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處士橫議——士與大一統政權的疏離

士與政權的關系,常常被理解為臣與君的關系。自從孔子說“臣事君以忠”之后,這種關系的基本模式便確定了。他是主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對君上盡力服事,“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論語·衛靈公》)。但盡力事君,又不是毫無條件的。與“臣事君以忠”同時提出來的,是“君使臣以禮”(《論語·八佾》)。如果君行無道,也就無所謂忠了。“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在這個基本模式里,君權絕對這一點似未嚴格確立。到了漢武帝定儒學于一尊之后,君權便被極大地強調了。這個君臣關系的基本模式中,君權絕對這一面得到理論上的進一步闡釋。董仲舒把這個模式進一步闡述為天→君→臣→民。君是受天之命以君臨臣民的,“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天子是法天而行道的,故有絕對之權威。“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也。”“是故天執其道為萬物主,君執其常為一國主。天不可以不剛,主不可以不堅。天不剛則列星亂其行;主不堅則邪臣亂其官。星亂則亡其天,臣亂則亡其君。故為天者務剛其氣,為君者務堅其政。剛堅然后陽道制命。”臣下是法地的。“地卑其位而上其氣,暴其形而著其情,受其死而獻其生,成其事而歸其功。卑其位所以事天也,上其氣所以養陽也,暴其形所以為忠也,著其情所以為信也,受其死所以藏終也,獻其生所以助明也,成其事所以助化也,歸其功所以致義也。為人臣者,其法取象于地,故朝夕進退,奉職應對,所以事貴也;供設飲食,候視疚疾,所以致養也;委身致命,事無專制,所以為忠也;竭愚寫情,不飾其過,所以為信也;伏節死義,難不惜其命,所以救窮也;推進光榮,褒揚其善,所以助明也;受命宣恩,輔成君子,所以助化也;功成事就,歸德于上,所以致義也。”(《春秋繁露·天地之行》)君既象天,臣既象地,則臣之事君,當如地之事天。皆下之事上。有功歸之于君,有過歸之于己。“是故《春秋》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于君,惡皆歸于臣。”(《春秋繁露·陽尊陰卑》)《春秋繁露·玉杯》以極簡潔的語言把這種關系歸結為:“《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在君臣關系中,強調了君權的絕對權威,這對于大一統政權的鞏固,是至關重要的。在定儒術于一尊之后,這種思想為士人所普遍遵奉。他們對于君,對于政權,持一種十分虔誠的態度,希望它行道,服從它,維護它,把自己的一切,看作是為它而存在的。他們為維護它,可以自己承受屈辱以至犧牲。這種思想,到西漢已經衰敗的成、哀之間,也依然沒有改變。劉向在《說苑》中論臣道,就說:“人臣之術,順從而服命,無所敢專,義不茍合,位不茍尊,必有益于國,必有補于君,故其身尊而子孫保之。”他提倡為臣“六正”:

一曰:萌芽未動,形兆未見,昭然獨見存亡之幾,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天下稱孝焉。如此者,圣臣也。二曰:虛心白意,進善通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功成事立,歸善于君,不敢獨伐其勞。如此者,良臣也。三曰:卑身賤體,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于往古之德行事,以厲主意,庶幾有益,以安國家社稷宗廟。如此者,忠臣也。四曰:明察幽見成敗,早防而救之,引而復之,塞其間,絕其源,轉禍以為福,使君終以無憂。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職事,辭祿讓賜,不受贈遺,衣服端齊,飲食節儉。如此者,貞臣也。六曰:國家昏亂,所為不諛,敢犯主之嚴顏,面言主之過失,不辭其誅,身死國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說苑·臣術》)

與這“六正”相反的,是“六邪”。他認為賢臣應該行六正之道,而不行六邪之術,這樣才能使國家安定,而自己則生而見榮,死為人所思。

劉向所說的臣道六正,可以說是士人對待君主,對待政權的一種理想標準。六正的基本精神,便是為君,不管在何種情況下,都要做到這一點。所謂忠臣殺身以解君怨,就是這種精神的極端體現。朱云強諫以至攀折殿檻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朱云其實并不是那種治績卓著的賢臣,行己亦非廉潔。他在元帝朝之所以被廢錮,就因為曾諷吏殺人,暴虐無善狀。他之所以名重一時,則是因為成帝朝敢于在成帝面前指責成帝的老師、丞相張禹為佞臣,以為張禹該殺。因此而激起成帝的惱怒,說他“廷辱師傅,罪死不赦”,令御史將他拖下,而他攀檻大呼己之動機乃為朝廷,以至折檻。他獲得名聲,就是因為他“忠”。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當時士人的一種心理狀態:只要是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其他的行跡是可以忽略的。

盡忠于皇帝,盡忠于朝廷,為此時士人之一種理想品格。昌邑王劉賀不遵法度,郎中令龔遂諫諍,以至痛哭流涕。劉賀問他為什么哭,他回答說:“臣痛社稷危也。”劉賀在漢昭帝死后即帝位,才二十七日即因淫亂而被廢黜。龔遂得以事宣帝,為渤海太守,有治績。宣帝問他如何治渤海,他回答說:“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漢書·循吏傳》)他因此而受到宣帝的贊許。功歸于君而過歸于己,龔遂所表現的矢忠于社稷的心態,是非常真實的。這時的士人,在感情上與大一統政權是一體的,有一種親近感,以維護、鞏固這個政權作為自己的職責,為之獻謀,為之籌劃,為之辛勞,也為之憂慮。即使蒙受冤屈,亦矢志不移。哀帝時丞相王嘉是以治績卓著顯名的。他之所以被系入獄而冤死獄中,是因為他的一片忠心。漢哀帝愛幸男寵董賢,王嘉上疏極諫,惹怒哀帝,而被治罪。當獄吏凌辱他的時候,他喟然嘆息,說自己罪當死,且死而無恨。之所以罪當死,就是因為自己備位宰相,而不能進賢退不肖,“賢,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進;惡,高安侯董賢父子,佞邪亂朝,而不能退”。他說自己“以是負國,死有余責”(《漢書·王嘉傳》)。他死后六年,終于被追錄為忠臣。

士人與政權的這種感情上的一體,也可以從另一側面看出來。《漢書》、《后漢書》記載有不少愛民的地方官的事跡。這些地方官的基本立腳點,便是以禮義化民。光武時的桂陽太守衛颯,整治桂陽郡,“修庠序之教,設婚姻之禮。期年間,邦俗從化”(《后漢書·循吏列傳》)。九真郡太守任延,教民以耕種和嫁娶禮法:

九真俗以射獵為業,不知牛耕,民常告糴交阯,每致困乏。延乃令鑄作田器,教之墾辟。田疇歲歲開廣,百姓充給。又駱越之民無嫁娶禮法,各因淫好,無適對匹,不識父子之性、夫婦之道。延乃移書屬縣,各使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齒相配。其貧無禮娉,令長吏以下各省奉祿以賑助之。同時相娶者二千余人。(《后漢書·循吏列傳》)

和帝時的桂陽太守許荊,曾巡屬縣,見孝義之不行,而喟然長嘆,說:“吾荷國重任,而教化不行,咎在太守。”(《后漢書·循吏列傳》)循吏之行教化,在心理上是受君之托,行天道以符君心。王符在《潛夫論·忠貴》中對這一點做了理論上的表述:

帝王之所尊敬,天之所甚愛者,民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甚愛,焉可以不安而利之,養而濟之哉?是以君子任職則思利民,達上則思進賢,功孰大焉。故居上而下不重也,在前而后不殆也。《書》稱“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自公卿以下,至于小司,莫非天官也。是故明主不敢以私愛,忠臣不敢以誣能。夫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偷天官以私己乎?

王符在理論上的這一表述,正是對循吏行為的最好解釋。上舉任延,后來拜武威太守,行前光武帝告誡他好些奉侍上級,他回答說:

臣聞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履正奉公,臣子之節。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善事上官,臣不敢奉詔。

光武對于他的回答備加贊賞。循吏之行善政,意不在為私;附和上級,以求得上級的賞識,是為私,于己之仕途誠然有益,而循吏之著眼點,則在為國為君,“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甚愛”,不敢竊天官以私己。

正是在這一基本點上,循吏受到君主與下民兩個方面的認可,君主賞識而下民擁戴。他們中的一些人,有時也受到錯誤的對待,但大抵最終還是受到贊許。這一點在西漢和東漢前期尤其如此。東漢后期也有循吏,但情形似乎有些變化。循吏行善政的條件變了,天子、循吏、下民相聯結的環境正在消失。孟嘗行善政而終不見用,多少說明桓、靈之世朝政腐敗,已失去循吏行善政的基本立腳點。他們要為君,而君并不重視。仇覽為小吏,行善政,并因之而被薦,入太學,而終于學成歸鄉里,不再入仕,也說明桓、靈之世循吏已無可為,在士人心目中已失去吸引力。這從符融對仇覽說的一段話中也可看出:

今京師英雄四集,志士交結之秋,雖務經學,守之何固?(以上各條,均見《后漢書·循吏列傳》)

西漢和東漢前期循吏的行為說明其時士人在心理上與君主、與大一統政權并沒有捍格,士人對于皇帝、對于大一統政權,在感情上是親近的。他們愿意為這個政權而辛勞工作,一心一意要為這個政權的鞏固與強盛盡力。

這時的文人,在心理上也表現出對于大一統政權的親近的傾向。他們的地位,與循吏不同,并沒有直接施政的責任,大體是作為文學侍臣的身份出現的。司馬遷說:“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漢書·司馬遷傳》)正是這種情形。《漢書·嚴助傳》說:“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唯助與壽王見任用,而助最先進。”其實被當作俳優畜之的并不止東方朔和枚皋,還有司馬相如、王褒等人。《漢書·王褒傳》:

上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博弈遠矣。”頃之,擢褒為諫大夫。

雖然地位在倡優博弈之上,其實也還是以備虞說而已。但是,即使處于這樣的地位,此時文人的基本心態,也仍然是親近朝廷,真心實意地希望對皇帝、對朝廷有所助益。這可以舉出許多的例子。東方朔以調笑滑稽得幸,其實他是一位很有文才敢于直言諫主的人物。綜觀其一生,與其說是朝隱玩世,不如說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現出對于朝廷的一片忠心。看他的《諫起上林苑疏》、諫止董偃入宣室,是何等凜然!其中充滿著匡扶武帝的深情。而在《七諫》里,則借屈原以抒己之忠貞之志,是很動感情的:

浮云陳而蔽晦兮,使日月乎無光。忠臣貞而欲諫兮,讒諛毀而在旁。秋草榮其將實兮,微霜下而夜降,商風肅而害生兮,百草育而不長。(《楚辭補注》)

他盡心事主,而終不見用,因此內心充滿了悲哀。漢武帝與楚懷王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他是雄才大略的英主。東方朔雖不見用,也不像屈原那樣被斥逐。他的悲哀,只是被俳優畜之而已。而且,他的這些因未被重用而引發的悲哀,又時時為對于形勢的清醒的認識所沖淡,得到內心的平衡。在《答客難》中,他分析自己“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的原因:

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于覆盂,動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后?(《漢書·東方朔傳》)

對形勢的這種分析,是非常清醒的。這時正處于武帝建立了大一統政權的偉大功業的時期,士之進退,全在于上之用與不用。在這個清醒的分析里,透露出來其時士人忠于皇帝也依附于皇帝的心理。司馬相如之所以數以賦為諫,并且最后還遺書勸武帝封禪,用意其實和東方朔一樣。不論是東方朔、司馬相如,還是王褒、枚皋,都不存在與大一統政權捍格的問題。他們的被倡優畜之的地位,并沒有沖淡他們對于皇帝、對于大一統政權的親近感。他們和這個政權是一體的。

但是,士人對于政權的基本態度,到了東漢后期便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轉變是從大一統政權的崩壞開始的。

大一統政權的崩壞,自宦官、外戚專權始。宦官的參預朝政,不始于東漢后期。漢武帝設立中書謁者令,宦官主持尚書工作,已參預了朝政。但武帝是英主,宦官雖參預朝政,只是被用來強化皇權,并未釀成禍害。外戚擅權,也不始于東漢后期。霍光威赫于昭、宣兩朝,外戚實已干預朝政。然霍光持正,于大一統政權亦未造成禍害。史臣稱其“處廢置之際,臨大節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漢書·霍光傳》)。東漢后期的宦官、外戚專權,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格局,形成了威逼皇權的局面。大將軍竇憲專權于和帝朝,威權之盛,幾至尚書以下屬官議欲稱萬歲的地步(1)。和帝死,子劉隆即位,生才百日,鄧后臨朝,與兄鄧騭掌握朝政。第二年劉隆死,劉祜即位,才十歲,是為安帝。安帝在位十九年,死后閻后臨朝,與其兄閻顯擅權,立劉懿為帝。但劉懿三月即位,十月即為宦官孫程等所殺。孫程等又立十一歲的劉保為帝,大權落到了宦官手里。此后,外戚與宦官便交替專權,直至桓、靈之世而達于極至。以至于董卓廢帝、群雄并起,東漢以亡。

兩漢士人,是在儒家正統思想的哺育之下成長起來的,君臣之義是他們立身的基本準則。外戚與宦官,向為士人所不齒。他們竊取朝政,凌逼主上,淆亂君臣之義,常常使真心實意維護大一統政權的士人痛心疾首。后來仲長統在論述災異與外戚、宦官專權的關系的時候,說了如下的一段話:

而權移外戚之家,寵被近習之豎,親其黨類,用其私人,內充京師,外布列郡,顛倒賢愚,貿易選舉,疲駑守境,貪殘牧民,撓擾百姓,忿怒四夷,招致乖叛,亂離斯瘼。怨氣并作,陰陽失和,三光虧缺,怪異數至,蟲螟食稼,水旱為災,此皆戚宦之臣所致然也。反以策讓三公,至于死免,乃足為叫呼蒼天,號咷泣血者也。(《后漢書·仲長統傳》引統《昌言·法誡篇》)

仲長統的這一論述,很概括地說明了士人對外戚、宦官干亂朝政的基本看法。他們認為外戚、宦官干政,是國家一切禍亂的根源,是最使人痛心疾首的事。自竇憲專權以后,士人對外戚、宦官專權的憤慨便不斷表現出來。

竇憲專權,樂恢上疏:

臣聞百王之失,皆由權移于下。……陛下富于春秋,纂承大業,諸舅不宜干正王室,以示天下之私。經曰:“天地乖互,眾物夭傷,君臣失序,萬人受殃。”政失不救,其極不測。

樂恢要求抑制竇氏權柄,最基本的理由便是君臣失序必將帶來的禍害。樂恢不僅進諫沒有被皇帝接受,而且最終被竇憲指使州郡官吏脅迫服藥自殺(均見《后漢書·樂恢傳》)。與樂恢同時立朝的司徒袁安,每與公卿論國家大事,言及天子幼弱,外戚專權,未嘗不痛哭流涕。袁安的部屬周榮,在袁安反對竇氏時曾為安草奏,竇氏曾派人威脅他:“子為袁公腹心之謀,排奏竇氏,竇氏悍士刺客滿城中,謹備之矣!”周榮不為所動,而慷慨陳辭:

榮江淮孤生,蒙先帝大恩,以歷宰二城。今復得備宰士,縱為竇氏所害,誠所甘心。(《后漢書·周榮傳》)

他對妻子說,若倉卒遇害,請不要收斂他的尸體,以冀以區區腐身覺悟朝廷。在樂恢、袁安、周榮諸人身上,已經可以感受到后來黨人的那種慷慨悲壯的心緒了。

安帝時宦官擅權,楊震上疏稱:

臣聞政以得賢為本,理以去穢為務。……方今九德未事,嬖幸充庭。阿母王圣出自賤微,得遭千載。奉養圣躬,雖有推燥居濕之勤,前后賞惠,過報勞苦,而無厭之心,不知紀極,外交屬托,擾亂天下,損辱清朝,塵點日月。《書》誡牝雞牡鳴,《詩》刺哲婦喪國。……《易》曰:“無攸遂,在中饋。”言婦人不得與于政事也。宜速出阿母,令居外舍……

王圣是安帝的乳母,恃恩驕橫,且與宦官樊豐等勾結。楊震數次上疏,都未能收效。延光三年,京師地震,楊震又上疏:

去年十二月四日,京師地動。臣聞師言:“地者陰精,當安靜承陽。”而今動搖者,陰道盛也。其日戊辰,三者皆土,位在中宮。此中臣近官盛于持權用事之象也。

楊震后來是被遣歸鄉里,在半路上飲鴆自殺了。因為他是名儒,所以他的死使“道路皆為隕涕”,震動是很大的。(引文均見《后漢書·楊震傳》)

與楊震同時,還有孔長彥、孔季彥兄弟。他們都是課徒數百人的治經的儒者。延光元年(122年)河西下冰雹,安帝召問季彥,季彥對曰:

此皆陰乘陽之征也。今貴臣擅權,母后黨盛,陛下宜修圣德,慮此二者。(《后漢書·孔僖傳》)

安帝似有所悟,但季彥卻受到了外戚和宦官的憎惡。當時是宦官與外戚都掌大權的時候。宦官樊豐與王圣一門勾結,閻后與其兄大將軍閻顯用權,士人雖欲匡扶王室,而無立足之地。

這種局面到順帝時更有發展。順帝是依靠宦官孫程等人的力量登上帝位的。即位之后,給孫程等人以很大的寵遇。而梁后之兄梁冀,掌握著軍事大權,親朋滿朝,更是頤指氣使。此時士人,也仍然是從王權旁落的角度,一再抗爭。太尉王龔與侍御史張綱,都曾上疏言宦官之害。漢安元年(142年),順帝遣八使巡行州郡,考察官吏。八人中七人是當時的宿學名儒,只有張綱年輕位微。受命之后,他埋車輪于洛陽都亭,說:“豺狼當道,安問狐貍!”他是認為當務之急,乃在朝廷,而不在地方官吏,地方官吏的考察是可以不必去的,應先整頓朝廷為是,把矛頭直指梁冀。“遂奏大將軍梁冀無君之心十五事,皆臣子所切齒者也。”(謝承《后漢書》卷四)疏稱:

大將軍冀,河南尹不疑,蒙外戚之援,荷國厚恩,以芻蕘之資,居阿衡之任,不能敷揚五教,翼贊日月,而專為封豕長蛇,肆其貪叨,甘心好貨,縱恣無底,多樹諂諛,以害忠良。……斯皆臣子所切齒者也。(《后漢書·張綱傳》)

他敢于上疏直指當時不可一世的梁冀,使京師為之震動。當然,他的上疏也同樣不被采納。后來八使是巡行州郡去了,凡所糾察劾奏的贓官,都是宦官及梁冀一門的親黨,雖奏劾了,也還是寢而不行。在中國的傳統里,反對貪贓枉法如果牽連到在朝權貴,是很難反得下去的。不惟反不下去,而且敢于直言的抗爭者,往往不是當時被治罪,便是后來被借故整治。張綱便是一例。他被派到當時盜賊蜂起的廣陵郡去做太守。梁冀的本意,是“因欲以事中之”。張綱雖然把一個很不安定的廣陵郡治好了,但不到一年,他就累死在了廣陵,年僅四十六。

士人的一次次上疏抗爭,反對宦官與外戚,一次次失敗,而宦官外戚之害愈演愈烈。這對于士人心理來說,無疑是很大的挫傷。他們之反宦官外戚,本意是維護朝綱,是完全忠于皇權的,是一心一意要維護正在崩壞的大一統政權。但是由于這個他們忠心耿耿為之憂思勞瘁的大一統政權已經完全腐敗,他們得到的便只能是一次次失望。

給了士人心理更大震動的,是此后的幾次事件。

桓帝建和元年(147年),李固和杜喬因一再反對梁冀而被捕入獄,死獄中,且被暴尸于通衢,不許收葬。李固的學生郭亮、杜喬的屬吏楊匡與南陽董班,臨尸痛哭。守吏以為腐儒而欲試法,加以斥問。于是郭亮慷慨陳辭,謂:“義之所動,豈知性命!何為以死相懼邪!”郭亮、楊匡、董班歸葬李固、杜喬之后,歸隱山林,終生不仕。此事殊可注意。李固、杜喬皆為一時名儒。《后漢書·李固傳》注引謝承《后漢書》謂李固“負笈追師三輔,學《五經》,積十余年,博覽古今。明于風角、星算、《河圖》、讖緯,仰察俯占,窮神知變”。《后漢書·杜喬傳》注引司馬彪《續漢書》稱:“喬少好學,治韓《詩》、京氏《易》、歐陽《尚書》,以孝稱;雖二千石子,常步擔求師。”他們都是有志于朝政昏聵之時勵志抗節,知不可而為之的士人。李固遺黃瓊書,勸黃瓊出仕:

蓋君子謂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故《傳》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間。”蓋圣賢居身之所珍也。誠遂欲枕山棲谷,擬跡巢由,斯則可矣;若當輔政濟民,今其時也。自生民以來,善政少而亂俗多,必待堯舜之君,此為志士終無時矣。(《后漢書·黃瓊傳》)

他分明知道其時并非治世,乃是亂俗,這在信里是透露得很明白的。明知處于昏亂之世,而不退避山林,立意在“輔政濟民”,仍想對大一統政權有所補救。他們的立于朝廷,基本心態正是此一點。梁冀鴆殺質帝劉纘,而議立劉志為帝,李固、杜喬堅議立清河王劉蒜為帝,當爭議不下,而滿朝文武都阿附梁冀旨意時,李固、杜喬堅守本議,因之激怒梁冀,李固終于下獄。書生意氣,雖未能成事,而此時士人對于皇帝的忠鯁之心猶在。此可注意者一。

李固入獄,門生王調貫械上書,證固之枉;河內趙承等數十人亦詣闕為固訴枉(2),李固于是得到太后赦免出獄。《后漢書·李固傳》稱:“及出獄,京師市里皆稱萬歲。冀聞之大驚,畏固名德終為己害,乃更據奏前事,遂誅之,時年五十四。”此事影響之大,不僅在士林,且擴及市井,士人已因反對外戚、宦官,反對昏亂之朝政而獲致社會之普遍同情,聲望亦因之而提高。此可注意者二。

李固、杜喬之被害,郭亮、董班等人敢于臨尸痛哭。《后漢書·李固傳》稱,郭、董“二人由此顯名,三公并辟。班遂隱身,莫知所歸”。敢于不顧個人安危以徇義,亦因義而顯名,顯名之后,三公并辟而終于隱居不仕。此可注意者三。此一點可注意,在于從中可窺知其時士人因重義而獲致社會聲譽,慕義為其時社會之一種普遍心態。

此三點可注意之處,反映出一種現象:士與政權的關系,正在不知不覺地發生著變化。由于反對外戚、宦官而士多罹禍,士的聲望提高了,朝廷的聲望則因其自身之腐敗而迅速下降。

桓帝永興元年(153年),朱穆為冀州刺史。宦官趙忠喪父,歸葬安平,僭為玙璠。安平為冀州屬郡,朱穆下郡按驗,發墓剖棺。朱穆意在懲辦宦者之僭偽行為,維護君臣之義,而不料此一片忠心,不為桓帝所深察,反使桓帝為之震怒。朱穆因之被治罪,送往左校勞作。此事激起了數千太學生的不平。劉陶等數千太學生上書為朱穆辯冤,書云:

伏見施刑徒朱穆,處公憂國,拜州之日,志清奸惡。誠以常侍貴寵,父兄子弟布在州郡,競為虎狼,噬食小人,故穆張理天網,補綴漏目,羅取殘禍,以塞天意。由是內官咸共恚疾,謗煩興,讒隙仍作,極其刑謫,輸作左校。……當今中官近習,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運賞則使餓隸富于季孫,呼噏則令伊、顏化為桀、跖。而穆獨亢然不顧身害,非惡榮而好辱,惡生而好死也,徒感王綱之不攝,懼天網之久失,故竭心懷憂,為上深計。臣愿黥首系趾,代穆校作。(《后漢書·朱穆傳》)

茍不論朱穆在對待梁冀問題上的是非得失,他之反宦官而引起太學生如此之同情,適足以說明士人之一種感情趨向。數千太學生聯名上書,可以看作是士人在反對宦官上的一次不小的示威。以后太學生張鳳等三百余人上疏為皇甫規訟冤,又是一例。自此以后,太學生逐漸形成一種輿論力量。到了桓帝延熹年間,太學諸生三萬余人,臧否然否,“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屣履到門”(《資治通鑒》漢紀四十七)。士人作為一種輿論力量形成對腐敗政治的巨大壓力之后,他們之為腐敗不堪的政權所鎮壓,便勢難避免了。這便是接踵而來的兩次鎮壓黨人的事件,即歷史上有名的所謂“黨錮之禍”。關于黨人的形成,《后漢書·黨錮列傳》說:

初,桓帝為蠡吾侯,受學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為尚書。時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當朝。鄉人為之謠曰:“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揣,遂各樹朋徒,漸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黨人之議,自此始矣。

把黨人之起歸于房、周二家的各樹朋徒,是不確的。黨人的形成,其實是士人對于政權持一種共同的批評態度必然導致的結果。他們原本從矢忠于皇權開始,反對外戚和宦官專制的腐敗政治,意在維護大一統政權,而這個政權對他們的報答,卻是一次次殘酷無情的打擊。他們對于這個政權的向心力是很自然地慢慢消失了,他們的心態,從矢忠于皇權,轉向了高自標置,轉向了相互題拂。其實,在《后漢書·黨錮列傳序》中,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序稱:

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

“匹夫抗憤,處士橫議”,為其時士人風貌之極生動之寫照。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是“主荒政繆”,是“國命委于閹寺”。幾百年來士人心向往之,一直對它忠心耿耿的大一統政權,已經無可挽回地腐敗了,皇帝昏庸,權力落到了最腐敗的勢力手里,一向以社會良心自命、以擔當道義為己任的士人,對于這個落入最腐朽勢力的政權,感情上產生距離,對它議論紛紛,也就是必然的了。

士人與政權的疏離,以一種批評的態度對待政權,很自然地便形成一些群體。這些群體的形成,并非由于兩個家族的爭斗,而是整個士階層在對待政權的態度上產生根本性轉變的必然產物。

士人群體的形成,士人與朝廷腐朽勢力的矛盾當然就進一步激化了。延熹九年相繼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足可說明這一點,而終于爆發了第一次黨禁。關于第一次黨禁的起因,《后漢書·黨錮列傳》說:

時河內張成善說風角,推占當赦,遂教子殺人。李膺為河南尹,督促收捕,既而逢宥獲免。膺愈懷憤疾,竟案殺之。初,成以方伎交通宦官,帝亦頗誶其占。成弟子牢脩因上書誣告膺等養太學游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于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國,逮捕黨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遂收執膺等。其辭所連及陳寔之徒二百余人,或有逃遁不獲,皆懸金購募。

從這一段關于黨禁起因的敘述中,可以了解到黨人剛正不阿、疾惡如仇的品格。此事是非本甚分明,之所以釀成黨禁,是宦官借機聳動,用以打擊士人。而所牽連,多為當時名士。是非既甚分明,道義便在黨人一邊,被牽連者多為名士,社會同情心便也更傾向于黨人。

第一次黨禁由于拷問所及,牽連宦者子弟,在處理上便有所忌諱。黨人下獄之后,二百余人遣返鄉里,廢錮終生。宦官本意蓋在于通過此一事件打擊士人,而結果卻相反,黨人之勢力不惟未受絲毫打擊,且聲望進一步提高了。

膺免歸鄉里,居陽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穢朝廷。(《后漢書·李膺傳》)

滂后事釋,南歸。始發京師,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數千兩。(《后漢書·范滂傳》)

士人聲望的進一步提高,又進而激揚起高自標置、相互題拂的風氣。《后漢書·黨錮列傳序》:

自是正直廢放,邪枉熾結,海內希風之流,遂共相摽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顧”,次曰“八及”,次曰“八廚”,猶古之“八元”、“八凱”也。竇武、劉淑、陳蕃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勛、蔡衍,羊陟為“八顧”。顧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張儉、岑晊、劉表、陳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為“八及”。及者,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為“八廚”。廚者,言能以財救人者也。

這實際上是一種輿論的抗爭,被標榜的名士,多為第一次黨禁中被廢錮者。在這種情況下,名士崇拜是對腐敗朝政的公然批評,對于宦官來說,更是如坐針氈。宦官侯覽陰使張儉之鄉人朱并上書告張儉“與同鄉二十四人別相署號,共為部黨,圖危社稷,而儉為之魁”。于是下詔收捕張儉等,并連及第一次黨禁之黨人,是為第二次黨禁。第二次黨禁黨人死者百余人,受牽連而死、徙、廢、禁者又六七百人。

兩次黨禁,無疑是士人與朝廷腐朽勢力矛盾的總爆發,同時,也是士人在心理上對于大一統政權的最后一次眷戀。他們本意在維護這個政權,而這個政權不惟不保護他們,而且以他們為仇敵,忠而見疑,這是一種怎樣的慷慨的悲哀。他們都是一些想維護大樹于將傾的、積極入世的著名士人。謝承《后漢書·陳蕃傳》:“陳蕃家貧,不好掃室。客怪之者,或曰:‘可一掃乎?’蕃曰:‘大丈夫當為國掃除天下,豈徒室中乎?’”李膺、范滂等人,也都是以澄清天下自許的人物,而竟遭此一悲慘之結局。他們是懷著一種怎樣的悲壯心理!袁山松《后漢書》說范滂在第一次黨禁時下獄,訊問黨人時,他年少在后,卻越位而前,慷慨陳辭:

竊聞仲尼之言,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欲使善善齊其情,惡惡同其行,謂王政之所思,不悟反以為黨。

他被系獄中,以同被囚禁者多有疾病,乃請代受掠考之苦。被考問時,他又慷慨陳詞:

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陽山側,上不負皇天,下不愧夷齊。(《后漢書·黨錮列傳》)

第二次黨禁,被系入獄,臨訣謂其子曰:

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同上)

士之以剛正立世,當為善不為惡,故誡其子惡不可為;善本當有善終,而己躬身行善,忠于朝廷,終罹禍殃,故言使汝為善,汝亦將無善終。我不為惡而終于罹禍,即是證明。其悲憤心緒,使人讀之愴然。

第二次黨禁將起,鄉人勸李膺逃亡,李膺慨然對曰:

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將安之?(同上)

《后漢書·巴肅傳》說巴肅曾與竇武、陳蕃謀誅宦官,亦坐黨禁錮:

中常侍曹節后聞其謀,收之。肅自載詣縣。縣令見肅,入解印綬與俱去。肅曰:“為人臣者,有謀不敢隱,有罪不逃刑。既不隱其謀矣,又敢逃其刑乎?”遂被害。

何止黨人!其時整個士人階層都處在一種悲壯的氣氛中。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五“黨禁之起”條,對此有十分生動的概括:

其時黨人之禍愈酷而名愈高,天下皆以名入黨人中為榮。范滂初出獄歸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車千兩。景毅遣子為李膺門徒,而錄牒不及,毅乃慨然曰:“本謂膺賢,遣子師之,豈可因漏名而幸免哉。”遂自表免歸。皇甫規不入黨籍,乃上表言,臣曾薦張奐,是阿黨也。臣昔坐罪,太學生張鳳等上書救臣,是臣為黨人所附也。臣宜坐之。張儉亡命困迫,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此亦可見當時風氣矣。(《廿二史札記校證》)

當詔捕范滂時,汝南督郵吳導抱詔書而泣,縣令郭揖解印綬欲與俱亡;黨人行為之震動于當時者竟至此!

平心而論,兩次黨禁,對于大一統政權和對于士人來說,其實都是悲劇。大一統政權的悲劇,是它殺害了它本賴以生存的一批社會中堅,一批真誠擁護它的根本利益的優秀分子,而依靠一批社會渣滓,一批本不該飛黃騰達而卻飛黃騰達的最腐敗力量,最后終于走向了徹底崩潰,導致我國歷史上長達四百余年的割據局面。士人的悲劇,是他們分明已知朝政腐敗到無可為的地步,而以其一片忠心,強扶持之,披瀟灑風流之舉世榮名,而未能脫盡儒生之迂腐,最后當然就非走向悲劇結局不可。名士風流交錯著凄涼血淚,令千古為之動容亦為之嘆息。

讀《古詩十九首》,我們便可以感到此時士人的一種悲涼心緒: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在香草美人的詩歌傳統里,這詩里所傳達的未嘗不可以理解為一種忠而見棄的深沉悲哀。這種深沉的悲哀,在此前的漢代作品里是從未見過的。

對于士這個階層來說,這種悲哀甚至悲涼的心緒,正是他們和大一統政權在內心上疏離前的最后一絲眷戀。這種悲哀心緒和對于腐敗朝政的疾視與批評(抗爭與橫議),伴隨著他們從忠心耿耿維護大一統政權的心態中解脫出來,走向自我。這一轉變是巨大的。沒有這個轉變,就不會有后來玄學的產生。

主站蜘蛛池模板: 杂多县| 府谷县| 汨罗市| 湖州市| 宁河县| 礼泉县| 竹山县| 龙泉市| 永宁县| 西宁市| 濉溪县| 安宁市| 临汾市| 吉安市| 姚安县| 乌拉特中旗| 金昌市| 象山县| 黔西县| 革吉县| 临汾市| 恩平市| 温宿县| 马边| 高淳县| 福鼎市| 南昌县| 齐齐哈尔市| 丹巴县| 福贡县| 绵阳市| 福泉市| 汕尾市| 社旗县| 永川市| 永宁县| 沅江市| 林州市| 乌海市| 高清| 聂荣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