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杜論略:羅宗強文集
- 羅宗強
- 2349字
- 2020-04-10 10:08:40
李杜優劣論之歷史回顧
一
在我國,影響最大的古代詩人,恐怕要數李白和杜甫了。
他們去過的地方,大都留下了遺跡。這些遺跡,成為當地的勝地,成為當地的榮光,被記載在方志中,流傳在民間。例如,李白在任城住過,任城就有太白酒樓。此樓原建于城內或城外,已不可考。清光緒十二年重修,是在城南。但據《太平廣記》載,酒樓是李白修建的,是在城內。城內舊有翰林街,以李白得名。據《濟寧直隸州續志》載,任城內古南池,即杜甫與許主簿同游之南池,中有閣,光緒十五年重修,并于閣建唐社文貞公祠,祀李白、杜甫、賀知章三人。濟南是古歷城,《續修歷城縣志》引張養浩《歸田類稿》詩一首,詩是:
僮年嘗記此游遨,邂逅重來感二毛。翠繞軒窗山陸續,玉縈城郭水周遭。風煙誰道江南好,人物都傳海右高。怪底登臨詩興淺,鵲華曾見謫仙豪。
李白是否到過鵲華山,已不可考。他是到過鵲華湖的,有《陪從祖泛鵲山湖三首》,從鵲華湖可遙望鵲華山。只要是他去過的州縣,這類勝跡便常常出現。安徽這類地方就很多。李白集中有《早過漆林渡寄萬巨》等幾首詩,涇縣就有萬家酒樓,洪亮吉《涇縣志》引鄭志稱:“在桃花潭畔,今廢。相傳李白慕萬家酒樓,來此。村人汪倫釀美酒待之。”那里與李白有關的還有汪氏別業(李白集中有《過汪氏別業》詩),萬巨宅。在縣郊震山永安寺還曾建過李翰林祠,為宋慶元年間陳姓縣丞所建,嘉定間縣令“王栐以家藏畫像張之閣上,名曰‘謫仙閣’”(1)。李白集中有《宿五松山下荀媼家》等詩,銅陵縣就有五松書院,嘉靖《銅陵縣志》稱:“五松山,在縣南四里。山舊有松一本五枝,故名。唐李白筑室于上,為五松書院,有題詠。”而其實,李白所到過的五松山在何處,尚且弄不清楚,何來五松書院?徐乃昌《南陵縣志》稱:“雍正縣志指為銅陵之五松銅官,誤。查舊府志,銅井西五里有古精舍。今訪之土人,五松即繁之五峰。……則五松乃謫仙所名。……繁邑向隸南陵,是五松屬繁,非銅之五松也。”(2)由于南陵有五松山,而李白《南陵常贊府游五松山》詩中有“龍堂若可憩,吾欲歸精修”句,因此南陵又有龍堂精舍。縣北三十五里,還有酒仙坊庵,相傳李白曾飲酒于此。據史炳《溧陽縣志》稱,溧陽有太白酒樓,又有北湖亭,是李白登臨處。
杜甫到過的地方,也有類似遺跡。例如,蒯正昌等修的《續修江陵縣志》載:“杜甫巷,在沙市,今改杜工部巷。少陵自蜀來楚寓于此。”嘉靖《衡州府志》載,衡陽縣城南十五里華光寺有思杜亭,“唐杜甫葬耒陽,宋郡守劉清之登華光山,望之慨然有感,遂筑亭,扁曰‘思杜’。又即地立祠”。并且還以黃庭堅配祀。同一縣志還載,耒陽縣北二里杜陵墓側原還有杜陵書院,修志時已廢;還有杜甫祠。
這類遺跡舉不勝舉,其中有不少實屬附會。甚至有的則純系偽托,例如《正德汝州志》載有李白過汝州詩一首,《離彭婆值雨投臨汝》,如下:
投館野花邊,羸驂跨不前。山橋斷行路,溪雨漲春田。樹冷無棲鳥,村深起暮煙。洛陽山已盡,休更望伊川。
李白作客汝海,是在出夔門、南游洞庭、東下金陵之后,縱酒挾妓、揮金如土之時,何來“羸驂跨不前”;后來經汝海游龍門、至洛陽,也并未潦倒,絕無此一詩中抒發的心情。且此詩風格也殊不類李白,詩思滯澀、槁枯,不同于李白的思如泉涌;想象貧乏,不像李白的想象豐富、瞬息萬變;情味瘠薄,不像李白的爆發式感情,濃烈深厚、來不可止。就詩而論,實是劣詩,顯系偽托而無疑。
更有甚者,有些李白與杜甫并未去過的地方,卻也活龍活現地記載著他們的行蹤。例如,道光《遵義府志》卷十引四川舊志載遵義府有太白宅,在夜郎里。《一統志》載梧州藤縣東六十里赤水峽,傳為李白謫夜郎時經過之地,有李白巖。該志又稱柳州懷遠縣下石門,也有太白巖,李白謫夜郎時嘗游此。其實,李白未至夜郎,前人已辯之甚詳;且李太白集中有《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一詩,證明著李白流夜郎半道遇赦。遵義府的太白宅,純屬偽托。李白流夜郎,溯江而上,順江而還,與梧州、柳州了無牽涉,二處之太白遺跡,顯系附會。像這樣附會的李、杜遺跡,也是舉不勝舉的。
對于到處附會李白遺跡,以李白的經游地、出生地為榮的情形,李贄有一篇題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升庵曰:“白慕謝東山,故自號東山李白。杜子美云‘汝與東山李白好’是也。劉昫修《唐書》,乃以白為山東人,遂致紛紛耳。”因引曾子固稱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謂白生彰明縣之青蓮鄉以實之。卓吾曰:蜀人則以白為蜀產,隴西人則以白為隴西產,山東人又借此以為山東產,而修入《一統志》,蓋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斷以范傳正《墓志》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謂實錄。”嗚呼,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百余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生之處亦榮,流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詩,見其人,亦榮亦榮,莫爭莫爭。(3)
撇開李贄在這篇題辭中寄托的個人不平不說,他的意見是對的。李、杜之所以不朽,在于他們的詩篇,而不在于他們生于何地,經游何處。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李贄又說得不完全對。大量的李、杜遺跡真也好,假也好,附會也好,都說明著他們所受到的崇敬與愛戴,所享有的聲譽。時光流逝,風雨侵蝕,遺跡是可能泯滅的,但他們在詩歌史上的建樹,卻歷千載而長新。有些遺跡,荒廢了又重建,一再更換地址,已非原來面目,但這都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它所表達的崇敬之情。這就說明,李、杜之在中國,是怎樣根深蒂固地植入生活里,他們的詩歌已經成為中國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想否定他們的成就,是不可能的。這也說明,在歷史檢驗面前,任何揚此抑彼的論斷,都顯得無足輕重,任何貶抑李、杜的言論,都無法改變李、杜在中國土地上的固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