無幾,甚是冷清。
失了最后一張底牌,步輕妍現下滿心的絕望。若沒有方才那聲突兀的破碎雜音,她明明就可以……
側首看向男眷席的那襲玄青色身形,一臉不可置信!
沈景辭自一開始便只當她是那無足輕重的空炁,連正眼都未曾瞧她一眼。
突然聯想到沈景辭無故幫步予歌解圍。思及此處,步輕妍遽然發慌。莫非他真的喜歡上了步予歌那個小賤人?!還有那聲淆亂琴音的動靜,難道他聽出來異常?
……她丟了好大一個丑,但終究還是要便宜了那個小賤人了么?
深思極恐,步輕妍驚慌失色,一籌莫展之間慌亂抬首,乞助般看向云妃,她現下只剩下她母妃能幫她了。
云妃冷冷的盯著她一語不發,對她求助的目光置若罔聞。步輕妍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一雙剪瞳淚水盈盈,楚楚可憐,目光滿含乞求。
迂久,云妃被她這副半死不死的凄切模樣給瞧得心生厭煩,悶了口氣,甩過一記冰冷的眼刀,示意她退下。
步輕妍見狀柔身一福,心中頓然有了底兒,嘴角強壓一抹冷笑,斂袖退下。她了解她母妃,今日云府上下失了臉面,她也遭人垢病,這一切都是拜步予歌那個賤人所賜……她母妃,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待步輕妍剛重回席間,便有一些之前與她交好的貴女上前諂諛討好:
“阿妍的這支舞曲甚是好看!今日可謂真的一飽眼福了呢!”
“是啊是啊!輕妍別難過,明明就是那些人無福觀賞!……”
此話一出,無異于傷口撒鹽,痛上加痛!
步輕妍心中鄙夷,面上卻是眸含水色,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柔柔道:“是我技藝還未到家,讓大家見笑了。”
見此貴女們又是一陣勸告安慰。
嘖嘖……太精彩了!步予歌再次被步輕妍精湛的演技深深折服!
就在步予歌關注著步輕妍的空檔,上首的云妃已將她上下打量了徹底。
她也疑惑,為何才短短幾日光景,那小賤蹄子為何變得這般利齒能牙,恍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今日竟懟得云府上下人毫無還嘴之力!莫非……背后得了高人指點?
無論如何,此事確有蹊蹺,往日也定要細細徹查一番,但現下還有要緊事做……
“哎,這輕妍為練這支舞曲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呢!前天還對臣妾念叨著說要在今日獻呈于陛下,讓陛下在這與民同樂的歡慶日子里高興一番呢!”這樣說著,一雙凌目不住地往步蒼離身上窺探,擺明了在為步輕妍邀功。
步蒼離聞言只頷了頷首,不溫不火道:“嗯,甚好。”語氣敷衍,毫無誠意可言。
云妃并不氣餒,妙目流轉,話題徒然一轉,轉至了步予歌身上:“既輕妍為今日宮宴已獻上一曲,那……不知予歌可有何準備?”
步予歌聽聞提起她,視線從步輕妍身上淡淡收回,唇畔含笑,慢騰騰應道:“沒有。”
云妃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率作答,被噎了一下,張了張嘴又要說些什么,卻被步予歌緩言打斷:“本宮乃一國公主,難道云妃娘娘要本宮似那民間的伶人戲子般和弦舞曲,供人觀賞么?”語氣諷刺,暗指誰不言而喻。
此話一出,原本逐漸熱鬧起來的殿中剎時又鴉雀無聲。
眾人被這般點醒,這才反應過來。剛才光顧著賞舞了,卻忘了這茬!這當眾舞曲本就是歌姬該做的事,卻讓步輕妍占了去,確實是……有損顏面啊!
云妃母女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的,如出一撇,似上元節賞燈時的走馬燈,絢麗變換,煞是精彩。
“哦,我可沒有在說五姐姐的不是!”步予歌扭頭看著步輕妍,語氣真誠道:“五姐姐可切莫多想啊!”
……眾人的眼神更加微妙……
步輕妍咬牙擠笑,一字一頓道:“不、會、多、想!”
“那就好那就好!”步予歌撫了撫胸口長舒一口氣:“原來是妹妹想多了呢!”
云妃驀然體會到了方才云翟要吐血三丈的心境了……自家父親竟沒被她活生生氣死,委實萬幸!
氣氛正僵著,但見一個高顴骨的夫人掩袖嗤笑:“娘娘還是切莫為難這昭卿殿下了,昭卿殿下怕不是連舞衣都沒有呢!”
說話者便是云儲玉的母親,云府長媳柳氏。
步予歌聞言點頭附和:“是呢,若論舞衣數目,本宮確實不如云夫人的多呢!”
待眾人反應過來皆被她這一句話逗樂了,滿堂哄笑。
云府最大的敗筆,怕就是這柳氏了。這柳氏原本是舞姬出身,當初被云騫勝相中帶回府中做了侍妾,一個不入流的舞姬,別的本事沒有,吹枕邊風的本事倒是一流。最后激得云騫勝在云府鬧騰地雞犬不寧,寧可自縊尋死也要納這柳氏為正妻。后來柳氏雖順利升成正室,卻也是云騫勝尋死尋活求來的,整個云府除了云騫勝其余人都不肯認她,所以今日的事本與她八桿子也打不著,她卻非得強行出頭橫插一腳,為的就是能巴結云妃,攀附上皇家這株高枝。卻不料反被步予歌僅僅一句話便堵得啞口無言面紅耳赤。
柳氏心中雖憋屈萬分,但也徹底見識了步予歌的厲害,默默縮回了頭,不再多言。
步予歌也沒將她當回事,復又轉首看向云妃,秀眸半瞇,皮笑肉不笑地瞧著她。
云妃被她瞧地寒毛發怵,還未說話便聽聞步予歌淡淡出聲:“不過……既然云妃娘娘如此盛情,予歌身為兒臣卻是斷然不能駁了云妃娘娘的面子。”
倒像是她非得逼著她似的!云妃恨得牙癢癢,卻也不知她葫蘆里賣是何藥。
斂衣起身,步予歌緩緩走于殿央朝步蒼離深深作了一揖,不疾不徐,聲音和緩有力:“今日宮宴,兒臣也愿呈上一曲,但此曲并不是獻于父皇的,也不是供在座諸位觀賞的,而是……給這昭安浴血奮戰的將士的!望父皇成全!”
步蒼離聽此一怔,眼底終于有了一絲笑意,出言詢問:“哦?究竟是何曲子連朕都不能賞臉,偏偏是這昭安將士的才可?”
“羌陣曲!”步予歌鏗鏘應道。
眾人嘩然,男眷席一向安穩的連烽也一怔,愣愣地看向殿央的少女。
少女身板挺得直立,目光灼灼,一臉認真,不似作假。
羌陣曲是背井離鄉的將士出征歸來時,必奏的曲子。無論輸贏成敗,戰績如何,在歸家時必要奏上此曲,以此來祭奠在戰爭中逝去的將士,安撫永留戰墟,不能歸家的魂靈……曲子是極悲的,一般奏鳴曲的為大鐘鼓,敲鼓奏樂的一般也為男子,卻是從未聽聞有女子要演奏的。
步蒼離不管其他,眉宇帶笑,一臉寵溺,與方才對步輕妍是截然不同的態度,笑問:“你可有把握?”
“有!”步予歌點頭:“十成把握!”
步蒼離撫掌大笑:“好好!”側首吩咐旁邊的盛公公:“快些差人去將那鼓尋來去!”
盛公公得令,匆忙領著眾多宮人去尋鼓。
等候期間,下首又有一些人竊竊交耳:
“羌陣曲不是回朝曲么?從未聽聞有女子演奏過。”
“一介弱女子竟要拿著那比手腕還要粗重的鼓槌去打鼓?也顯得忒粗魯了些!”
“是啊,若換作我,還是撫撫琴作作畫的好!”
………
聲音雖小,卻盡是嘲弄。
云妃冷眼旁觀,云家人及步輕妍等人心中自然是雀躍萬分,專門等著看她出丑。
步予歌倒是對那些流言充耳不聞,泰然自若地在一旁悠悠喝茶。
“殿下。”青念俯身在她耳畔輕聲一喚,悄悄在她手中塞了一個物件。
她低頭一瞧,是一對護腕,天青色護腕,上繡著大氣的鶴祥紋飾。觸手摸上去手感極佳,她伸手比劃了一下,戴在她手上略微有些顯大。
她疑惑道:“這護腕哪來的?”
青念似是不放心地環顧了一眼四周,這才壓低聲音道:“這是沈大人命侍從悄悄混入女眷席給送過來的。說是鼓槌沉重,怕您傷著,戴上這個會安全些。”
命人混入女眷席就為專門給她送一對護腕?步予歌既好氣又好笑,卻有一股暖流驀地涌上心頭。她沒敢抬首再去看向那抹青色身影,怕再次心悸,更怕一眼淪陷。
青念惦著她的手腕替她仔細戴上,最后驚喜道:“這護腕雖有些大,卻也恰巧并不磨腕,正巧熨合!”
護腕將戴上有些冰清的涼意,后來便漸漸有些溫熱,極為舒適。伸袖轉了轉手腕,垂眸囅然而笑。
確實剛剛好。
不多時,盛公公便率領著眾宮人搬來了四面朱漆大鼓,嵎夷昧谷各兩面,其余兩面置于南交朔方處。
盛公公將一對略顯陳舊的鼓槌雙手呈上,俯首恭敬道:“殿下,事出突然,老奴只在藏房中尋著這些上了些年頭的物件了,望殿下勿怪。”
她接過鼓槌,柔軟的指腹若有若無蹭過古拙粗磨的槌柄,笑著點頭:“謝過盛公公了!”
盛公公忙推脫不敢當,隨身碎步退下。
步予歌也緩步走在殿央,立在四面大鼓中間,伸手展袖,與眉齊平,深深低首作了一禮。
行罷慰魂禮,便要開始了!眾人屏息斂氣,皆翹首以盼。
“咚———”一聲悶鳴,鼓面漣漪泛動,震得眾人心頭一漾。
纖手執鼓槌,槌柄下墜著一條朱色穗子,鮮紅如血,一點一擊敲打在鼓面。
始開場的鼓調沉悶緩慢,一聲聲悶鳴擊在聞者心間,似在悲鳴逝者,又似在激亢殺敵。
鐵騎踏兵,犯吾之國,凌余陣,躐余行,君不寐。將執干戈,抵御外寇,去不還……
沉悶的鼓聲聽得人心顫,使面前仿佛浮現了那馬革裹尸的戰場,暗云壓境,兵戈相向,劍影交疊。馬的嘶鳴,將士們的怒喊,刀劍撞擊的爭鳴之音徹響整個大地。
旗蔽日,矢交墜,士爭先!
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搏殺場面恍若就在眼前,令眾人膽寒!
你看啊!那是鮮血!是一個個英年早亡的冤魂!你們所謂的錦衣玉食的日子,是在那吃人的戰爭中,將士們豁出性命換來的!
隨著鼓點愈發緊密激烈,少女眼中溢滿了悲痛與絕望,本一雙清澈無邪的眼眸是無盡的憤恨,無邊的水色仿佛一觸即碎。
她又看到了!那日的昭安,殺戮流血的昭安,早春將至本該是繁花似錦的昭安,卻徒然間在馬蹄聲中散落破碎一地,成了她永生的心魘!她記得那日的云霞都被鮮血浸染,落入眼中,氤氳成了一片殘紅。
少女眸中驀然墜下一滴清淚,眸如古波,波瀾不起,是痛到骨子里的心碎。卻令眾人驚覺探出了哀莫大于心死之感。
少女妙態絕倫,手眼心法皆隨著鼓聲,衣裙翩飛,紅衣烈火,如一朵綻放于炎序之中的海棠花,嬌艷無比,有著女子的柔弱嫵嫩,又帶著男子的剛毅不屈,二者結合,恰到好處,竟無一絲的不貼切。
隨著鼓聲密急,鳴響漸亮,似萬馬奔騰,呼嘯而來,又似春雷滾滾,震耳欲聾,攜著滔天的氣勢拔山倒地而來,驚天動地,響徹云霄,令人心潮澎湃,激動萬分。
“咚——咚——咚——”最后三聲鳴響,一曲作罷,鼓聲方歇,滿堂靜然。
步予歌任由宮人接過鼓槌,沉沉環顧四周。連烽靜言肅立,垂首瞧不清神色。下首席間也有很多戰爭中立功的將領,聞此曲也不乏被勾起了心中往事,錚錚鐵漢也不禁浸濕了衣襟,為昔日并肩作戰的兄弟,為那些不能歸家的英魂。
拂袖拭凈臉上那抹淚痕,收斂神色,自席間惦了一杯酒盞,肅身立于大殿,高舉酒盞,面眾沉聲道:“此曲……是獻給昭安曾逝于戰墟中的亡魂……亦也是奉于為昭安拋頭顱撒熱血的將士們!”語氣鏗鏘有力,響徹大殿:“昭安的將士們啊!感謝你們多年來忠心耿耿,報效國家,本宮在此,替昭安,為這昭安的黎民百姓謝過諸位!”酒盞遞至唇邊,仰首灌下,酒入口辛辣,她差點被嗆住,卻也一口灌盡。
下首眾將領被她這番豪氣的舉動所觸動,皆紛紛起身回敬:“此為昭安人,愿作昭安魂,世世代代永護昭安!”
她頷首,朝眾俯身作了一禮:“本宮代此,謝過諸位!”語氣誠懇,態度真誠。
眾將領也紛紛低首回禮,忙稱不敢當,心中卻對這昭卿殿下驀然多了一分敬仰!
步蒼離眼神微動,俱是滿滿笑意。頗有吾女初長成的自豪之感。
步予歌又斟滿了一杯酒,緩步走向男眷席,立于連烽面前。右手扼杯,左手墊盞底,敬言道:“本宮常聽父皇講起將軍威名,對將軍敬仰已久,此酒敬將軍……也謝過將軍!”謝過多年來為昭安浴血奮戰,庇護昭安的太平。謝過痛失兩子,卻依然一心只為昭安!
連烽沒料到她會如此,吃了一驚,匆忙起身執盞想要回敬,可一個在戰場廝殺的錚錚漢子,見慣了鮮血,瞧清了殘酷,不如那城內顯貴的彎繞腸子,也不會說些漂亮官話,只青紅著臉憋了半晌才道:“臣……會護著昭安,直到最后一刻!”
一個將軍的誓言,如此,足夠了!
步予歌舉著酒盞虛虛一晃,待要飲下,卻被憑空被一只修長大手輕輕奪去。
她一愣,眨眼望向他。沈景辭唇畔含笑,鳳眸輕挑,笑道:“殿下為女子,飲酒傷身,這一杯還是臣代殿下飲了吧!”
待不及她反應,俊面微揚,喉結攢動,一飲而盡。
咚咚咚,她的心也似方才那鼓聲,心如擂鼓,好似要跳出心腔。
連烽豹目瞪得渾圓,直著眼將他二人打量幾番,最后舉盞一干而盡,又悶聲憋出了一句話:“……喜結良緣喜結良緣啊!”
說罷還嘿嘿憨笑了兩聲。
步予歌:“……”
沈景辭:“……”
最后還是沈景辭又朝她手中塞了一杯茶,溫溫熱熱,暖到了心坎。
又寒暄一番,正要離去,卻聽聞連烽一聲低至塵埃的嘆息:“殿下……您同她很像。”
她腳步一頓,恍然記起上一世她父皇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予歌,你是像她的。
殿下……您同她很像。
予歌,你是像她的。
語氣如出一撇,似是不勝惋惜,又似是深深不舍。像誰?她那個全無印象母后么?
莫非連烽與她母后是舊時相識?她卻從未聽她父皇提起過。
步予歌回首又望了連烽一眼,四十出頭的男人,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威武大將軍,此時一臉哀愁,定定地看著她,似在她面上瞧出了昔日故人的影子。眼角是褶皺的細紋,眉頭舒展,驀然笑了。
陳年舊事理不斷,時隔多年,上一輩的恩怨也不是所她能插手管理的,微微頷首,朝女眷席走去。
還未落座,但見連翹翹騰然起身朝她傾身微福,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她同她父親一樣也不會說些漂亮話,不知該如何表達,但她直覺這昭卿殿下同那些城中貴胄并不相同,所以只能用最簡易顯露的方法——敬酒!來以示敬佩與喜歡。
步予歌顯然也懂了,展眉莞爾,端著那盞溫熱的茶水仰首喝盡,暖暖的,順著從心間熨和進胃里。
抬眸相視而笑,無須多言,千言萬語,唯在此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