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殿———
眾人見步予歌良久未有任何反應,一時之間私喁之聲更甚,音響漸亮。
見此狀況,饒是一向穩重沉著的步尋胤也坐不住了,眉宇緊鎖,倏然起身想道些甚么解圍,猝不及防卻被一道重力強硬壓制回席間。
霎那間茫然,他頗為驚訝地看著覆在自己肩頭的那雙手,側臉望向來者。
二皇子步斂唳劍眉高挑,一雙細長桃花眼眼尾稍翹,瞇眸輕笑,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讓人心生警惕,瞧著隱隱有些邪氣。他一手托腮,一手壓住步尋胤的肩膀,使他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步斂唳手勁出奇地大,步尋胤被他這般強行箝制,頓時心生怒火,掙扎了幾下,卻又被強行遏抑下去。
步斂唳一臉放蕩不拘,托著腮瞧了他須臾,嘴角幽幽彎起,按著步尋胤肩上的那只手又隱隱加重了些力氣,手背青筋凸顯,面上卻不為所動,一派懶散之態,俯身向前,貼在步尋胤耳側緩言輕笑:“不過是姑娘之間的小打小鬧罷了,大哥為何這般激動?莫非此事也要橫插一手?”語罷又頗為疑惑地摸了摸下巴,裝似不解道:“嘖,你說這輕妍和予歌皆為自家的手足,若真有矛盾,大哥會幫誰呢?……大哥這般明義,切莫偏心啊!”
字句間雖聽著無礙,卻是句句透著尋釁的意味。
步尋胤臉色僵白,眸色暗沉。
他與步斂唳之間齟齬頗深,但在眾人眼前一向做足的面上功夫,從未撕破臉皮。所以即是知曉他刻意挑釁,眾目睽睽之下步尋胤也只得默默忍受。
“二弟所言甚是!”步尋胤神色淡然,語氣和緩道:“不過是姑娘間的嬉鬧罷了,確實不打緊的,方才是我忒心急了些。”
說罷垂下目光理了理凌亂的袍裾,安然端正地坐在席間,面上尋不出一絲破綻。
見狀步斂唳將手慢慢抽回,身子卻還是貼他極近。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兄弟二人在互喁商討什么私話,一副手足情深的親昵模樣。
步斂唳目光幽暗,咧嘴露出森森一口白牙,溫熱濕潤的呼吸緩緩噴在他的耳畔之處:“大哥平時日理萬機,難得得此空暇,還是安心坐著罷……切勿再多管閑事了。”
步尋胤隱忍不發,斜乜眼眸看了他一眼,記起了前段時間民間關于二皇子的風聞,手臂頓時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
步斂唳也不計較,撤回身子,拿起酒盞呷了一口酒,支頭托腮,一副慵懶愜意之姿,洋洋看戲。
不僅是步尋胤,女眷席這邊的步輕妍也沉不住氣了,目光頻頻朝步予歌望去,心急如焚。
……若是換做以往,步予歌怕早就火冒三丈將這大殿揭個底朝天了,為何今日這般淡定?
胡思亂量間,忽又憶起前幾日步予歌在昭司殿對她說的那番話,一時亂了神。
莫非她真的對顧世言消了心意,移情了沈景辭?
心中惴惴不安,抬頭偷偷瞄向男眷席那一抹沉穩溫潤的青色身影,心中一陣悸動。
不舍般收回目光,死死咬住下唇,臉色暗翳,一張清秀的小臉頓時顯得有些猙獰。
沈景辭只能是屬于她步輕妍的!步予歌算個什么東西?!即使她喜歡沈景辭又如何?!一個沒腦子的蠢貨罷了!也不見得太傅大人會傾心于她!
暗忖許久,終是放下心來。卻不料身側的云儲玉更是性急,霍然站起,叉腰莫名對著步予歌大聲喊道:“步予歌,今日顧三公子未來赴宴,你就不覺得可惜嗎?”
直接挑明,語氣滿是挑釁,說完一臉不羈地蔑望著她。
剎時,嚷鬧的大殿頓然安靜,殿中死寂一片,氣氛凝重。
眾人驚嘆這云府的寶貝孫女當真厲害,方才挑釁不成,又蹬鼻子上臉補上一刀……再怎么說這昭卿殿下也是圣上最寵愛的皇女,如今當著人家老爹的面揭人家臉皮子……嘖嘖,也不知究竟是勇氣非凡還是真沒腦子!
果然,高臺的步蒼離聞言臉色漲青,隱隱有了發怒的趨勢。
男眷席下首的顧尉茂和云騫勝皆出了一頭冷汗。
顧尉茂心中發怵,此事再如何也與他家的那個庶子脫不了干系,如今又牽扯到昭卿殿下,保不準圣上龍顏震怒……那時再禍及顧家……思及此處,顧尉茂頓時恨得牙癢癢,這昭卿殿下相中誰不行,非得看中他家那個無用庶子。若瞧中的是他家那兩個嫡子中的其中一個他也是非常樂意結這門親事的,可偏偏是那個庶子!那顧世言也是個不省心的狗東西,跟他母親一個賤樣!
云騫勝這邊也好不到哪去,看著自家的蠢女兒登時急紅了臉,沉聲叱道:“儲玉,休得無禮!快向殿下道歉!”
云儲玉不服,梗著脖子辯解道:“為何要我道歉,難道我說的有錯嗎?!”
云騫勝被氣得差點背過氣,卻也不知繼下該如何。大殿頓時又恢復了寂靜。
“哦?”一道女聲淡淡響起,一聲輕疑,不冷不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眾人目光皆又聚在步予歌身上。
步予歌抬起頭,目光沒有停頓,眸中似暗藏箭矢一般,直直射向那道站立的身影———云儲玉。
步予歌紅潤的唇角勾了勾,唇邊泛出兩個淺淺梨渦,甜謐純粹的模樣使人心生愛憐。眸子卻似一汪寒潭,瞧的人發寒。
“云小姐在說什么呢?本宮甚是不解。”步予歌眉心微蹙,似是困惑,語氣卻是從容不迫:“這顧三公子赴不赴宴,與本宮何干?”
云儲玉一怔,隨即高聲道:“你莫再裝傻了!你喜歡那顧世言這朝歌早就傳……”
“云小姐!”步予歌疾聲打斷,冷若寒霜:“這膳可亂吃,話可不得亂說啊!本宮雖同那顧三公子打過幾次照面,卻并不相熟,何來喜歡這一說?”
眾人嘩然,被步予歌這一番話驚得下巴快要掉地了!
不是說昭卿殿下癡戀顧世言許久嗎?可現在傻子都聽的出來步予歌方才這段話的意思,分明就將自己與顧世言撇地干干凈凈毫無干系啊,難道之前皆是謠傳?
眾人各懷鬼胎,一時猜測紛紛,看向步予歌的目光帶著試探與考量,似要從她面上尋出些悖謊的痕跡。可步予歌面色淡定,目光坦然,不似作假。
“你、你撒謊!”云儲玉氣急敗壞道:“你明明、就……”
“呵。”一聲輕笑從唇角逸出,帶著深不可測的寒意和嘲諷,少女杏眸微瞇,使人隱隱有些壓迫之感,眸光暗涌,殺機乍現,看得眾人膽顫心驚。席間眾人不是在官場滾打摸爬許久的官人,就是浸淫宅門的夫人,如今卻被一個小丫頭給驚嚇到了?!她才多大?竟有如此氣場?!與傳言中的任性驕橫的草包形象大相徑庭!
云儲玉被她瞧得脊背發涼,渾身一震,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步予歌又抿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笑道:“本宮之前常聽聞丞相云府家教嚴苛,規矩繁多,如今瞧著,倒真是……”
余光掃了一眼云儲玉,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男眷席上的云翟云騫勝和女眷席的裴氏柳氏臉色紅了又白,一片精彩。云妃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宮廷家宴,庶子是不可出席的。這是規矩啊!”聲音平和,不輕不重:“顧三公子赴不赴宴可不是本宮所能規定的,云小姐可要記清了!還有,本宮的名諱,可不是誰人都能直呼的,云小姐切勿逾越了規矩!”
絲毫不加以掩飾的譏諷!
云儲玉氣的臉色漲紅,嘴巴張張合合,憋了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六妹妹言重了!”一聲嬌柔女聲,步輕妍以袖掩口,端的是善解人意,柔聲和解道:“云小姐也不過是同妹妹開個玩笑罷了,妹妹切莫往心里去!……再說云小姐所言不虛,六妹妹前幾日不還同我說起顧三公子的事了嗎……”
“哦?”步予歌目光閃爍,盯著她慢騰騰道:“何時同五姐姐講過顧三公子的事了,我怎么不記得?”
步輕妍被她盯地心中發虛:“自然是那日在妹妹的昭司殿中,妹妹可是親口……”語氣驀然一頓,瞳孔驟縮,這才發覺自己中套了!
步予歌眼角彎彎,似是笑了,撫了撫袖口慢條斯理道:“是了!前些日子我可一直在昭司殿中待著未曾遠出,還是五姐姐主動來尋的我,話里話外同我講了許多顧三公子的事呢!”頓了頓,語氣徒然一轉:“我當時還以為五姐姐是心儀顧三公子呢,那時便覺得疑惑,若姐姐真心喜歡,那便讓父皇下旨賜婚就好了,為何要大費周章地跑到我的昭司殿同我講,現下想來,想必是姐姐面皮薄,羞于開口罷!”
步輕妍一怔,沒料到被她反將一軍,但很快反應過來,展眉強硬地笑道:“那日確是我去昭司殿尋的妹妹不錯,可六妹妹無憑無據,憑什么講是我提起的顧三公子?”
步予歌泰然自若,眨眸無辜道:“若不信姐姐你大可以審問你身后的那兩個婢女,當日她們二人可也在場的!”
步輕妍唇邊笑意凝了凝,神色微變。
她扭頭看向自個身后的一高一矮倆婢女,不知為何,心中愈發惶惶不安。她好似一襲牽了線的紙鳶,命運被旁人所掌控著,牽引著她一步步邁向那提前設好的陷阱!
見步輕妍許久未答話,眾人心中有異,有些人矛頭又指向了步輕妍。
步予歌見狀嘴角輕扯,露出了一個冷笑。世人皆是如此,只要禍不沾及自個兒,無論別人怎么鬧騰都與自己無關,抱著看笑話的態度旁觀,可能時不時還會趁其不備踹上一腳。無關乎他,只為湊熱鬧,更不會去思量真正的事因,信否全憑旁人一張嘴,當真是可笑至極!
嘖……不過也是步輕妍自找的,倒也怪不得別人。
掀眸吟吟淺笑:“五姐姐為何不說話了?難道是怕了嗎?”步予歌在一旁繼續煽風點火道。
步輕妍氣的咬牙切齒,向她那一高一矮倆婢女投去一個威脅的眼神,直起身子面向眾人高聲道:“碧柳燕草,說出實話,好好幫六妹妹回想一下那日的情形!”
這句話幾乎是磨牙鑿齒一字一句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她步輕妍還真就不信了,她的婢女不幫著她,難道還能向著一個外人?!
被喚作碧柳燕草的兩婢女見席間凈是些達官顯貴,哪里見過這等大場面,早被嚇得顫顫巍巍,差點連話都說不全了。
高個婢女身子俯的極低,聲音發顫,唯唯諾諾應道:“回、回五殿下,那日確實是、是您去的六殿下寢殿向六殿下提起的顧公子啊,您說顧公子冠貌雙全,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這些話可都是五殿下您親口說的,您忘了嗎?”
“混賬東西!滿口胡言!”步輕妍聞言氣急敗壞,當堂起身破口大罵:“賣主求榮的狗東西!我平日是如何待你們的!你們就是如此回報我的?!”
“奴婢不敢!”碧柳燕草噗通一聲跪下,磕頭惶然道:“奴婢所言句句屬實,未摻半分虛言!”
“你、你們!”步輕妍面容扭曲,猶為可怖,眼中冒出的熊熊怒火恨不得將她二人焚為灰燼。
席間眾人不論是男眷還是女眷,皆被步輕妍震地目瞪口呆,看向步輕妍的目光頓時微妙。
明知前段時間步予歌因為婚事同圣上鬧架,身為姐妹不但未出面調和,反而在一旁煽風點火,故意提起顧世言。這不是挑撥離間還能是什么?!還有方才對婢女的態度……這哪是昭安首屈一指的才女?分明是第一潑婦罷!
都說昭安五殿下性情溫婉善良,才名遠播,現在看來全是鬼話!
才不過一會兒光景,之前還對步輕妍吹噓夸捧的夫人都頗有默契的紛紛閉嘴,恍佛方才說話的并不是她們,而是另有其人。男眷席上有些對步輕妍心儀仰慕許久的世家公子也都只當自己一時看走了眼。
待步輕妍發覺眾人的異樣眼光時為時已晚,周遭嘈雜紛紛,甚么“昭安才女也不過如此,徒有虛名吧”“當初真是瞎了眼看上她!哎!”“原來真正心悅顧家庶子的是她!”“陷害自家姐妹,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城府,嘖嘖……”爾等云云,猜測議論的皆是她。方才對步予歌的議論皆原封不動針鋒轉移至她身上。
步輕妍近乎是渙散地半闔眼眸,癱倒在地,還在垂死掙扎喃喃辯解:“一派胡言!怎敢往我身上潑臟水?!明明、就……怎可聽你們賤婢的一面之詞!”
碧柳燕草全身抖如篩糠,頭低地更甚。
步予歌笑道:“這五姐姐的婢女可都親口承認了!總歸不能是旁人教的她們這般說的罷!五姐姐切莫害羞,這心悅顧三公子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正巧今日父皇和大家都在,不如姐姐去求求父皇,沒準兒父皇一高興就下旨向你與顧公子賜婚,永結良緣呢!”
瞟了一眼臉黑如鍋蓋底的步蒼離,眾人汗顏,這昭卿殿下可真能閉著眼瞎編,這陛下現下都能將步輕妍活剝生吞了,賜婚?怕不是下旨賜死罷!
“昭卿殿下恕罪!”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求自保”的云翟也顫巍著起身,朝她作了一揖,聲音沙啞道:“此事因儲玉而起,家中小兒不懂事,沖撞了殿下,讓殿下見笑了!”云翟說此話時一副弱不禁風的老態模樣,仿佛下一秒就會駕鶴西去
步予歌冷笑,這老東西可沒這么容易就死,還得再活上幾年呢。至少上一世是蹦噠到了四年后大涼攻城。云家人見風使舵的本事可謂一流。上一世大涼人攻破朝歌,這云府見此情形八成是服降了,如若不是便是早早卷鋪蓋溜之大吉了,貪生怕死的無用之徒!
“小兒頑劣,本無惡意,五殿下也是為您著想。都是些姑娘家的玩笑罷了,還望殿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莫再追究此事。”
一句小兒頑劣,一句為她著想。不輕不淡兩句話,卻是將方才云儲玉和步輕妍所作所為悉數粉飾掩蓋,反觀她才是那個揪錯不放,步步緊逼,不依不饒的惡人?
若如他所言,那她豈不是還要一步一叩首地向云儲玉步輕妍二人跪拜認錯?!
給他一個面子?!呵!當真是好大的臉面!
眉心緊蹙,強壓心中怒火,翕了翕唇待要說話,卻被一道清冷的男聲打斷。
“姑娘家的玩笑?呵,想不到云丞相大把年紀了,還是這般能說善道,當真是辯才無礙啊!”
男眷席上沈景辭雖面色含笑,一雙凌厲鳳眼端的卻是劍拔弩張,充滿了挑釁。清俊的眉目間隱隱卒著慍色。
步予歌一愣,她還從未……見過他露出這副神情過……
(ps:沈大大內心獨白:哼!敢欺負我媳婦?!女的我收拾不了,老的也來湊熱鬧,揍歪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