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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專家認為:“抑李揚杜,差不多成為封建時代士大夫階層的定論。”并且認為:“人民的喜愛畢竟和士大夫階層或者知識分子不同,人民是有人民自己的選擇的。”這選擇,就是李白。因此,這位專家費了好大力氣,要翻這樁假想的“公案”,變“抑李揚杜”為“揚李抑杜”。另一種意見與此相反,斷定歷代揚杜的都是現實主義的,而抑杜的都是反現實主義的。這又把藝術上的不同愛好,把文學欣賞中的復雜現象都納入所謂“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的斗爭”之中。

這兩種意見,都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不妨稍為回顧一下歷史上對李、杜的評價。

千二百余年間,對李、杜的評論真是浩如煙海,要系統整理,需要專書,這里顯然不可能,只能擇其要者。

李白生前就有詩名。賀知章一見,稱他為“謫仙人”。他之奉詔進京,供奉翰林,也當與詩名甚大有關。任華在《雜言寄李白》中描述李白詩歌在當時影響之大,說:“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4)杜甫稱贊他是“白也詩無敵”,“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說:“白與古人爭長,三字九言,鬼出神入,瞠若乎后耳。”又稱:“《大鵬賦》時家藏一本。”李陽冰《草堂集序》稱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諷興,自三代以來,《風》、《騷》之后,馳驅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故王公趨風,列岳結軌,群賢翕習,如鳥歸鳳”。并說,六朝文風至李白而大變,“掃地并盡。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橫被六合”。李白詩歌在當時的流傳與影響,可見是非常之大的。

杜甫生時詩名可能沒有李白大,但也并非不為人所知。任華稱贊杜甫詩歌氣魄的壯大,是“勢攫虎豹,氣騰蛟螭。滄海無風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可見,他評李、杜,各論其所長。他的這篇《雜言寄杜拾遺》提到:“昨日有人誦得數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問,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5)這可證明杜詩在當時已為人所傳誦。又說:“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個,諸人見所作,無不心膽破。”(6)這又說明杜甫在安史亂前居長安時已有詩名。大歷四年(769)春,杜甫經衡陽時,衡陽判官郭受在《杜員外垂示詩因作此寄上》詩中,贊譽杜甫“新詩海內流傳遍,舊德朝中屬望勞”。不久在潭州,韋迢在《潭州留別杜員外院長》中又提到杜甫“大名詩獨步”。這都說明,杜甫當時詩名并不太小。杜甫對自己的詩名是頗為自信的,在《賓至》中,說:“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沈確士對此評云:“二句自謙,實自任也。”

不管怎么說,李、杜生時,對于他們的評論,都并不存在揚此抑彼的情況。

開始揚杜抑李的,從現有材料看,是元稹。元稹對杜甫,推崇備至。“得杜甫詩數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7)沈、宋跟杜甫當然無法比,陳子昂當然沒有杜甫博大深廣、兼收并蓄,這都比得未嘗不可。他的偏頗之處,在于拿杜甫比李白,以抑李來揚杜:

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總萃焉。……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辭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8)

元稹這一看法,在當時是否具有代表性,并無足資佐證的材料。無疑,他對李、杜的各自所長,是論述得相當中肯的。問題是對這種所長的評價,卻實在太不公道。平心而論,李白的樂府歌詩寫得比杜甫要好,元稹卻說只是“差肩于子美”而已;杜甫的律詩自然比李白有更高的成就,元稹卻把他們兩人在這方面的距離拉得異乎尋常的大。本來,各有所長,比較其特色是可以的,不應比其高低。元稹的不公平就在這里。

元稹的好友白居易雖也更喜愛杜甫,但他并未貶抑李白,對李、杜的評價,與元稹有明顯的差別。在《與元九書》中,他明確地提到:“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9)這里說的“才矣奇矣”,是李、杜并列。接下去他又說:“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于貫穿古今,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這是在并列的基礎上,認為杜有過李處,但也僅此而已。他還有一首論李、杜的詩:

翰林江左日,員外劍南時。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吟詠留千古,聲名動四夷。文場供秀句,樂府待新辭。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10)

對于李、杜的遭遇,對于他們的影響,對于他們的詩的評價,都并無揚此抑彼之意。

與元稹意見更為相左的是韓愈。對任何貶損李、杜的言論,他都加以強烈抨擊。他為此還寫了一首有名的《調張籍》詩: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11)

在這首詩里,韓愈用極為崇敬的筆墨,贊美李、杜,稱他們的筆墨有如“巨刃磨天揚”,稱他們的詩篇是“金薤垂琳瑯”,渴望與他們精神交通,向他們學習。在《醉留東野》中,他說:“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12)在這里仍然是李、杜并列。又如《石鼓歌》:“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13)《酬盧云夫》:“高揖群公謝名譽,遠追甫、白感至誠。”(14)《薦士》:“勃興得李、杜,萬類困凌暴。”(15)《感春》:“近憐李、杜無檢束,爛漫長醉多文辭。”(16)韓集中李、杜并舉,凡六見。

由是可見,韓、柳、元、白時代,元稹揚杜抑李的觀點并未成為當時普遍的輿論傾向。甚至當時的邊遠地區,李、杜的聲譽,也是并駕齊驅的。1959年新疆婼羌縣米蘭古城出土的坎曼爾的三首詩,其中一首《憶學字》就提到李、杜:“李、杜詩壇吾欣賞,訖今皆通習為之。”坎曼爾是唐憲宗元和年間安西人,與韓、柳、元、白同時。這就說明,李、杜在當時影響的廣泛,也證明,李、杜并稱,是當時普遍的看法。從現有資料看,元稹揚杜抑李的論斷,在當時倒是頗為孤立的。

此后,李、杜并肩稱雄,未嘗稍衰。杜牧論李、杜,說是“命代風騷將,誰登李、杜壇。少陵鯨海動,翰苑鶴天寒”(17)。承認他們各造極境。李商隱論李、杜:“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集仙殿與金鑾殿,可是蒼蠅惑曙雞。”(18)也是李、杜并稱。而在某些時候,李白的聲價比杜甫還要高些。例如,皮日休稱其“五岳為辭鋒,四溟作胸臆”(19),“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20)。詩僧齊已稱其“鏗金鏘玉千余篇,膾吞炙嚼人口傳”(21)。可以說,終有唐一代,李、杜的聲望是并列的。抑李揚杜的言論只是作為個別論斷而存在,并未為當時詩壇與社會所普遍接受。所謂揚杜抑李成為“封建時代士大夫階層的定論”,在有唐一代,并非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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