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間的力量:地理、政治與城市發展(第2版)
- 陸銘
- 19484字
- 2020-04-14 14:46:38
第1章 地理、政治與全球化
任何大國的存在,都是因為這個國家的人民愿意通過協調地區間的矛盾來追求全體人民的公共利益,而這個公共利益在更小的國家不能實現。
任何經濟的發展,任何國家的富強,其最主要的(即使不是唯一的)表現就是人均收入的不斷提高。而在人均收入提高的同時,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產業結構從制造業為主向服務業為主過渡,這樣的趨勢不可阻擋。
基本的經濟理論告訴我們,經濟總量的增長來源于勞動力增長、資本積累和生產效率的提高。當中國經濟維持了30多年高速增長之后,人口紅利即將結束,勞動供給數量的增長將放緩,同時,曾經較高的儲蓄率也可能下降,從而降低投資率,即使中國能夠維持過去生產效率的提升速度,中國經濟也完全可能進入增長速度下滑的時期(Perkins and Rawski, 2008)。從生活水平的提升來看,人均意義上的經濟增長比總量意義上的經濟增長更為重要。從現代經濟增長理論來看,要實現人均收入意義上的持續增長,技術進步和經濟資源的有效利用是關鍵。本書不討論技術進步問題,而將強調中國作為一個轉型和發展中大國的特征。在這樣一個國家,通過調整戶籍、土地等制度,可以促進生產要素在城鄉間和地區間進行更有效的配置,這種結構調整將可能大幅度地提升經濟資源的利用效率,對經濟的持續增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的區域經濟布局仍然籠罩在濃重的封閉經濟和農業文明色彩之下。在農業占有重要比重的封閉經濟中,決定中國區域經濟布局的關鍵因素是不可移動的土地。在土地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時,地理相對不重要。與農業文明不同的是,現代第二、第三產業的發展中最重要的生產要素是資本,當資本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時,資本和生產活動有集中于大城市附近的趨勢,地理變成了現代經濟增長的決定性因素。在最近一輪的全球化沖擊之下,中國經濟重新加入到全球制造業分工體系中去,中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均從屬于這個全球化進程,而國際貿易的主流方式是海運,這時,對于區域經濟發展而言,是否靠近港口就顯得尤其重要。
如果跨地區的資源再配置成為影響人均收入水平的因素,那么,需要嚴肅對待的一個問題就是,中國作為一個大國是否采取了適當的制度和政策來促進生產要素的跨地區再配置,公共利益是否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實現。在當代中國,經濟分權體制下的地方政府行為始終是影響資源在城鄉和地區間配置的重要因素。當地方政府最大化本地的稅收,并且面對來自上級政府的經濟增長和招商引資考核時,每個地方都有激勵發展自己的第二產業和服務業,對于欠發達地區而言,增加本地經濟規模的主要手段就是爭取來自上級的財政轉移支付和建設用地指標。在中央政府那里,由于簡單地將平衡區域經濟發展理解為經濟資源的均勻分布,而把政策重點放在了給欠發達地區更多的資源上,較為輕視促進勞動力流動對于經濟協調且可持續發展的重大意義。在人口流入地,由于地方政府主要面對的是當地居民的利益訴求,因此,當出現大規模勞動力跨地區流動時,當地政府有激勵通過嚴格的戶籍制度控制外來人口成為本地永久居民,形成了城市內部的“新二元結構”。隨著工業化和全球化進程的深入,地理和規模經濟變得越來越重要,分權體制及其派生出的城鄉和地區間分割限制了生產要素向生產率更高的地區配置,妨礙了規模經濟效應的發揮,對于經濟發展的制約作用也越來越強。
這本書主要以城市作為區域經濟發展的基本分析單位,研究地理與政治對于城市體系的影響。本書的基本分析視角是“空間政治經濟學”,這是空間經濟學和政治經濟學的結合。在空間經濟學的意義上,我們強調資源在城鄉和地區之間的有效配置對于發展中大國實現現代經濟增長的意義。而本書在使用“政治”一詞時,意指“政治經濟學”,強調的是地區之間和城鄉之間的利益沖突和市場分割。本書的核心觀點是,對于當代中國經濟增長,地理無論在短期還是在長期都是重要的決定因素,而阻礙生產要素在城鄉間和地區間再配置的政治因素卻可能導致效率和平等兩個目標兼失。因此,為了追求作為一個大國的公共利益,實現經濟持續增長和社會和諧發展,中國必須突破政治因素對于生產要素在城鄉和區域間再配置的阻礙,通過城市體系的優化來提高經濟的集聚度,實現現代經濟增長的規模效應。
1.1?關于城市的三個故事
在開始本書更為詳細和縝密的分析之前,讓我們先用三張圖來展現有關中國城市發展的三個故事。
第一個是“密度與生產率”的故事,與“地理”有關。圖1.1用2008年中國城市數據展現了就業密度與職工年平均工資之間的正相關關系。其中,就業密度反映的實際上是人口密度,而平均工資則反映的是勞動生產率。[1]密度與生產率正相關的故事是一個普遍存在的規律,而不只是在中國。也許有的讀者會說,大城市人口密度高,工資更高,這很正常,因為大城市生活成本高,房價和生活物價都更高。但是,我們應該追問兩個問題:首先,從企業角度來看,為什么在大城市的企業寧愿支付給員工更高的工資,也不搬到小城市去呢?其次,從個人角度來看,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生活在大城市,而且在全球范圍內絕大多數的大城市,人口規模還在不斷增長呢?肯定是因為大城市給企業帶來了更高的生產率,它們才會愿意支付更高的工資,而居民也肯定是因為在大城市能夠獲得更好的生活才愿意承擔更高的生活成本。人口密度與工資之間的正相關的關系蘊含著城市之所以存在,并且具有不同規模、密度和功能的基本原理。城市發展對于勞動生產率的促進作用也是理解現代經濟增長的最為核心的問題,我們在本書中將詳細地予以討論。
第二個是“港口與工資”的故事,與“開放”有關。圖1.2刻畫了一個城市到香港、上海和天津這三大港口的最近的距離與其職工平均工資的關系,三大港口分別代表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和環渤海灣都市圈的核心港口城市。可以看出,在大約500公里的范圍內,到大港口的距離越遠,職工平均工資越低,500公里之外的工資水平差距就比較小了。在距離大港口500公里處,工資水平大約為28110.12元,比大港口附近低大約36%。在全球范圍內,大的海港很多都是(或曾經是)制造業的中心。正如前文已經提到的那樣,海運是國際貿易的主要運輸方式,其成本顯著低于陸上運輸或空運,將制造業布局在大的港口附近,能夠降低國際貿易的運輸成本。而當一個城市的產業升級到以服務業為主時,其歷史上積累起來的人力資源優勢仍將保持,從而繼續增長,制造業的中心往往轉型成為服務業中心。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后,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重新加入了全球制造業分工體系,發展了出口加工型的制造業,于是,到大港口越近,便距離國際市場越近,其勞動生產率和工資水平也越高。[2]
第三個是“集聚與差距”的故事,與“政治”有關。在現代經濟發展中,第二、第三產業在空間上集聚于一些地區,能夠發揮生產的規模經濟,有利于其提高勞動生產率。如果人口可以自由流動的話,那么,人口與經濟活動會同步集聚,這樣,人口流動會對地區間實際收入[3]差距起反應,只要存在足夠大的地區間實際收入差距,那么,人口就會從收入低的地方流動到收入高的地方,從而起到縮小地區間收入差距的作用。當前的中國存在著嚴重的地區間市場分割,地方政府的目標是最大化本地的經濟增長、招商引資和政府稅收,較發達地區居民又不愿意接納外來人口成為本地的永久居民。于是,地區間的人口流動受到了戶籍、土地和公共服務等多方面制度的阻礙,造成了人口集聚滯后于經濟集聚的現象。在人口不能自由流動,而經濟集聚卻持續發生的情況下,地區間收入差距將會擴大。圖1.3顯示了地區間收入差距與人口流動不充分之間的關系。圖中的橫軸表示一省內部經濟集聚在多大程度上超過非農業人口的集聚,縱軸表示這個省的城市間職工平均工資差距。可見,如果一個省內的GDP在向少數地區集聚,但其人口集聚程度卻相對較低,那么,這意味著低收入地區的人們未能充分通過流動而追求更高收入,省內不同城市間的收入差距將擴大。讀者可能會說,這是不是因為在經濟活動集聚的過程中,集聚到經濟中心的人口受教育水平更高,從而導致了城市間收入差距的擴大呢?可能的確是這樣,但是,請注意,當前的戶籍制度對低技能勞動力的限制更大,受教育水平更高的人更多地集聚到經濟中心,這本身就是勞動力未能充分自由流動的體現。對此,本書在后文中還將有更為詳細的討論。
這三張圖雖然簡單,但卻直觀地勾勒出了有關中國城市化和區域經濟發展的基本邏輯。總結一下,就可以成為三句話。第一,地理重要。第二,在開放經濟下,港口重要。第三,由市場分割導致的人口流動不自由會加劇地區間收入差距。本書接下來的內容都是對這三句話的詮釋和拓展。
1.2?地理:凹凸不平的中國
當中國進入工業化階段之后,是否能夠發揮規模經濟的優勢,就要看區域經濟發展的格式是否遵循了地理因素對于經濟增長的決定性作用。
當今世界經濟的一個突出特征是,經濟在空間上的分布是不均勻的。全球生產主要集中在大城市、發達省份和富裕國家,其中,全球土地面積1.5%的區域囊括了世界一半的生產活動。占埃及國土面積0.5%的開羅,其GDP超過了埃及的一半。同樣,只占巴西總面積15%的中南部三州,貢獻了全國總產值的一半以上(世界銀行,2009)。另一個現象是,在很多國家,最主要的城市都是在港口。以亞洲為例(如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和泰國),很大一部分的人口和產業都集中在少數的幾個港口城市(Fujita and Mori, 1996)。在鐵路還沒有大規模發展起來之前,貿易高度依賴于水運,國際貿易更是以海運為主,于是,港口的交通樞紐作用使得生產活動聚集在港口周圍,形成了港口城市為核心的經濟圈(Mills, 1972, Ch.5; Goldstein and Moses, 1975; Schweizer and Varaiya, 1976, 1977)。后來,隨著產業結構的升級,服務業日益占據了主導地位,但歷史上形成的城市發展優勢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持續了下去。
對于本書的主題而言,我們所說的“地理”因素主要還不是港口、氣候、地形這樣一些城市先天的差異。要理解地理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必須首先理解“規模經濟”和“收益遞增”這兩個詞。假設有A、 B兩個城市在任何先天條件方面都完全一樣,而A市首先發展了工業,這時,就將有以下三個機制會使工業和相應的服務業集聚在A市,成為經濟活動和人口相對密集的“中心”(core)地帶,而B市則成為經濟活動和人口相對稀疏的“外圍”(periphery)地帶,于是經濟活動出現了集中在A市這樣的地理分布特征。
馬歇爾早在19世紀末期就指出,投入品的分享、勞動力市場群聚(labor?market?pooling)以及知識的溢出(knowledge spillover),是導致集聚的三個根本原因(Marshall, 1890)。在實際的生產和生活中,這三個導致集聚的原因天天都在發生,但人們卻往往熟視無睹。具體來說,世界銀行的經濟學家將上述三個方面的規模經濟機制做了這樣的總結(參見Gill?and Kharas, 2007):
第一,分享(sharing)。在城市里,生產者可以從更大的范圍獲得廣泛的投入品供給,從而發揮生產中的規模經濟,在生產規模提高時降低平均的生產成本。對于投入品的分享也使得供應商能夠根據客戶的需求來提供高度專業化的產品與服務。舉例來說,一個印刷企業既可以為制造業企業生產包裝袋和宣傳冊,又可以為媒體印刷報紙和廣告,布局在客戶多的地方,就可以通過增加業務量來分攤機器設備的固定投資。同樣道理,在服務業里,大城市能夠舉辦大型的高水平演出和會展,這是因為大城市有足夠的觀眾來共同分擔成本。
第二,匹配(matching)。在更大的市場范圍里,各種生產要素可以更好地匹配。企業可以更好地選擇所需要的投入品和特殊技能的勞動力,滿足特定的市場需求;同時,在一個有眾多企業的地方,勞動力也更可能找到合適的雇主。有了規模的保證,就可以使生產更為專業化,在大城市,生活豐富多彩,來自天南海北的各式菜肴都吃得到,這是因為大城市的規模經濟使得飯店可以專業化,從而使得消費者能夠獲得服務消費的多樣性。勞動者專業化水平提高后,就可以使生產者更容易在大城市招聘到專業人才,這就是為什么高規格的演出和會展更適宜在大城市舉辦的另一個原因。大學生畢業后,之所以愿意留在大城市,是因為“機會多”,能夠找到與自己技能更匹配的工作。
第三,學習(learning)。空間集聚可以加速知識的傳播,方便職工和企業家之間,以及不同產業之間相互學習。[4]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見多識廣”,因為很多創意和思想是在面對面交流中產生的,很多信息和知識是在人與人的直接互動中傳播的,越是知識、信息和技術密集型的產業,越是會集聚在城市,特別是大城市。這樣的產業往往屬于“現代服務業”,比如金融、教育、醫療。越大的城市,人口密度越高,信息越密集越多樣,人跟人的交流越頻繁,從而有利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Ciccone and Hall, 1996)。從事藝術或學術的人之所以愿意聚集在大城市,一大好處就是方便與同行交流。同時,人口規模大的地方,一項專業化的服務需求較多,從業者就可以通過更多地提供這種服務來積累經驗,從而提高勞動生產率。比如說,看疑難雜癥的醫生往往在大城市的醫院里,就是因為他可以在不斷地重復中“邊干邊學”,積累經驗。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全世界范圍內現代服務業的競爭力最強的還是紐約、倫敦、東京這些所謂“國際大都市”。
當然,經濟活動的集聚并不是無止境的。經濟集聚在提升勞動生產率的同時,也會使城市的土地和住房價格上漲,這時,企業的生產成本和居民的生活成本均會有所上升。此外,城市的擁擠、污染和犯罪問題都會抵消城市擴張所帶來的好處,其中,相對重要的是城市擴張所帶來的擁擠,如果給定交通的技術和基礎設施條件,城市擴張會增加人均的通勤時間,這會使得勞動者的人均凈產出有所下降。比如說,當一個人上班路上要花兩個小時的時候,他實際投入到工作中的時間就少了,人均產出就會下降,更不用說通勤時間太長會影響服務業的精神面貌了。最終,只有當留在一個城市所帶來的正效應超過其生產或生活成本時,企業和居民才會留在這個城市。相應地,城市的最優規模就是最大化勞動生產率的規模。而隨著現代服務業中知識和信息的價值越來越大,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互動對于知識的生產和交流也變得越來越重要,這時,城市的最優規模也將變得越來越大(Au and Henderson, 2006a)。
上述城市發展的原因決定了城市的規模和城市間的關系,從而形成了有效的城市體系。此外,在本書的主題之下,還非常有必要將城市層面的規模經濟與國家層面的規模經濟聯系在一起。在中國這樣面積、人口和經濟規模幾個維度上的大國,經濟的集聚發展有利于實現規模經濟,從而有利于提高中國經濟的國際競爭力。那么,大國的規模經濟優勢有何體現呢?哪些大國的規模經濟優勢與經濟活動的空間布局有關呢?
我們都知道,中國在秦朝以前,群雄紛爭,嚴格說來不是一個統一的國家,秦始皇以后中國開始成為一個統一的大國。無論從前現代經濟,還是從現代經濟來說,“大”都有很多好處,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是收稅。《詩經·小雅》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基于這一觀念,對皇帝而言,國家當然是越大越好。第二個好處是分散風險。比如說,一場自然災害對于一個小國的打擊可能是毀滅性的,而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卻能夠做到“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分散風險對于古代的中國非常重要。中國古代自然災害頻發,歷代王朝都以“海晏河清”為目標,高度重視黃河淮河的治理,久而久之,高效地救災賑災就是王朝執政合法性的重要來源。除了河工,歷代王朝另一個高度重視的就是“漕運”,因為政治中心往往不一定是產糧區,皇帝非常注重糧食儲備和調配。大國的好處在于“東方不亮西方亮”,如果有些地方遭受旱災或者水災歉收了,還總有些地方是豐收的,所以它能保證皇城的糧食儲備足夠維持中央政府的運轉和地方的賑災。事實上,最新的研究發現,即使是在現代經濟中,大國的經濟波動也更小(di Giovanni and Levchenko, 2011)。在中國,當一個省面臨經濟沖擊時,省之間的財政轉移可以幫助受沖擊的省減少消費波動,從欠發達地區向較發達地區的勞動力流動也有助于減少內地省份的消費波動(Du, He and Rui, 2011)。第三方面是國家安全。大國在提供國防、保護整個國家的安全方面有規模經濟效應,國家大了,在人均軍費支出方面就可以被攤薄。更為一般地來說,國防是一種公共品,在前現代時期,公共品提供的主要就是國防。在現代經濟,具有規模經濟效應的公共品就更多了,比如說衛星導航系統和高速鐵路網。公共品不只是指國內公共品,中國雖然從人均GDP的角度來講還是發展中國家,但經濟規模已經全球第二了,因此,中國已經有能力提供國際公共品,比如說亞丁灣的護航。
在農業社會,人口是分散分布的,國家層面的規模經濟還不太需要國家內部的經濟集聚。現代經濟以工業和服務業為主,這時,規模的重要性不僅沒有比前現代時期下降,反而是更加重要了,而這時,大國的規模經濟優勢就與一國內部的經濟活動空間分布聯系在了一起。特別是當經濟高度開放的時候,經濟集聚不僅有利于提高勞動生產率,而且有利于提高經濟的國際競爭力。現代經濟中的規模經濟效應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產業政策和戰略性產業的發展。盡管學術界對一國是否可能通過產業政策來推動經濟發展仍有爭論,但在理論上,如果欠發達國家在發展戰略性產業時技術進步的速度很快,的確可能在更長的時期里獲得該產業的比較優勢(Redding, 1999)[5],并且提升本國分享國際貿易分工利益的談判地位(陸銘、陳釗、楊真真,2007)。如果一個國家有較大的規模,那么,就可能將戰略性產業的單位生產成本降低到足夠低的水平,從而能夠獲得一定的國際競爭力。例如,民用大飛機產業是美國的波音和歐洲的空中客車兩家壟斷的,一般的小國如果想進入這樣的行業,其國內市場不夠大的話,那么,就不可能將其平均生產成本降到足夠低來與既有的廠商競爭。而中國能夠發展商用大飛機產業,和中國擁有足夠大的國內市場有關。
第二,即使是一般的產業內部,規模經濟也有利于技術創新。一件新的產品如果在大規模的市場上銷售,就可能很快能夠收回該產品在研發階段的初始投入。這可以解釋為什么很多跨國公司都紛紛在中國設置本地的研發中心,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很多新的技術(比如在信息產業里的一些技術)將試驗場放在中國,一些新的產品(比如微信)能在中國得到領先的發展。同時,中國由于總體市場規模大,很多細小的技術創新都能在這個市場上得以生存,因為即使是一個很小的細分市場在中國也有著足夠大的規模。
第三,規模經濟有利于現代服務業的發展。從總體上來說,經濟發展水平越高的國家,其服務業比重也越高,而標志著一個國家實力的基本上就是金融、醫療、教育、文化這幾個行業。以文化產業為例,一個國家規模大,依托于本土文化的相關產業(比如電影業)就可能有足夠多的消費群體。類似地,金融、醫療、教育這些現代服務業也是以服務于本國需求為主的,有大規模的需求為支撐,相關產業就有可能有足夠的收入來聘用最為優秀的人才,從而提升其競爭力。
表面上看,上述來自于國家層面的規模經濟僅與國家的規模有關,而與一國內部經濟活動的分布無關,其實不然。仔細來看世界上各個國家高科技產業和現代服務業的發展,也是高度集聚在以少數幾個大城市為核心的都市圈里的。其中的道理也非常簡單,一方面,相關產業的集聚發展可以減少上下游產業之間的運輸成本。另一方面,越是技術、知識和信息密集型的產業,越是需要相關的企業和勞動者相互分享技術、知識和信息,就越是需要相關產業在空間上集聚發展。而一個國家此類產業的比重越高,經濟的集聚程度也越高。換句話說,中國是一個大國,這使得中國比小國更能夠發揮其規模經濟的優勢,但是,經濟的空間集聚發展和國內市場整合卻是實現規模經濟優勢的兩大必要條件。如果市場不整合,生產要素不能自由地跨地區配置,生產出的產品不能低成本地跨地區貿易,或者一個行業的上下游企業分散在相距較遠的地方,那么,空間集聚所產生的規模經濟效應便無從談起。
1.3?開放:面朝大海的中國
全球化加強了產品和資本在國際間的流動,也加強了地理因素對于中國地區經濟增長的影響。
在改革開放以后,尤其是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加入全球化的進程顯著加速了,這對于中國經濟的區域格局是一個巨大的沖擊。在改革開放以前,中國基本上是處于前現代經濟,農業比重仍然很高,改革開放之初,農業人口占80%左右。再加上當時經濟不開放,大量的經濟資源通過政府力量往內地布局,其中還有一部分布局在內地的工業是出于戰備的考慮,選址在交通不便的山區。在“一五”時期,特別是后來的“大三線”建設時期,很多人被政府從東部遷移到中西部支援內地建設。改革開放以后,中國要加入全球制造業分工體系,客觀需要是節省運輸成本和發揮集聚效應,于是,在經濟規律的自發作用下,生產要素重新集聚到接近港口的地方。
全球化到底對中國的區域經濟發展和城市體系演化帶來了怎樣的沖擊?在現代經濟中,國際貿易將加強地理在決定城市布局中的重要性。現代經濟發展首先經歷的是工業化過程,通常服務業的發展滯后于制造業的發展。如果要促進一個國家制造業的發展,很重要的手段就是打開國門,面對全球競爭的挑戰和全球分工體系的整合。在經濟發展的戰略選擇上,歷史上曾經有過所謂“出口導向型”還是“進口替代型”的爭論。一些國家通過政府干預生產自己沒有比較優勢的產業,替代國外產品的進口,這種“進口替代型”戰略的結果是出現大量低效率和政府負擔,結果以失敗告終。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前曾經走過一條“進口替代型”的發展道路,而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利用勞動力豐富的比較優勢,從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開始,參與國際分工體系,走了一條“出口導向型”的發展道路(林毅夫、蔡昉和李周,1994)。中國的區域經濟發展和城市體系演化是這一發展戰略調整的體現。
在參與全球化的過程中,有三個機制導致地理在經濟發展過程中越來越重要。第一,出口導向的制造業布局在靠近港口的地區能夠節省運輸成本。中國是個單面臨海的大國,而且海岸線相對于整個國土和國境線來講并不長,以港口條件而論,只有東部才有大港口。[6]改革開放以后,中國首先發展起來的是沿海地區,還有沿長江的城市。沿海地區和靠近大港口的地方開放程度更高,這也促進了產業向東部沿海地區的集聚(參見陸銘、陳釗,2006;陸銘、陳釗、朱希偉、徐現祥,2011)。
一種流行的觀點是,中國沿海地區的發展是由于它獲得了優惠政策。我們不妨來做一個非常簡單的思想實驗,如果當年沒有在沿海沿江開發過程當中實施優惠政策,今天中國經濟的區域布局會有根本性不同嗎?我的答案是不會,先發展起來的仍然是東部。也就是說,當年所實施的優先發展東部的政策只是適應了中國經濟參與全球化的進程。從根本上影響區域經濟格局的,實際上還是市場機制和全球化進程。另一個簡單的思想實驗是,在20世紀80年代,曾經有四個城市同樣獲得了經濟特區的政策,其中,深圳的發展遠遠好于其他城市,珠三角的一些非特區城市也發展得遠比其他城市好,這說明決定發展狀況的因素中,政策的作用也并不重要。同樣道理,為鼓勵對外經濟合作和技術交流,1984年5月曾將大連、秦皇島、天津、煙臺、青島、連云港、南通、上海、寧波、溫州、福州、廣州、湛江、北海等十四個城市定為沿海開放城市;隨后,營口市(1985)、威海市(1988)獲批為沿海開放城市,此后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閩南廈漳泉三角地區以及遼東半島、膠東半島又開辟為沿海經濟開放區。在基本一樣的開放條件下,發展的好壞仍然取決于到長三角和珠三角的距離,這也同樣說明地理比政策重要得多(對于地理和政策的作用,本書在后面的章節還將給出基于數據分析的詳細討論)。
第二個使得地理更為重要的機制就是規模經濟和集聚效應。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經濟開放,90年代中期經濟開放程度進一步提高,在沿海地區已經形成了完整的制造業體系,再加上規模效應和集聚效應,強化了沿海地區在發展制造業過程中的優勢,是其他地區甚至東南亞一些勞動成本更低的國家難以比擬的。讀者可能會說,沿海地區有港口,西部因臨近俄羅斯,也有它的地理優勢。請注意,在全球貿易中,至今為止份額最大的仍然是美國、日本和歐洲三大市場。盡管西部是離俄羅斯很近,但是對于發展出口導向型的制造業來講,這個市場卻相對次要。由于集聚效應能夠大幅度降低生產成本,即使是出口到俄羅斯的產品,在浙江生產,再加上運費,仍然可能比在西部生產更為便宜。所以,只要國際貿易的主流方式是海運,沿海地區擁有港口,并且形成了集聚和規模效應,其發展出口導向型制造業的優勢就特別明顯。這就是經濟規律。
第三個使得地理越來越重要的因素是服務業,隨著服務業的比重提高,地理也越來越重要。制造業雖然需要集聚,但在一定程度上制造業的生產和消費是可以分離的,比如說,可以在安徽蕪湖造奇瑞汽車,然后賣到上海來,甚至可以賣到菲律賓去。但是,絕大多數的服務業必須在面對面的情況下完成生產和消費,所以它對于集聚的要求就更強了。中國在推進新農村建設的過程中,實施了“送家電下鄉”和“送汽車下鄉”的政策,這還是因為家電和汽車的生產和消費是可以分離的。如果隨著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農村居民要消費更多服務了,就難以送服務下鄉了。發展服務業最終還是要發展城市,而大城市的服務業更多樣,更能滿足人們對服務業多樣性的偏好。
1.4?政治:市場分割的中國
與地理因素之重要相對的是,中國卻存在著城鄉和地區間市場分割,不利于規模經濟優勢的發揮。與此同時,在全球化趨勢之下,城鄉和地區間分割的政治因素對于生產要素跨地區再配置的制約越來越明顯,對經濟活動的空間布局調整和城市體系的重構形成了不利影響。從地理和政治的矛盾來理解中國經濟發展,是一個縱貫千年的大歷史的視角。[7]
中國是一個非常大的國家,自古以來,發展和平衡始終是非常重要的兩個目標,沒有發展顯然不行,而沒有平衡,則會導致地方間的利益沖突,對國家統一不利。我們不妨把中國的發展簡單地分為兩個時期,前一段叫作“農業文明時代”,后一段是“工業文明時代”。在這兩個不同的時代中,地理和政治這兩個因素對于整個中國經濟的發展和平衡所起的作用是不一樣的。
在“農業文明時代”,經濟的主要生產要素是土地。對于中國這樣一個人口大國,歷史上不斷地在開土拓疆,目的是為了增加土地這樣一種生產要素,來滿足不斷的人口增長和經濟發展的需要。土地的自然屬性是無法移動,所以在開土拓疆的過程當中,中國的人口分布實際上也有分散化的趨勢。當一個地方的人地關系變得緊張的時候,就通過移民的方式——不管是政府主導的還是老百姓自發的——到那些人口稀少的地方再開辟一些土地,這樣的活動一直到改革開放前開發“北大荒”時期仍然在進行。在農業文明時期,一個地方沿海與否這樣的地理因素不太重要。在明代實施“海禁”政策之后,直到當代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更是拋棄了融入海洋文明的機會。
接下來再看“分權”的政治以及由此派生的城鄉和地區間分割。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維持統一時間最長的大國。葛劍雄(2008)在《統一與分裂》一書中提供了這樣一個統計,如果按照歷史上中國這個概念所對應的最大疆域為范圍的話,統一其實只維持了81年,在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以后,一直到1911年清朝滅亡這段歷史里,這81年僅僅占到4%。如果用一個更加小的口徑,以基本上恢復前一代的疆域并且維持中原地區的和平和安定作為標準的話,總共年份950年,也只占秦至清的這段中國古代史的45%。這意味著,盡管統一的大國對于中國來講有利于實現稅收、分擔風險、國防等規模經濟,但是要去維持這個大國的統一,卻不太容易。
那么,中國又為什么能夠做到長時期的統一呢?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做了不少降低統一國家的成本的工作。為了治理的方便,秦始皇實現了“車同軌,書同文”,還有統一度量衡。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基礎設施建設,修建了從都城出發往全國各個方向的所謂“馳道”,并且在馳道沿途做了很多驛站,為信息傳遞和維護國家安全創造了條件。這些為了維持國家統一所做的工作在世界古代史上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也為后世的中國能夠維持統一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另一個有助于中國統一的歷史事件是漢武帝時推行的“獨尊儒術”。王亞南(1981)指出,漢武帝時期,各種思想和學說是競爭的,相比之下,之所以選中儒家作為意識形態,是因為儒家思想提供了三樣東西,非常契合維持一個大國的治理和統治的需要。第一是所謂“天道”觀念,也就是說,現有的統治秩序即使是專制和集權的,也都是一種自然秩序,是天授予的。第二就是“大一統”觀念,儒家非常追求天下的統一,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第三是“綱常”教育,儒家的倫理秩序形成了一種非正式的制度來規范人的行為。皇帝帶頭遵守這套倫理秩序,可以大大降低維持國家統一和安定的成本。
回頭去看中國古代政治史或者改革史,在國家統一之后,歷代王朝最傷腦筋的就是實行集權還是分權。古代的通信技術和交通基礎設施都不像現在這么完善,怎么能夠治理這么大一個國家?在古代中國的中央政府統治范圍內的很多邊遠地區,其實都是“天高皇帝遠”的,皇權根本就管不到當地。在秦始皇統治時期,李斯在一次朝廷辯論里力主建立集權制度來維護國家統一。[8]秦朝建立郡縣制,它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由中央任免地方官。直到今天,省級地方官員的任免權是在中央的,省級以下的官員不由中央來任免,也只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與集權相對的是分封制,秦朝統一六國之后,也曾有官員主張回到“周制”,實際上,就是主張分封制,但李斯和秦始皇看到了分封制可能導致國家再次走向分裂的危險。秦滅亡之后,西漢之初,劉邦也曾把全國各地分封給皇親國戚,結果就是在漢景帝時期出現了“七國之亂”,中央的權威和國家的統一受到了威脅。在歷史上,一些王朝在統治的后期出現政治的動蕩和分裂,甚至最后導致王朝覆滅,往往都是因為在不同程度上采取了分封制。
需要強調的是,上述集權均指政治層面的中央集權,而在經濟事務上,中國古代的中央政府主要負責制定稅收和土地制度,而其余事務則交給地方管理,而在鄉以下,地方治理更是由鄉紳來完成的。換言之,中國古代在經濟事務上是高度分權的,也正因此,歷次由中央自上而下推行的重大的稅收和土地制度改革往往會受到來自地方的既得利益者的反對。
今天,中國所處的時代已經不再是一個“農業文明”時代。在全球化和工業化進程當中,真正決定中國城市體系布局的關鍵因素,不再是土地,而是資本。資本可以不斷積累,而且可以流動。由于面臨全球化趨勢,中國參與了全球分工體系,發展了出口導向的制造業,于是,是否靠近沿海這一地理因素就對地方經濟增長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全球化趨勢要求中國發揮沿海地區發展出口導向的制造業的比較優勢,而此時,在以GDP增長為導向的地方官員晉升和考核機制下,生產要素的城鄉間和地區間自由流動卻受到了嚴重的阻礙。在“分權”體制下,為了激勵地方發展經濟,中國用GDP增長和招商引資來考核地方官員,一個地方如果經濟增長更快的話,這個地方官員就更可能晉升(Li and Zhou, 2005)。即使經濟增長和官員晉升之間是否有因果關系也受到了一些質疑(陶然等,2010;楊其靜、鄭楠,2013),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使沒有晉升激勵,地方政府還是會有激勵盡量把地方的經濟規模做大,這樣,當地的稅收多了,政府可以更多更好地提供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于是,地方政府的一個“占優策略”就是,不管其他地方怎么做,本地政府將采取分割市場的做法,限制生產要素的跨地區自由流動,從而實現本地更快的經濟增長(陸銘、陳釗,2009b)。同時,欠發達地區也在采取壓低地價和犧牲環境的方式來招商引資和發展工業。
生產要素的不自由流動突出地反映在勞動力和土地兩個方面。有種看法是,似乎今天中國的勞動力流動已經非常自由,特別是區域間勞動力流動已經沒有障礙。其實,在中國的城市,如果沒有當地的城鎮戶籍,外來勞動力至少面臨以下“三歧視一障礙”,這就加大了勞動力流動成本,從而阻礙了勞動力流動和城市化進程。具體來說,“三歧視”包括:
第一,就業。早期,城市政府曾經直接通過政策管制來限制企業招收外來勞動力,其主要手段是向招收外來勞動力的企業征收額外的費用,同時,外來勞動力也被限制進入一些特定的行業。今天,雖然大多數歧視性政策已經被取消,但是,非本地城鎮戶籍人口要進入到政府的公務員系統和高收入的壟斷行業都幾乎是不可能的。
第二,社會保障。中國現有的社會保障體系是由本地財政支撐并獨立運轉的,因此,各個城市的社會保障均以服務本地居民為主。即使有些城市有專門為外來人口提供的社會保障,其保障水平也比較低,外來勞動力的參與率不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雖然中國政府已經在努力將養老保障的個人賬戶變成可以跨地區攜帶的,但直到目前全國范圍內的養老統籌仍未實現。在現有制度下,普遍的規定是,一個外來勞動力必須在工作地繳費15年后方能享受養老保險,如果未滿15年便離開工作地,只能退保,但退保時職工只能帶走個人賬戶中個人繳納的累積金額,而企業繳納的統籌部分則只能帶走一小部分,這對外來勞動力而言是不小的損失。而這一制度安排又反過來會降低外來人口的參保率。
第三,公共服務,特別是子女教育。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有些是沒有歧視的,也難以有歧視,比如綠化和公共交通。但是,仍有公共服務項目是與戶籍掛鉤的,其中,特別重要的就是外來人口隨遷子女教育。從幼兒園開始,如果沒有本地城鎮戶籍,就不能以向本地居民實行的收費標準上公立幼兒園。在義務教育階段,以前的制度是本地公立學校不招收外來務工人員的小孩,即使招,收費也更高,導致大量農民工子弟學校的產生,而這類學校由于資金有限,所提供的教學質量相對更差。現在,義務教育階段的學校已經對外來務工人員開放,但是,那些較好的學校卻未能對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實行同等待遇。在“按片劃分、就近入學”的制度下,只有買了房子才被認為是片內居民,這樣,大量租房的外來人口實際上就未能擁有同樣的教育權利。在修訂本書的2016年,由于特大城市嚴格控制人口的導向,針對隨遷子女的教育歧視政策甚至有所加強。此外,高等教育資源集中的城市往往傾向于將高考招生名額分配給本地考生,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必須回原籍參加高考,面臨更嚴酷的競爭,這顯然會造成高等教育的機會不均等,并阻滯代際的收入和社會流動。[9]與之相連的一個結果是,城市(特別是大城市)的高中教育實際上也是不對外來人口平等開放的。
城鄉和地區間勞動力流動也面臨著土地制度的障礙。中國為了保持“糧食安全”,要保持一定數量的耕地,于是就實行了“建設用地指標配給制度”,每一年給出建設用地開發的指標總數,不能突破。這個總數的分配雖然也要考慮不同地方不同的經濟發展需要,但采取了偏平均主義的方式,這就導致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沿海地區更需要建設用地卻沒有足夠的用地指標,而內陸地區有用地指標卻使用并不充分,土地利用效率低。設想如果存在一個市場交易機制,用地指標需求更多的地方就可以去購買別的地方相對富余的用地指標,從而可以將更多農業用地轉化為建設用地,而賣出建設用地指標的地方則需要相對增加農業用地的保有量,這在實踐中叫農業用地的“占補平衡”。如果允許農業用地跨地區地進行“占補平衡”,東部城市在給外來勞動力戶籍、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的時候,可以得到外來人口在農村老家的宅基地所對應的“建設用地指標”,就可以把沿海地區農業用地更多用于工業或者住宅開發。相應地,農民工在家鄉的宅基地就可以復耕為農業用地,農業用地總量保持不變。這個做法對用地緊張的城市有利,也為企業提供了用地的空間。農民的宅基地指標成了一筆可交易的資產,對進城的農民工也有利。[10]但截止到本書寫作的時候,跨省(市、區)的農業用地“占補平衡”仍然是被禁止的,也不允許跨地區進城的農民轉讓其在家鄉的宅基地對應的建設用地指標。換句話說,農民家里的宅基地使用權不能被作為資產來交易,這就使得農民工融入城市面臨巨大的成本和障礙。
在土地政策被用于支持欠發達地區發展的同時,財政轉移支付也在起到均等化的作用。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后,隨著中央政府財政收入占總財政收入比重的提高,很多地方政府的財政支出依賴于中央政府的財政轉移支付。2000年以后的財政轉移支付更傾向于欠發達地區,中央對西部12個省級行政區[11]的轉移支付占全部轉移支付的比重從1995年的32.9%上升到2001年的41.6%(范子英和張軍,2010b)。之后,向欠發達地區的轉移支付比重還進一步上升。向欠發達地區的轉移支付本身是對的,但轉移支付用于做什么卻是值得推敲的,如果轉移支付用于發展了違背當地比較優勢的產業,那么,可能產生低效率、高負債等一系列負面影響(具體參見本書第3章)。同時,客觀上轉移支付也形成了勞動力流動的機會成本,從而對于跨地區的勞動力流動形成了制約。
上述這些制度上的制約加大了勞動力流動成本,對勞動力流動和農民工融入城市造成了障礙。隨著時間的推移,新生代農民工市民化的愿望明顯高于上一代,于是,制度制約對他們融入城市形成的障礙就更為明顯了(劉傳江、程建林,2008)。現有的戶籍和土地制度實際上都是限制生產要素跨地區流動的。經濟較發達地區不愿意讓外來人口進城落戶并分享公共服務,而欠發達地區的勞動力要實現就業,政府要增加稅收,他們也想做大自己的經濟規模,因此,至少在短期內,建設用地指標的計劃配置和勞動力不充分流動對欠發達地區也未見得是件壞事。在當前的狀態下,生產要素未能充分地跨地區流動,東部和大城市的勞動力和土地需求未能充分得到滿足,既有損于效率,也不利于平等,這使得中國經濟陷入了一種“囚徒困境”的局面,受損失的是全體人民的公共利益。
1.5?本書的視角、結構和主要發現
本書是我領導的研究團隊在城市和區域經濟發展方面的系列研究成果的總結。在接下來的內容里,本書將首先用第2章來評論中國城市化走過的道路以及當前所面臨的困境,并且總結中國城市化和城市體系調整的研究文獻。然后,再用第3章系統總結2003年以來中國區域經濟發展政策的轉折點,以及這些政策對于中國經濟發展產生的深遠影響。
在第4章到第10章里,本書將分別從個體和城市兩個層面展開對于中國城市化和城市體系的研究,每一章將圍繞著一個核心的問題展開。其中,第4章將回答“為什么城市間出現人力資本的分化?”的問題。這一章將指出,城市的人力資本外部性、不同技能水平的勞動力之間的技能互補性是驅使人口向大城市集聚的關鍵機制,正因為如此,阻礙勞動力流動的政策將對城市發展產生負面影響,既不利于城市自身的發展,也對遇到勞動力流動障礙的人產生歧視。
第5章要回答的問題是,“為什么限制城市規模將損失就業與公平?”這一章將研究城市規模擴張對于就業和收入的影響,從而論證城市的規模經濟。數據顯示,城市發展過程中平均受教育水平將同步提高,而且通常是在大城市平均受教育水平提高更快。城市層面上的人力資本積累對于個人的收入水平和就業概率均有所提升,更重要的是,這種城市發展的積極作用對于相對低技能的勞動者影響更大。基于這一研究發現,再對照當前中國限制人口流動的戶籍制度,特別是大城市普遍存在的歧視低學歷的落戶政策,這一章的含義是,用行政手段限制城市規模既不利于發揮城市提升收入、促進就業的作用,又不利于不同技能的勞動力平等地享受城市發展的好處。
第6至8章將在城市層面上研究地理與城市發展、城市體系之間的關系。在這三章里,我將中國的城市體系分為兩個層次。在國家層面,我將定義分別以香港、上海、天津為最大港口的三大都市圈,即珠三角、長三角和環渤海灣都市圈及其輻射范圍。在地區層面,我將定義以14個大城市為核心城市的都市圈。從全國層面來說,因為中國經濟高度開放,并且沿海地區的大港口是中國經濟開展國際貿易的門戶,因此,接近大港口就接近了國際市場,也接近了大港口本身及其周邊的國內市場。從地區層面來說,接近大城市則接近了區域性的市場。我用一個城市到三大港口的直線距離的最短一個表示其在國家層面處在哪個都市圈及其輻射范圍之內,以及它對于國際市場的接近度。同時,本書用到最近的大城市的距離來度量一個城市與區域性的國內市場的接近度。
第6章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限制大城市不利于中小城市?”這一章的實證研究表明,與國際和國內市場的接近度影響了一個城市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享受鄰近市場帶來的規模經濟效應,從而表現出了地理與勞動生產率之間的關系。而且,這一章還發現,地理與勞動生產率之間的關系是非線性的,隨著到大港口的距離增加,一個城市的勞動生產率先下降,再上升,然后再下降。這一實證結果與城市體系的“中心—外圍”理論的預測是高度一致的。通過三大都市圈的比較,這一章發現,長三角都市圈比珠三角都市圈具有更強的經濟輻射力,而環渤海灣都市圈則未形成一個強有力的中心港口城市。這一章還對比了制造業和服務業兩個行業的地理與勞動生產率之間的關系,結果發現,雖然與制造業相比,服務業的勞動生產率與地理之間的關系更弱,顯示出服務業發展具有更強的離散化傾向,但是,服務業的勞動生產率仍然是高度顯著地取決于其到大港口和區域性大城市的距離的。這一研究結論顯示,不能認為隨著服務業在經濟總量中的比重上升,就將導致地理因素對于經濟發展的重要性下降。經濟向沿海地區和區域性大城市集聚發展的趨勢不會被改變。
本書的第7章專門研究土地利用效率與地理之間的關系,針對當前建設用地指標配給制度,以及限制農業用地跨地區“占補平衡”的政策,這一章要回答的核心問題就是,“為什么扭曲土地供應不利于經濟競爭力?”這一章的研究發現,在1990至2006年間,距離大港口(香港、上海和天津)的距離對城市土地利用效率的負面作用越來越大。在2006年,距離大港口500公里左右的城市土地利用效率要比大港口附近地區低大約50%。在距離大港口450公里以內的范圍,城市的擴張促進土地利用效率的提高,而在更遠的內地,城市的擴張有降低平均土地利用效率的作用。第7章還專門研究了2003年之后將越來越多的建設用地指標配置到中西部地區的政策如何影響了東部地區的工資水平。研究發現,這一政策造成人口流入東部的同時,東部的土地供應收緊,結果造成東部地區房價快速上升,并進而推升了東部地區的工資上漲。這表明,忽視地理對于經濟發展的關鍵作用,用行政手段來干預土地資源在區域間的配置,可能對經濟發展效率和競爭力產生負面影響。因此,建設用地使用權的跨區域再配置能夠為中國經濟的下一輪增長提供新的動力。
第8章將直接把地理和政治因素對于城市經濟增長的影響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回答的問題是,“為什么經濟增長方式難以轉變?”由于任何政府對于經濟發展的干預最終都體現為政府支出和投資占GDP比重上升,因此,這一章分別在短期、中期、長期內比較了城市的地理位置與政府支出、投資對于城市經濟增長所產生的影響。這一章發現,雖然地理對于城市經濟短期增長的解釋力并不大,但在長期模型中,僅到大港口的距離和到大城市的距離兩個地理因素便可以解釋城市長期經濟增長差異的6.9%,相比之下,包括地理在內的全部解釋變量可以解釋城市經濟增長差異的40.4%。這一章還發現,投資推動和政府推動的經濟增長方式雖然可以推動城市的短期增長,但在長期,這些因素卻對增長沒有顯著作用。相比之下,教育卻可以緩解一個城市地理位置的劣勢,對長期增長有益。因此,兼顧增長與平衡的區域發展戰略應該轉向促進勞動力等生產要素的自由流動,并且加大對于欠發達地區的教育投資,而不是片面地用政府政策去扭曲市場機制。
那么,政府干預是否會對經濟發展產生扭曲作用,并且對居民的福利產生不利影響呢?本書的第9章更為關注當前城市化和區域發展模式的福利后果,從“高增長、低就業”這樣一個現象入手,回答“為什么‘扭曲之手’不利于增進福祉?”這一章從地方政府干預的角度解釋了中國經濟增長創造就業能力較低的現象。如果經濟增長過于依賴政府推動的基本建設支出,那么這樣的經濟增長更具有資本密集型的特征,并不能充分地創造就業,人民的收入和福祉水平也難以提高。基于中國城市級數據,這一章的研究發現,外商直接投資能夠顯著提高單位GDP增長所帶來的就業增長(即“就業彈性”),但政府干預削弱了外資的就業創造能力。同時,具有生產性的省級政府基本建設支出與GDP的比值每上升一個百分點,城市就業彈性下降0.089。從趨勢上來看,如果政府支出(特別是基本建設支出)與GDP的比值持續上升,那么,就業彈性就將持續下降。如果要提高經濟增長的就業吸納能力,必須減少政府對招商引資和經濟發展的干預。
中國的生產要素市場的市場化程度還不夠高。如果說第7章直接地研究了土地市場上存在的扭曲及其后果,那么,第8章則關注到了資金,討論了投資和政府支出對于經濟增長的作用。第9章實際上也涉及了“錢”的問題,涉及了在政府干預之下,經濟發展的資本深化進程。第10章則從另一個角度關注了“錢”的問題,即地方政府的債務。中國地方政府已經擁有巨大規模的存量債務,與此同時,新增債務卻仍以較快速度增長,這不利于公共財政的持續性,甚至有可能在未來引發債務危機。這一章以地方融資平臺公司發行的城投債為樣本,研究來自中央政府的財政轉移支付對于地方城投債發行的影響。研究發現,來自中央政府的人均財政專項轉移支付每增加1元,會導致地方融資平臺公司城投債發行增加人均0.312元,而包括稅收返還和一般性轉移支付在內的非專項轉移支付對城投債的發行并無顯著影響。并且,專項轉移支付對城投債發行的顯著正影響只在中西部省份存在,東部地區并未發現這一機制。債務增長機制的地區間差異在本質上仍然是個“空間”的故事:一方面,中國的地方政府債務大量被作為經濟發展的投入,債務—GDP比率的地區間差異本質上是投入產出效率的空間差異;另一方面,在不同地區,轉移支付對地方債務的影響不同,反映出的也是中央—地方關系的地區間差異。
本書所包含的系列研究采取城市化和城市體系的調整這一角度,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作為一個大國所走過的發展道路。在全球化進程之下,中國借助于經濟活動向沿海地區的集聚,發展了出口導向型的制造業,發揮了勞動力較為豐富的比較優勢。但是,由于地區間的勞動力沒有充分自由流動,又需要中央政府通過傾向于內地的建設用地指標配給和財政轉移支付追求地區間的平衡發展,結果是經濟結構被嚴重扭曲,最終,平衡的目標也未必得以更好地實現。我希望這本書能夠幫助讀者認識到中國經濟發展方式中存在的扭曲因素的嚴重性,而且,大約是在2003年之后,這種區域間資源配置的扭曲有所加劇,雖然在2003—2008年間經濟的高速增長將這些扭曲所產生的后果掩蓋住了,但其對之后中國經濟逐漸走向增速下滑的局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果不能通過改革,改變這種資源配置被嚴重扭曲的局面,那么,中國未來經濟增長的持續性將受到巨大的挑戰,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目標將困難重重。反過來說,如果能夠通過制度改革達到促進市場整合、實現城鄉間和地區間生產要素自由流動的目標,那么,借助于資源利用效率的提高和地區間生產要素回報的均等化,中國的經濟持續增長與社會和諧發展這兩個目標將是能夠得以兼顧的。
[1]?《中國城市統計年鑒》提供的人口密度數據是包括了市轄區范圍內的數據,即包括了市轄區范圍內的農村,并不能真實地反映一個城市城區的人口密度,因此,我們自己計算了第二、第三產業的“就業密度”。同時,《中國城市統計年鑒》的人均GDP數據也有大量誤差,并且包括了農業,也不能反映城市經濟的勞動生產率,因此,我們用職工平均工資來反映勞動生產率。圖1.1雖然用的是2008年的數據,但如果用其他年份,這一正相關關系仍然存在。
[2]?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的經濟開放使港口重要性顯著提升,這帶來了中國經濟地理的巨大變化。東北地區的港口條件欠佳,在發展出口導向型制造業方面的劣勢非常明顯,使得其經濟地位有所下降,也從之前的人口流入地轉為人口流出地。具體請參見陸銘(2016)中的討論。
[3]?實際收入是指用名義收入除以物價指數,這樣就消除了由于地區間物價差別而導致的收入差別。
[4]?研究的確發現,在城市生活過的勞動力獲得了更多的人力資本積累,參見Glaeser和Mare(2001)。
[5]?這被稱為“動態比較優勢”(dynamic comparative advantage)。
[6]?像中國這樣的大國,而且只一面沿海的,在世界上恐怕只此一個。比如,美國是兩面環海的;印度整個南邊是一個三角形,海岸線也很長;俄羅斯和加拿大的海岸線也很長,而且是東西兩邊臨海的。
[7]?林毅夫等人強調計劃經濟時期的趕超戰略及比較優勢的扭曲,以及之后對于整個中國經濟的影響,這主要是針對新中國成立后的歷史(林毅夫等,1994)。
[8]?參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9]?高等教育是否屬于公共服務并無一致看法。近年的研究發現,高等教育具有很強的外部性(參見本書第4、 5章),因此,政府對高等教育的投入具有一定的公共服務的性質。
[10]?對于“土地與戶籍聯動改革”的思路,請參見陸銘、陳釗(2009a)和陸銘(2010, 2011a),以及本書最后一章。
[11]?《國務院關于實施西部大開發若干政策措施通知》中指出西部大開發將主要集中在重慶、四川、貴州、云南、西藏、陜西、甘肅、寧夏、青海、新疆、內蒙古、廣西12個省級行政區。