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思南在這次計算機比賽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可他看起來并不怎么高興，原因不明，蘇憶北問了他也只是唬弄過去。
十一月初的時候，蘇憶北在家休養(yǎng)了有一個月，顧思南挑了個周末下午帶她去醫(yī)院復(fù)查。
各項檢查過后，醫(yī)生說蘇憶北恢復(fù)良好，可以去掉固定器正常生活了，以及要注意不能劇烈運動，做完手術(shù)之后的韌帶和半月板雖然看起來完好，但都比常人的脆弱許多，任何碰撞都可能導(dǎo)致復(fù)發(fā)。
一番話下來橫豎是要讓蘇憶北死了再打競技的心，一絲兒希望也不給她留。
蘇憶北覺得還好，打不打都大三也就這樣了，反倒顧思南挺沮喪的。
乘公交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沒有說話的欲望，靜靜看著窗外街景從眼眶中一閃而過，連帶著晚上一起打游戲也興致缺缺的。
蘇憶北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顧小白心里可能還藏著其他事，因為他今天十點不到就關(guān)了電腦回自己房間了，臨走還交代蘇憶北早點睡，說明天一早帶她去個地方。
蘇憶北好奇，問他去哪。
顧思南說去了就知道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的情緒有些復(fù)雜。該怎么形容？悵然若失中卻又帶著些許期待與溫柔。
總之挺矛盾的。
第二天是周一，顧思南一整天沒課，清早六點多他便洗漱完敲開了蘇憶北的房門。
蘇憶北頂著睡得亂糟糟的頭發(fā)坐起來：“到底要去哪啊？”
想到會起早，沒想到會起這么早。
“別問了……”
今天的顧思南比往常更加沉默，蘇憶北發(fā)覺他情緒很微妙，沒再吭聲，乖乖起來洗漱換衣服。
既然讓她跟著那就跟著，反正顧思南總不能給她害了。
蘇憶北實際沒睡夠，動作稍微有點磨蹭。
顧思南不急不惱，坐在沙發(fā)上靜靜等著，臨出門還囑咐她穿厚點，要去的地方比較遠，騎車會很冷。
蘇憶北聽完又拐回臥室套了件毛衣。
半小時后顧思南先帶她去附近醫(yī)院后邊那條街上的花店里買了束花。
這個城市的花店開門都很晚，可能老板們怕花睡不夠太丑容易影響賣相。不過這個城市所有醫(yī)院后邊街上的花店不一樣，它們的老板不在乎花需不需要睡覺，因為店里主營的是花圈不是花。
沒辦法，誰讓分別是早晚的事，而且還是不分早晚的。
現(xiàn)在七點半不到，想買花只能來這地方。
那些花不知道是老板什么時候進的，一簇簇分門別類杵在紅色的水桶里。水桶用的時間長了，桶外邊磨得毛里毛糙，花就擠在里邊，有些已經(jīng)有了枯萎的跡象。
光從老板對待這些花粗糙的態(tài)度，就能看出來他壓根兒不指著這些花來養(yǎng)家糊口。
哪個正常人會在沒事兒的時候來這兒買花，會來的八成是不得已。
蘇憶北站在店門口小心往顧思南那兒看，那人正曲著一條腿蹲在地上擺放的花桶前選花。
口袋里手機訂的鬧鈴響了，蘇憶北怕影響到他，第一時間拿出來關(guān)掉。
鎖屏上顯示出日期，她恍然發(fā)現(xiàn)正是去年冬天市比賽前顧思南有事兒的那天。
回想起白澤去年對她說的，“私事兒”、“正經(jīng)事兒”、“看他愿不愿意說”……
需要在特定時間買花且可以在這地方買花的正經(jīng)私事兒……
種種線索串聯(lián)起來，蘇憶北已經(jīng)猜到顧思南到底要帶她去哪兒了。
清晨的店里沒有其他顧客，顧思南頗有耐心的選花，每一枝都拿起來細細查看，像是在對待珍貴易碎品般小心慎重，哪怕拿到品相不好的他照樣會輕柔放回桶中。
不過花店的老板并不如他有耐心。
那個穿著扎眼玫紅色外套的女人，站在玻璃柜臺后邊打著哈欠，但還是能從她不耐的眼神中看出嫌惡。
她撇著嘴角斜眼往顧思南那兒看，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要買趕緊買，不買趕緊滾，別在那兒挑三揀四的。
蘇憶北注意到瞪了她眼，眼神充滿攻擊性。
那女人可能沒想到看似溫吞的顧思南身邊會跟著個不好惹的主，翻了個白眼知趣地閉了嘴。
蘇憶北想好了，要是老板娘敢催顧思南，她一定會懟回去。
前后不過十分鐘，顧思南選了幾枝開的飽滿的百合還有一束水靈鮮艷的康乃馨。
“選好了是吧？”那女人見顧思南起身，散漫的走過來，“拿過來吧，我給你包一下。”
她說著從一旁貨架上抽了兩張皺皺巴巴還缺了一角的牛皮紙。
蘇憶北看不下去了，二話不說走到女人旁邊，一側(cè)身給人擠到一邊。
她踮著腳尖把貨架上層的包裝紙翻了一遍，最后選了兩張珠光紙，一張印著淺淡的香檳色，一張是接近于黑的深灰。
蘇憶北冷嘲熱諷的對那女人說：“不敢勞您大駕，我們自己來就行了。”
女人面上有點掛不住，伸著脖子指了指：“你拿的那兩張包裝紙是要另外加錢的。”
蘇憶北把兩張紙交疊鋪于桌面，接過顧思南手里的花開始修剪，看都不看她，“放心，錢不會少給你的。”
顧思南哪懂這其中彎彎繞繞，他只驚異蘇憶北手中流暢熟練的動作，“你還會弄花？”
“不然呢？你真當(dāng)我只會懟人？”
蘇憶北姨媽家開的就是花店，專門賣花的那種，她在那兒幫忙幫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不會。
她說話時一直鼓著臉，顧思南再傻也能看出來她不對勁，問：“怎么了？”
蘇憶北搖搖頭：“沒什么。”
確實沒什么，她只是覺得有些冷眼看慣生離死別的人，似乎永遠不懂這些花里到底寄托了多少期待、思念與回憶。
蘇憶北抱著百合與康乃馨交織在一起的花束坐在車后座，顧思南帶著她一路往北方的城郊行去。
騎摩托車帶人不能走高架，兩個人只能行駛在老舊的公路上，一路上景色逐漸與城市里的繁華不同，干枯發(fā)黃的稻草鋪在路兩旁坑洼不平的土丘上格外荒涼。
路過一個岔路口時，路不太平坦顛了一下，蘇憶北一手抱著花一手扶著車尾巴的支架“哎呀”了聲，“顧思南，你是想把我摔下去么！”
顧思南停在路口前漫不經(jīng)心回頭，“你要我說多少次，車后邊那個架子是方便挪車的，不是讓你扶的。”
蘇憶北捧著花嗔他：“那你說我怎么辦！”
“摟著我腰……”他嘟囔著說完，極快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蘇憶北偷偷笑了下貼近他。
路口的綠燈亮了。
車子最后停在一處墓園門口，今天天氣不好，九點多了天仍是灰蒙蒙的，墓園刷著黑漆的金屬門被這壓抑的顏色籠罩，更顯沉重肅穆。
顧思南把車停好，抬腿往墓園里邊走，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后邊的人根本沒跟上。
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蘇憶北仍停在原地，眼里略顯擔(dān)憂，“害怕？要不然把花給我，你在外邊等會兒，我……”
“我沒害怕。”蘇憶北小跑了兩步過來，義正言辭糾正他，“我這是有點兒緊張。”
顧思南挑眉，“緊張什么？”
透過鐵門的縫隙，里面鋪著青石板磚的小路蜿蜒而上。
那扇門后不止有顧思南心心念念無法忘記的人，還有他十幾年間外人無可觸碰的孤單世界。
蘇憶北一眼望去抿了抿嘴，“你要是帶我進去，咱倆就算是見家長了吧，阿姨能同意咱倆在一起么……”
“這么說也沒錯。”顧思南讓她逗笑了，“放心，你這么好，我媽媽人也很好，她見了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顧思南不由分說牽起她手腕往墓園深處走去，帶她走進自己往后的生命。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第一次覺得來這里不單是件哀傷沉痛的事，這次來只是帶著喜歡的人看望自己的親人，陪她說說話。
章南茵的墓在墓園深處的角落，她生前便喜歡一個人安靜獨處。
兩個人來時發(fā)現(xiàn)墓前已經(jīng)擺放了一束白玫瑰，舒展的花瓣上帶著清晨霧氣凝成的露珠，宛如一位孱弱的少女立于雨中惹人心疼。
白玫瑰和百合是章南茵最愛的兩種花。
蘇憶北發(fā)現(xiàn)顧思南看著那束玫瑰，目光又一次沉了下去，不由問他：“有什么不對么？”
“沒什么。”顧思南眨了眨眼恢復(fù)常態(tài)，語氣淡然道，“我爸剛才來過了。”
“叔叔回來了？你要和他聯(lián)系一下么？”蘇憶北知道顧長志常年在外地，偶爾回北洺應(yīng)該很難得。
顧思南搖頭，“不用，他要是有時間會聯(lián)系我的。”
顧長志很有可能是今天特意回來看章南茵的，看完就得走，說不定這會兒已經(jīng)在回程的路上了。
關(guān)于顧思南的家事，他不說，蘇憶北絕不會多問。
顧思南接過蘇憶北手里的花束放在章南茵墓前，隨后蹲下，用最平淡的語氣和章南茵說話：“媽媽，又一年了，姥姥前一陣子也去那邊陪你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遇到，遇到的話你們就都不會孤單了。”
墓碑上鑲著章南茵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明眸皓齒長發(fā)垂肩，臉上帶著秀氣溫婉的笑意，總之是個美人，畢竟兒子能長得那么好看，當(dāng)媽的肯定不會差。
顧思南沒騙蘇憶北，他當(dāng)真是像極了章南茵，尤其是那雙眉眼，簡直跟復(fù)刻出來似的一模一樣。
蘇憶北走過去，靜靜蹲在顧思南身邊。
顧思南看了她眼輕輕揚起嘴角，目光又轉(zhuǎn)回章南茵那兒滿是依戀，“媽媽，這次來我?guī)е蚁矚g的女孩子一起來的，讓你也見見她……”
他如此說著，蘇憶北竟真有種見婆婆的感覺，揮了揮手害羞咧嘴，“阿姨好，我是蘇憶北，是顧思南的女朋友。”
顧思南嘴角仍存著絲笑意，接著對章南茵訴說：“姥姥去世前想交代我的話，小姨后來都轉(zhuǎn)告我了，她說希望找個喜歡我的女孩子，對我好，知道心疼我。我現(xiàn)在找到了，蘇憶北對我很好，陪了我好多年，雖然這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你要是在那邊遇到姥姥就告訴她，讓她老人家放心。算了，還是等有機會我直接帶她去姥姥那兒，讓姥姥也見見她。”
“我爸剛才應(yīng)該是來看過你了，不知道他又對你說了些什么，不過你也要放心，我們都會好好得過……”
他后來又說了很多很多，蘇憶北一直陪在他身邊安靜聽著，照片上的章南茵還是笑得溫婉，蘇憶北相信，她一定會聽到的。
回市里的路上十分平順，中午時候兩人在家里做了點飯吃，下午又帶上行李趕回學(xué)校。
一下午時間顧思南陪著蘇憶北在學(xué)校里辦復(fù)學(xué)手續(xù)注冊報到、拿書借筆記的來回折騰，等忙完一圈已經(jīng)是傍晚了。
顧思南看差不多到了訓(xùn)練時間，再三思索問她：“要和我一起去隊里看看么？”
蘇憶北對那地方還是有不少眷戀的，“一起吧。”
因為要帶行李，今天回學(xué)校顧思南沒騎車，這個點學(xué)生們要么上課，要么勤奮點的在圖書館自習(xí)，不勤奮的窩在寢室睡覺打游戲，反正路上沒什么人，兩個人慢慢悠悠往體育館那兒走。
等快到時，體育館門口遠遠望去站著個身著黑色風(fēng)衣的男人。
走近一看，顧思南十分詫異：“爸？”
爸？！
蘇憶北聽完就驚呆了。
今天到底是個什么日子，怎么顧思南的家長全見著了。
蘇憶北躲在顧思南身后探出個腦袋給顧長志打招呼，“叔叔好。”
顧長志應(yīng)該五十上下，不過一頭短發(fā)烏黑茂盛身材偏瘦看起來不怎么顯老，臉上戴著副金絲邊的眼鏡，不出意外應(yīng)該是個文雅的知識分子。
蘇憶北偷偷觀察了下，又看看顧思南，心想著三十年后的顧小白應(yīng)該不會有禿頂和啤酒肚的煩惱，如果能遺傳到顧長志的長情特質(zhì)就更好了。
哎，她開始佩服自己十二歲小小年紀(jì)眼光就那么好，看上當(dāng)初平平無奇的顧小白簡直是撿到塊寶。
顧長志作為一個謙和慈祥的長輩，微笑著對蘇憶北點頭回應(yīng)：“你好。你是壯壯的同學(xué)么？”
“壯壯？”這是蘇憶北第二回聽見有人喊顧思南小名，上回情況特殊沒空想那么多，這回不一樣了。
她頓覺有趣，露著一口小白牙往顧思南那兒看，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顧思南沒好氣的解釋：“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家里人覺得叫這名好養(yǎng)。”
他說著直接把蘇憶北從身后扯出來向顧長志介紹：“她不是我同學(xué)，是我女朋友，我們一個隊的。”
“哦？”顧長志挑起了眉梢，“換了一個？我記得之前那個不是個演員么？”
不愧是父子倆，蘇憶北發(fā)現(xiàn)他們眉毛挑起的角度和神情都一模一樣的。
顧思南聽得滿腦袋黑線。
可真是他親爹，平常不怎么見，一見面就挖坑給兒子跳。
看蘇憶北心懷不滿瞥了他眼，顧思南頓時求生欲上線，鄭重其事告訴顧長志：“我就這一個女朋友！”
顧長志搖頭嘆息：“兒子，談過就是談過，你這么騙人家小姑娘可不好。”
小姑娘這會兒倒出人意料的善解人意，“沒事兒的叔叔，他以前那些事兒我都知道。”
還那些事兒！在她眼里他到底都干過什么事兒啊！
顧思南氣得額角突突直跳，覺得這倆人就是商量好合起伙來折磨自己的。偏偏一個是老爸一個是女朋友，哪個都得罪不了。
顧長志看顧思南一臉憋屈，似乎想起自己是他親爹這回事，終于打算替顧思南說兩句好話：“我看這個小姑娘也挺好的，不比之前那個當(dāng)演員的差。”
顧思南徹底沒脾氣了，“爸，你今天怎么想起來來學(xué)校找我了？”
“我早上去你媽媽那兒看了看……”他提到章南茵的時候眼里的光動了動。
他略微沉吟了下：“甘肅那邊有個項目沒弄完，我晚上還得回去，去機場路過你們學(xué)校想著你會來訓(xùn)練就過來看看你，問問你最近怎么樣。”
父子間的問候向來沒有太多廢話，顧思南簡要回答：“我沒事兒，都挺好的。”
顧長志意有所指：“我看你也挺好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還有件事兒不知道你師父給你說了沒。他現(xiàn)在年齡大了，不想管那么多，道館的事兒……”
“師父前一段找我說這事兒了，我知道的。”顧思南面露難色，“師父說這事兒不急，讓我再考慮考慮。”
“那你好好考慮吧，別顧慮太多違背自己的心意就行。”顧長志看了眼時間，“等你有一會兒了，不早了，我該去機場了。”
“你們倆好好談吧，年輕人在一起高高興興平平安安的就行。”他說完便離開了。
顧思南在身后喊他：“你一個人出門在外也照顧好自己啊。”
顧長志沒有回頭，揮揮手示意他聽到了。
顧小白家長這關(guān)看起來算是過了。
上樓時候蘇憶北心情愉悅，跟在顧小白身后嘻嘻笑著沒心沒肺喊他：“顧壯壯，顧壯壯……”
她每喊一聲，顧小白的臉色都更黑一分。被叫顧壯壯的人懶得搭理她，干脆當(dāng)沒聽見。
身后的人“蹬鼻子上臉”，沒完沒了的喊：“壯壯，你怎么不理我啊壯壯，顧壯壯？”
顧思南不喜歡壯壯這個小名，聽她囂張的語氣就來氣，覺得再不收拾她以后真管不住了。
等人剛踏上最后一級臺階，顧思南突然轉(zhuǎn)身，長腿一伸從她身后一絆，蘇憶北沒反應(yīng)過來往后仰面摔去，下一秒又讓他攔腰截住懸在半空。
“你喊我什么？”顧思南拉著個臉問她。
背后是冰涼的地板，腳底下還被人絆著，蘇憶北現(xiàn)在整個人的重心全掛在顧思南的臂彎，進退不得還不是任人宰割。
她看清形勢立刻老實了，臉上擺出討好的笑，“顧思南。”
顧思南臉色稍微好看了點，但這明顯不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
蘇憶北試探著喊：“顧小白？”
“不對。”顧思南有意提醒她，“你想想李雅涵都怎么喊白澤的。”
蘇憶北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
根據(jù)游戲里玩的門派特性，李雅涵一般是喊白澤咩咩，要按照這個思路想，蘇憶北愣了幾秒，“我總不能喊你炮炮吧。”
“你確定？”顧思南看著她明顯沒什么耐心了，手里還又把人往下放了放。
蘇憶北哪會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到底想聽什么，眼看自己快摔到地上只能服軟，別過臉極不情愿的哼唧了聲：“相公公。”
“大點兒聲，聽不清。”
這回換蘇憶北拉著個臉，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對著他耳邊喊：“相公公！”
“真乖。”總算答對了，顧思南手臂一使勁將人撈起來放穩(wěn)。
他嘴角帶著得逞后的笑意，耳尖卻紅了一片，“這回先不收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